“你请了太医?”何瑾弈闻言惊讶,只怕太子携太医同来,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平怀瑱知他所想,拉他到桌边坐下,亲手舀粥来喂,回道:“其实我方才到此不久,来时太医早已回去了。我今晨出宫是与舅舅议事,之后才来见你。”
“那你如何知我有恙?”
“还不是一早急着出宫,教蒋常传话于你,怎想竟能带回如此消息。”平怀瑱叹了口气,“你自幼少病,身骨体质更胜我一筹,这回反倒弱不禁风了?”
粥香扑鼻,何瑾弈是真给饿着了,方被他一通戏弄也不再局促,就着他手中瓷勺把粥吃下,辩解道:“一回而已。”顿了顿又问,“你去见赵大人,所为何事?”
平怀瑱知他敏锐,开口提及此事本就没想隐瞒,因而听他追问并不意外,凝神回道:“朝堂上出了事,前些天运往北塞的军资粮饷遭人盗窃,父皇已派遣人马追查下去。”
何瑾弈顿时听得面露诧色。
“这一批军饷极为紧要,普通贼匪恐怕无法得手,可若说是沿途官员监守自盗,又有何人敢如此大胆呢?”
“我亦有此疑惑,按说无人胆敢贪这油水。”平怀瑱未将情绪全然浮于面上,不愿令他过于在意,轻描淡写道,“不过此事追查起来应当轻而易举,想必不日便能有所结论。”
何瑾弈颔首,此事虽然古怪,却如何想都不至牵连到何家与太子,算不得十分挂怀。反是平怀瑱寻常神色之下隐约有异,仿佛还有别话未尽,令他心甚在意。
他耐着性子等上片刻,多吃两口细粥,果不其然闻其言道:“小六似有拉拢武阳侯之意,先前刘尹拜会承远王,其心已可见一斑。我听闻武阳侯将于年前归京一趟,此人素与承远王义重,只怕刘尹此行能得偿所愿。”
话里说道“承远”二字,平怀瑱神态再难遮掩,眉头紧锁不展。重重疑点涌回心头,过往疑窦皆未求得答案,整一座王府分外诡谲,令他毫无逻辑可寻。
毋庸置疑,承远王与宏宣帝虽为同根却多年情疏,无人知晓二人之间究竟有何难解仇结。兄弟不和,承远王自也不肯亲他这侄儿,与平怀瑱十余年来形同陌路,话未说及三两句。平怀瑱心知肚明,明白此人必不可为他所用。
然虽如此,府里王妃却恰恰相反,不知因何缘由,反倒颇为偏宠他。
平怀瑱百思不解,但又无可否认,自他懂事那日起,身边女子除却皇后,便唯有王妃堪当他全心信任之人。
外人皆当承远王与王妃夫妻和睦,平怀瑱却始终心存疑窦——夫妻不同心,何来和睦一说?想旧年闲山一事,也正是王妃借世子之口将消息暗通与他。
平怀瑱心中一震。
时隔一年,忽然灵光乍现,隐约窥得事之真相。
莫不是闲山屠贤竟与承远王有所瓜葛……
瓷勺空空如也地悬了半晌,何瑾弈见他走神,轻唤一声应道:“太子不愿受制于人,便不可坐以待毙。当今元家手握重兵,然一心效忠皇上,难以劝服。如此不乏其利,元家既不为你所用,也决计不会为六皇子所用。眼看六皇子将与武阳侯连成一气,太子则更要详谋细算,手中可用兵马是否足以抵挡明枪暗箭。”
“我明白,”平怀瑱回神,未向他道明心间所忧为何,只作无畏笑道,“武阳侯还不至妄想撼动皇城。”
何瑾弈颔首,闻言也予他心宽:“名不正则言不顺,太子是为正统,天选龙子,他人无可取代。”
平怀瑱笑吻去他嘴角粥渍:“我要于你身旁,也同样无可取代。”
何瑾弈回他浅笑,且把烦扰暗藏心底。
宫中尚有要事待办,平怀瑱闲了数日,今晨忽而忙碌起来,一番叙谈之后不便久留,守着何瑾弈服下汤药便摆驾回宫。
何瑾弈病这一场亦将沉重心绪暂行搁置,时日且长,但管走一步看一步。
院里老树绽新梅,红艳似火,不为厚雪所掩。
如此过了月余,军饷一事忽有回音。
钦差大臣沿途直下,在即将抵达边关之际,收押了近关的歧桑城太守贺任渊。据闻此人几经审问,始终喊冤,然军饷确于歧桑城内失窃无误,条条线索直指其身。
数次盘查皆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钦差无可奈何,只得将他押送回京,加以严审。
何瑾弈尚未入朝,却分毫不曾遗漏了此间消息,私下里想了又想,觉得这个贺任渊兴许真是一身清白,否则小小一位边城太守,如何敢犯下此等重罪。怕只怕屈打成招,贺任渊已交由刑部候审,刘尹为人心狠如狼,身为刑部尚书,保不准会以何种手段上刑,届时贺任渊不堪忍受,即便无罪也难免落得个有罪。
父亲何炳荣乃当朝尚书令,并非全然无法插手其中,不过此事烫手,何瑾弈也想不太清楚,何家究竟该不该置身其里。此番思虑恰与何炳荣不谋而合,贺任渊押入京中次日,何瑾弈便被父亲传唤至书房。
他无声轻叹,理正衣冠,迎雪行出寝院。
第三十章
风花卷着细雪,阖门时涌入书房少许,眨眼间又受暖融去,遍寻无踪。何瑾弈拍拍肩头,挥去湿雾,行向内室问安。
桌后何炳荣颔首应声,抬眼见他一身雾气,记起他前些日子才病了一场,不由话露关切:“屋外落雪,为何不撑伞来?”
