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太子以为‘君子远庖厨’?”多少年未听他如此轻快地讲过话,平怀瑱眸里漫起暖色,听他回道,“容夕怜华尚幼,食不得外头那些油腻东西,我才学着弄些清淡小菜,无非会那一点儿罢了。”
平怀瑱闻言颔首,犹豫是否要将心里那份念头说出口来,徘徊半天,一块萝卜嚼了许久。
李清珏偏头看着他,目光如这寺里的清井般透彻,不知想些什么,忽而接道:“既然太子不嫌弃,往后便一请品鉴罢。”
竟是猜透了他暗里所想。
平怀瑱转眼回望向他,半晌不答,慢慢地弯眸露出笑来。
晚膳食之甚愉,虽出宫前才进了膳,但整一日里不过用那一顿而已,饿得也快些。两人未作浪费,几道小菜碟碟见底,其量方足。
饭后平怀瑱整冠入佛堂,虔诚敬香许了三愿。与宏宣帝所言有二,其一父母康健,其二国泰民安,令有其三,即是李清珏早去早归,万事无虞。
李清珏候在院里等他,夕阳依山而落,换了一轮素净银月,沿枝寸寸地攀爬上来。
清风拂面,似远尤近之处传来阵阵寺庙独有的低浅唱经声,由这湛青山林一通洗涤,入耳宛如梵音过天际而来,声声震人魂。
李清珏在这声里莫名忆起诸多尘封深处的往事,只是情绪不同从前激荡,三分麻木七分冷静地旁观一场,从十数年前锣鼓开喧,至此仍未戏落收尾。
到头来脑里一片空。
夜愈深,某一时经声与木鱼齐齐止歇。
又过不许久,有脚步声从身后来。
李清珏转过头去,凉月洒得平怀瑱漫身皆是,祥龙朱袍,若雪玉冠,不似凡子。
他站起身来等着这人行近,垂在身侧的手掌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微微有些发凉,被握到手里暖了一阵,而后一串念珠缠绕上来,正正缠了三圈。
李清珏低头看了看,腕上乌木念珠光泽莹亮,唯佛头处一点朱红。
平怀瑱执起他的手温存吻在指骨处:“住持馈赠此珠与我,可保平安顺遂,我转赠于你,你当毫发无损地回来。”
李清珏听罢反倒不欲收了,摇头不肯答应:“保平安顺遂之物,你不该给我。”
说着就要取下,平怀瑱及时制止,拉着他的手往腰间按了按,隔着一层锦料可摸着一方不大不小的锦囊。李清珏没能猜得是何物,不解抬眼,听平怀瑱提醒几字道:“扶乐郡南珠塘寺。”
闻此言才恍然大悟,亦恍若隔世。
平怀瑱始终未将那平安符拿出来,只怕此物乃李清珏随母亲同去求得,以至睹物思人,徒生怀念,仅轻声又道:“平安符伴我三载有余,我要这念珠也护你余生。”
李清珏闭了闭眼,沉吟许久,点头道一声“好”。
如此才觉平怀瑱松了攥紧他手腕的力气,复又裹着那手好一阵暖,牵着引着绕到腰后。他就势与之相拥,垫头在肩膀上亲密无间地腻了一会儿,絮絮语些心里话。
两人俱不提“离别”二字,心底里倍感光阴珍贵,不愿时辰流逝太快,然终是抵不过倦意来袭。
翌日一早李清珏还需赶路离京,平怀瑱不忍扰他睡眠,自己倒半刻不肯闭眼,侧身躺在简陋床榻上,借窗外幽幽月色一遍又一遍地细看他眉眼,时而倾上前去轻轻缓缓地以唇浅触。
寺里床铺洁净却算得狭窄了些,合躺两人着实拥挤,平怀瑱一夜未曾翻过身子,在近弦处探出胳膊将人安静揽着。等到怀里人一觉醒来,平怀瑱压在身下的那边手臂早已麻木酸胀,揉按数下才隐隐有所知觉。
李清珏一夜好眠,未曾觉得束缚,此时知晓其因,不禁目露心疼,替他自肩向肘顺下经脉,本想问他怎不知挪一挪身,可抬眼望见那面上倦色时,出口之话便换作了另一句:“你整夜未睡?”
那回答几令他眼眶一热:“只怕同上回一样,闭眼再睁,你人已走了。”
李清珏手间动作顿住,抿紧双唇将平怀瑱看着,别前时光寸寸皆是煎熬。
室外清净如故,若非散进房里的缕缕晨阳越发刺目,甚难察觉昼夜已作更迭。
平怀瑱同李清珏两相沉默,手臂渐渐恢复了力气,骤听门外起了人声,一道清脆嗓音透出门隙问道:“施主,斋饭已备,可要送来房中?”