“雪小,无碍。”
桌角摆着一壶淡茶,壶嘴水烟轻旋,瞧来新沏不久,何瑾弈予父亲安心一笑,执茶为他满杯,问:“父亲找来孩儿,可是为了贺任渊一事?”
“正是。”何炳荣烦扰间有亲子分担,幸得几分安慰。
近来之事已令他忧虑许久,是否插手置喙,始终徘徊难决。
此事初起,何炳荣原当与己无关,直至贺任渊被押送进京,一经查探才知此人为官是由朝中工部侍郎陈知鹤所倾力举荐。
陈知鹤为人方正,善举贤荐能,入朝十余载,所倾心力皆为国盛民昌。何炳荣与之交往不多,却素来格外欣赏,明白今次之事若将陈知鹤牵连至深,必乃家国之损。是故何炳荣也诚然可信,贺任渊能得陈知鹤青睐,又怎会是贪财图利的下作小人。
可惜罪证凿凿,此一方陷阱已布成死局,成局难翻,怕是难救。为今之计,是为竭力保全陈知鹤。眼下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既不忍见良臣陨落,又恐沾染满身腥臊,届时万一牵一发而动全身,反倒有祸连大局之险。
何炳荣苦思一夜无解,深知何瑾弈亦心系其中,于是将他唤来商讨对策。
何瑾弈设身处地想了一想,觉陈知鹤素与刘尹政见不合,倘若置之不顾,但凭刘尹为人,为剔除异己,必定想方设法教陈知鹤落得个包庇之罪,届时轻则令他削官流放,重则使之性命难保,总而言之是不肯轻易放过的。
他与何炳荣何其相似,想来于公于私皆不忍心,实在无法眼睁睁见一正气之人蒙受不白之冤。况且何瑾弈以为,良臣受屈,终乃平怀瑱之损。
虽说混沌之下,明哲保身方为生存之道,然今次之事稍尽人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即便惹来腥臊,也断不至身陷囹圄。何瑾弈将心中权衡尽数说与何炳荣听,并正色道:“军饷之事本与何家毫无干系,况且父亲早已斩尽绕身荆棘,坦荡清白,向陈大人伸以援手并非万难之事。孩儿以为,父亲心中应当已有主意。”
何炳荣被他一语道破,不禁摇头笑叹。
正如何瑾弈所说,他心中天平早已倾斜,若是不帮,恐致一世难安。
陈知鹤文人出身,性子里总有几分丢不掉的清高毛病,眼见着危难当头也未曾向他开口求援。倒是家中贤妻不愿坐以待毙,陈夫人今晨守在街头吹了整一个时辰的冬雪,只为等到李如茵,替家中夫君开了这个难以启齿的口。
朝时时分,李如茵携幼女外出,马车被人拦在街头。她挑帘探身,见一衣着精致的温婉少妇,模样几分眼熟,恍惚一想才认出是陈家夫人。
李如茵忙将女儿留在车中,亲自迎下车去,将陈夫人引至路旁檐下,怕她候了许久冻坏身子,好心又把手中暖炉递去。然而陈夫人却摆首不接,不待她问先是盈盈一拜:“李夫人,妾身此番冒昧叨扰,还请夫人大发慈悲,解外子危机。”
李如茵对朝中之事已有耳闻,当即便知她所求,深深地叹了一息。
纵是妇道人家碰头,光天化日之下也怕被有心人瞧去,两人不便长谈,浅浅几句各自离开。李如茵没能予她承诺,只在回府之后,如言将此事转告了下朝归来的何炳荣。
何炳荣眉头难解,饮一口清茶醒神。
茶盏见底,何瑾弈再为他续满,听罢摇头道:“本就有意,又逢人家开口求助。孩儿猜,父亲终是要帮的。”
何炳荣无可奈何地笑一声。
“我决意监理此案,”良久,他颔首应下,“此事断不可放手交由刑部。”
小雪未歇,何瑾弈自书房离开,手中执着何炳荣交予他的青伞一柄。
细碎雪花盈盈洒洒地飘落伞面,他探手向外,接上几片融在掌心,垂眸笑想,如此一来,父亲的良心可说是安了,且他亦然。
想罢撑伞回院,稍作打整,备下马车入宫去。
旭安殿清雅如旧,平怀瑱候他多时,知他匪浅,料想他今日晚到且未令人通传告假,多半是与何炳荣商议朝中之事去了。
结果诚如他所料,何瑾弈入宫之后果将此事及时告知,他听得连连点头:“今在朝中,我亦觉刘尹心怀不善,能将陈知鹤拉出水面自是最好。刑部势力已尽归刘尹所有,我看他意在掌握六部,图谋架空你父亲实权。”
“那照太子这般说来,陈大人不仅要救,更是该救。”
“嗯,”平怀瑱面上浮现半分莫可奈何之色,低声道,“父皇身居皇位已久,年岁渐长,愈渐多疑,现如今已觉防奸重于求贤。刘尹此人又善阿谀,重心计,想必陈大人较量不过。”
“可我却不明白,”何瑾弈胸中闷起一股窒气,“陈大人与刘尹并无私怨,朝堂之上政见不合乃是常事,难道仅仅因为不与他为伍,便要遭他坑害?”