平怀瑱喑哑喉咙又苦又涩,回不上话来。
而李清珏退后两步,就在此时转身离去。
房门自内打开,门外小和尚对着眼前帽檐低掩的带刀侍卫愣了一愣,随即合掌颔首,问声“施主”。
“有劳小师父送斋饭入房。”
李清珏替平怀瑱应下,如眼前僧人合掌施礼,再未回首。
平怀瑱双足仿佛嵌在原地,袖里手掌紧得关节泛白,不曾追出半步,直到耳里再听不得半点儿动静后,缓缓松掌。
那手心里已汗湿一片,似有寒冰刺骨透凉。
第五十八章
层云同日月,继日更迭实则无所变迁,无谓伴着世间万物周而复始地历经万千事。
而在京人眼里的那万千事中,近日颇喜者有二:一乃京北危墙终得朝廷修缮,再不担忧着坍塌砸伤过路人;二乃每逢三载一回的祭农节快要来了。
祭农习俗自章光年间起,顾名思义祭祀农桑,以求风调雨顺、农收丰硕。
追本溯源,是在章光帝执政时,境北曾闹过一波罕见的农荒,经久求雨不得且害虫肆虐,闹得那一片片肥沃田地尽遭荼毒,无处不是惨不忍睹之相。
好在近京屯粮丰厚,章光帝开仓放粮之余竭力抗灾,令一整个京城乃至周边接连成片的北境城域皆未吃上过多苦头,平平顺顺地把这一出劫难给渡过了去。
农荒平息后,京人重又过起了无忧日子,家家捐出铜板数文,合造了一座神牛石像,以感章光帝明君恩德。
章光帝肖牛,神牛恰喻其不凡之身,而于民间,牛更是农耕间不可或缺之生灵。这一语双关之下,令章光帝心悦非常,将那石像坐北而立,临城墙之下与皇城遥相望。
此后更有锦上添花之事接踵而来。
无人先知那神牛石像坐落当夜,京城竟落了一场极其灵润的大雨。
自农荒去后,京城实则早已断断续续下过好几场雨了,但无一似这般酣畅淋漓,仿佛誓要把天地浇灌透彻才肯止歇。
总角孩童欢呼雀跃着往那雨里跑,借着身后屋里透出的温暖烛火光跺脚踩踏着夜下莹莹的水洼,嘴里糯糯地喊着“天下雨,洗澡啦”,眉眼弯弯地看着长辈们眼含热泪,合掌拜一拜天,拜一拜地,再拜一拜雨夜里的皇城。
一夜之间,臣民百姓俱为称道。
这神牛从此成了护京护农的圣物,每隔三载京人便要为之祭祀舞蹈一日,渐成习俗。
到如今,于百姓而言,祭农是为丰收;而于皇权而言,祭农乃是对章光帝之缅怀,更是对平王朝之颂扬。
是故祭农节这三字,朝廷实比民间更加重视。
眼下尚未至期,京北城墙下那座经年默立的浩然神牛旁,已陆续围满供果酒肉。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璀璨日头下一众壮汉竞相赤裸着臂膀,四月天里周身蒙着一层薄汗,往来道中修固着城墙。
未几,忽有一人骂骂咧咧地将肩上重担丢下,揉着后颈往外走去,几步近了那神牛旁,不由分说执起一坛清酒仰头豪饮。
身后人看傻了眼,未将沙石放置在地便冲他紧张喊道:“你疯了!那可是神像供品!”
“神像供品?我呸!”那人回首一瞪,手中酒坛转眼已空,伴着一声钝响砸碎在地上,万般不讲规矩起来,“老子堂堂青林堂护法,吃饱了撑的做这苦力?供品,哼……供老子!”
喊话那人不应声了,蹙着眉头计较着他的话。
渐渐地,周边接连有人附和起来,甚有胆大者有样学样地丢了手里活儿,也行去神牛石像旁喝酒吃肉,一道咒骂不休。
“还道是捡了多大一顶金帽子,谁曾想跟了朝廷却要做这下贱活!”
“可不是?早知如此,不如同从前快活。”
一句一句愈渐不平,间或还有人火上浇油:“倒不是谁都干这下贱活,同是追随刘大人,有的门派在这儿受苦受累,有的眼下可正安于刑部享乐,诚可见亲疏有别啊……”
现场倏然止了声,众人皆被此话堵得周身不畅,越想越是气恼。
这突如其来之静未持续过久,就在谁人又欲洒出些脾气时,忽闻身后传来冷冷一言:“糟蹋供品这是不想活了?”