“如此理由还不够么?无用之人,于他不过一株草芥。”
何瑾弈面露不甘。
平怀瑱见他愈发不快,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说,总之按部就班,定能将陈知鹤保住。既如此,又何必再令何瑾弈时刻牵念着,反倒坏了心情。
他笑将何瑾弈双手裹住亲了一亲,带他行至书桌旁,仿佛方才不曾谈论其他,指着两幅墨画尽显轻松道:“你瞧瞧。”
画卷尽展,水墨已干,笔触可瞧出稚嫩滋味,一看便知出自幼童之手。何瑾弈果不其然被引走心思,偏头看着,听平怀瑱有趣问道:“今晨你迟迟不至,我闲来无事去文萃殿中绕了半圈,见师傅手里收了一堆画轴,便从中讨来了一卷。加之我手里曾有的一卷,瑾弈不防猜猜,是哪两个的?”
何瑾弈兴味满满,不觉唇角露笑,仔细斟酌起来。
两幅皆为山水图,然纸上所呈风情却大相径庭,截然不同。
左边那副更具峥嵘之貌,大气洒脱,细一看去,回环曲折的山道之间竟还有行军兵马,旌旗猎猎,迎风不倒;右边的则顿显婉约,小桥流水伴人家,青山隐隐白云斜,一派闲情尽在笔下。
何瑾弈胸有成竹,指着左边道一句“睿和王世子”,随即再指向右边道一句“承远王世子”。
平怀瑱心服口服,拱手作揖:“还是瑾弈厉害。”
何瑾弈低笑出声,向他坦白:“其实承远王世子这幅,早前我见过了,是世子为贺你生辰所绘。再一想文萃殿里头,能令你记挂的,说来就只有睿和王世子了。”
“那还是瑾弈厉害,旁人没你聪明,便猜不着那文萃殿里我喜欢谁,不喜欢谁。”
何瑾弈由他一阵夸,在他这张嘴下简直宠辱不惊,罢了又问:“太子如何想要拿这两幅画来作比较?”
“因为有趣,”平怀瑱探手至身后揽着他,将他拥近几寸亲密讲道,“这两位弟弟我最是喜爱,各家皇子皆与我不亲,唯他二人更愿视我为兄长而非太子,如此难免令我上心。原本今日只是好奇,想瞧瞧非卿画艺可有长进,没想到这一看便想起了溪崖之画,两相对比,倒将其中性情一览无余了。”
“正是,睿和王世子确有一腔沙场情怀。”
从前在习武场上,何瑾弈亲眼见识过平非卿的马上长枪,彼时幼童格外稚嫩,方学会持枪不久,愣是凝着无畏双眼,攥紧缰绳直骋向前,一挥枪就将两尊草人划破胸膛。
何瑾弈自愧不如,那时已觉平非卿与众不同,待十年后再看必为人杰。
他收了回忆,又笑言另一位道:“不过说起来,还是承远王世子最引人欣羡。”
“如何说?”
何瑾弈探手抚过山水之间的炊烟袅袅:“他眼里装着天地温情。”
不过一句,平怀瑱便懂了。
山河壮阔,不及小屋一座;锦绣天地,不及人间烟火。
纵使权力在手,却不争不抢;才华盈身,却内敛光芒。
平溪崖懵懂之间,握住了有些人穷其一生都参悟不透之理。兴许他本是无意为之,然而正是天性如此,最能觉出可贵。
何瑾弈所言“欣羡”二字,平怀瑱一直都不乏有感,也曾憧憬有朝一日可似这堂弟一般,身无所累,随性而为。可偏偏事不如人愿,他自出生之日起,便注定要在这条荆棘道上杀出一条血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