话落,顿有数人站起身来,忙回城墙干活。
众人回头,见道话之人乃飓风门门主,方才听进耳里老实离去的几位正是其门下子弟,倒也难怪不敢忤逆门主之意。
然而旁的诸位却不必卖这面子了,当即就有人阴阳怪气地接上了话:“我道是谁呢,跟了朝廷不足俩月,气势倒是同那些个大官们学得个十成十,原来是伍门主……伍门主好气度啊,曾受工部一顿鸿鹄宴,这便拼了命地使出蛮力报恩,连带着一整个没吃上鸿鹄宴的门派一起受罪,厉害厉害。”
话里挑拨之意甚是显而易见,然伍门主听罢不予计较,冷哼一声转头行远。
身后之人被这般晾着,倍觉失了颜面,瞪着眼一直骂咧不休,骂着骂着,脑门上骤然飞来一颗细碎石子,瞬时破了血。
许是血光刺激了人眼,在场之人又属嗜血野蛮者居多,刹那间便生斗殴。
京北城墙之下一片混乱……
当头的天正明着。
难逢晴好,陈知鹤独于街头散步,不知京北正起风波,耳里卷入街头巷尾的嘈杂人声,与自道旁翘檐高楼间传出的婉转戏腔,不自觉停了步,侧耳多听几嗓。
路人往来不绝,值此春日盛景,东宁街最是热闹,各家各户的小孩儿尽从屋里窜了出来,于人群间撒欢地跑来跑去,偶不当心撞着哪位,“哎哟”一声跌在地上。
陈知鹤被这闹声里极为清脆讨喜的一声“哎哟”引走神思,视线随之过去,见一熟人弯腰扶起跌坐在地的孩童,替他拍拍小衣摆,再哄他玩耍去。
那人直起身,似有所察觉般抬眼望来,对上陈知鹤含笑目光。
陈知鹤上前一礼:“赵大人。”
“陈大人,”赵珂阳亦回之一礼,“陈大人临街踏春,好兴致。”
陈知鹤顺眉笑了一笑,平素宫外相见必为要事,如今日这等偶遇实属难得,心境自也畅快,于是侧身一请,趁巧将人往戏楼邀去。
赵珂阳从善如流。
两人端端坐上了戏园二楼,方才那飘忽之声此刻清晰萦在楼里,绕梁不散,一把好嗓沁人心脾。
台下戏子身批彩装正唱着一出《黄粱梦》,笑梦里纸醉金迷荣华在手,不想睁眼一霎皆化泡影。
赵珂阳手指轻叩着微微显旧的红木矮桌角,低哼两句,令陈知鹤满面笑意转头来问:“赵大人也熟这戏?”
楼里小二“蹭蹭蹭”地上楼来,生意太好,迟迟赶来为两人送茶。
“岂不熟,”赵珂阳低语应着,接茶到手中,敛眸瞅着茶水拾盖拂了拂,余光待那小二离去,才饱含深意地嘲道,“戏里戏外总有人在演着一出出黄粱梦,又岂能不熟?”
陈知鹤听得真真切切,全当听了句笑谈,也捧起茶盏垂首吹了又吹。
一窝儿茶叶随水波轻旋。
京郊李家,平怀瑱正搁下手中清茶。
自与李清珏再相离别后,他如故每旬出京一次,来此处看望小瑞宁。
今日是冠礼后来得第四回 ,亦是小瑞宁第四次问他叔爹又去了哪里。
小孩儿嘟着嘴同他学画,脑子里满满记挂着的却只有不见踪影的叔爹。这个从爹娘口里、琅叔口里听了两三年的名儿,好容易出现在他面前,可没能陪上他多久就又不知去向。
李瑞宁有些委屈,想起月前临别那日,李清珏同他说来年再回,他如何都不肯依,搂着李清珏的脖子惨兮兮地哭红了鼻尖。
可李清珏仍旧走了。
去时眼角泛红,却未回首。
小瑞宁委屈地瘪了瘪嘴,手中笔杆不再乱动,失落问道:“琅叔,叔爹是不是不疼我……”
平怀瑱倍感意外,愣了小片刻才回过神来答复:“你叔爹自然疼你。”
“但他又走了……”那软绵绵的小嗓子忽便颤了起来,豆大的水珠子顺着下巴滴落到宣纸上。
平怀瑱蹙眉不展,将他手中细细毫笔拿走搁下,搂着小孩儿转过身来。小瑞宁又瘪了一下嘴,这下再忍不住了,出声趴在他胸前一抖一抖地哭了起来。
“琅叔,叔爹给买可多糖籽儿,叔爹疼我……”
“宁儿不知叔爹有多疼你,”平怀瑱抱着他耐性拍哄,心间亦是止不住地酸疼,强压着重重离别苦,和声细语地同他说些不知他小小年纪可能听懂的话,“你承着你叔爹的生念,他见你活泼不知有多欣慰。宁儿只管开开心心的,叔爹虽不在你身旁,却定是日日夜夜地念着你想着你,你若不快活,又教他如何快活。”
小瑞宁确是不懂,只听着句句“疼你”“念你”,稍稍被哄住了伤伤心心的小情绪。
幼时没有记忆,仿佛与李清珏相处不过数面,可李瑞宁着实喜爱这个满眼温柔看着他的人。他记得李清珏说从前曾抱过尚不会走路的自己,哄他睡过觉,替他洗过澡,可惜他自己确乎是半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但从今往后,他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