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怀瑱书了满满当当三页纸,除这喜事之外亦教李清珏莫忘好生照顾着自己,近来天转热,切勿遭了暑气。
柔软毫笔蘸墨游走宣纸之上,蒋常在旁静静候着,心里搁着一件未了之事。
他这边儿不催,且待平怀瑱一信书罢,仔细入封交予了他,这才小声问道:“太子,后厨里的那个……”
平怀瑱几乎忘了那人,听他言罢想了一想才记起此事。
方才与李清珏通了信,他当下心绪明朗笑了一笑,颔首回道:“把人带来罢,莫扰着旁人。”
“奴才明白。”
蒋常躬身退下,过不片刻重回殿中时,身后已然跟着一位宫婢。
从上回送呈香果之后,此宫婢未再得时机近身侍奉,平怀瑱此时一瞥尚觉陌生,目光悠然转在她眉目之间细细瞧着,问道:“叫什么名儿?”
宫婢低敛首,瑟缩着应得极其小声:“回太子,奴婢棉春。”
“棉春,”平怀瑱好笑念出另两个名儿来,顿令之面上失了血色,“拂冬,茹夏,你们秋华殿莫非要把那四季凑全?”
棉春倏然惊惶跪下:“太子明鉴,奴婢、奴婢是从漱玉殿出来的,欣美人遭贬,殿里再留不得那样多的人伺候,奴婢才被调来了旭安殿……”
“既不是秋华殿的,那你跪什么?”平怀瑱抬抬下巴,“起来。”
棉春缓缓止了颤,正欲自地站起,骤听平怀瑱故意打着趣儿又问:“这么说,欣美人犯事遭贬,亦是着了你家主子的道?”
棉春重又惊得跪下。
平怀瑱面上笑容终趋寒凉,寸寸敛尽,漠然俯瞰着她。
“太子,奴婢冤枉,奴婢不是秋华殿的人!”
“是与不是,本太子今日不需你认。”平怀瑱冷冷道出声来,早令蒋常将她来路探得一清二楚,又何须再看她演戏,“想来宜妃费尽心思送你到旭安殿中,为的是探听京北之事的玄机,未料你打一开始便露出马脚,半点儿用处皆无。眼下尘埃落定,刘尹已不再是刑部尚书,我若将你送回秋华殿去,必定没你的好果子吃。”
“太子恕罪!”棉春再不作伪装,只一想到宜妃当如何收拾了她便觉惊惧无比,跪行两步向平怀瑱伏身拜下,“太子饶了奴婢罢,奴婢身不由己,确是不敢逆了宜妃之意……往后……往后奴婢唯太子一主,绝无二心!”
“绝无二心?”平怀瑱沉声作笑,“好,本太子姑且饶你一回,但你今日所言若有不实,便莫再妄想讨要第二次机会了。”
“是、是!奴婢谨记,谢太子宽宏大量!”
“下去。”
“是……”
棉春如蒙大赦,娇俏面容涨得通红,两鬓与额间尽覆一层薄汗,忙不迭告退离殿。
身后蒋常凝眉瞅着她,待人去后回过头来疑道:“太子当真信了?”
平怀瑱悠闲摆首:“背主之人岂可信?只是姑且留着罢了,忠心之人不必多,而可用之人不嫌多。”话至此顿了一顿,看向他嘱道,“你平素多留意着她,若见端倪,再处置不迟。”
“嗻。”
蒋常不作多言,全当平怀瑱今日心情畅快,应后转身退下,将那一封书信秘密送出。
平怀瑱不爱留人伺候,独于室内研墨作画,消磨光阴。
宣纸上迎风细柳方勾了枝,又闻人声自外传来。来人许是未寻见蒋常,兀自行近门前唤了声“太子”。
平怀瑱认出其声,当即搁笔迎出。
“舅舅快请。”
赵珂阳得他相传,不再守礼候于廊间,大大方方行入殿内,过两重珠帘出现在眼前。
琉珠碰撞声清脆悦耳,如春雨坠弦,惊起天籁无数,平怀瑱不察这经年熟悉之声亦可这般怡人心神,笑邀赵珂阳于桌旁落座,亲执壶斟茶与他,万分和缓地问道:“舅舅入宫寻我,可是为刘尹之事?”
赵珂阳接过茶盏在手,浅啜两口点了点头。
“今太子得利,臣身为太子太保,却不得不扫兴多言几句。”
平怀瑱闻言顿将心绪沉敛下来,郑重颔首道:“舅舅但讲无妨。”
“刘尹虽遭贬离京,但近年来已于京中笼络人心数重,势力未减,更难保哪日卷土归来,故太子万不可掉以轻心。依臣所见,当趁热打铁,借其离京之期分崩其势。”
“舅舅所言字字在理,侄儿谨记。”平怀瑱顺眸应下,其实赵珂阳所言他皆心中有数,断不至得意忘形、乐极生悲,于是也将心中打算告知一二道,“不止京中,我亦打算于璃崇安置眼线盯紧刘尹,若得良机,彻底将之除尽最好;若无,亦可知其态,防范未然。”
“好,依太子之计行事便可。”
赵珂阳见他早有谋划,不就此事多谈,但以拇指指腹摩挲着手边茶盏,默默无言起来。
平怀瑱觉他与往日不同,似有话欲讲未讲,然而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闻其开口,不免失笑主动问道:“舅舅可是有话要讲?”
茶水入盏声扰了耳。
瓷壁温温热着手,新茶续杯,激起杯底沉睡的褐色叶儿,赵珂阳瞧了片刻将眼抬起,寻一隐晦之言与他慢慢讲道:“前些日子,臣奉太子之意夜访温府,询天象之事。听温大人说,近来鸾星频现,宜结姻缘。”
平怀瑱神色隐约有变,目光稍显波动,却在一霎之间又平静如常,仍以浅笑之面望着他。
“太子及冠,想来是该成婚了。”
“舅舅,”平怀瑱摆首,“可惜侄儿不宜早婚。”
“不宜,还是不愿?”赵珂阳话到此处不再隐瞒,与他开诚布公,“当日我已从温智元口中探出实情。不宜早婚,不过是太子一己托辞。”
平怀瑱眸里风云剧动。
“臣思之颇久,以为太子之所以如此,无外乎心中已有求而不得之人。”
一字一字愈近真相,平怀瑱攥杯之手越发收紧,凝神对上赵珂阳意味深长的目光,两人皆未再出言半语,但已有三字呼之欲出。
是为李清珏。
第六十二章
两人相对沉默,整一座大殿闷闷寂了许久,久到蒋常送信归来,才有珠帘声惊破这如冰的凝滞。
此间平怀瑱思虑深重,似将过往与李清珏相识那十余载皆从头到尾走了一遭,自黄口小儿到翩翩少年,再至如今这顶天立地的男儿之姿,无不是风雨相伴,生死不离。
他望着赵珂阳,未闻李清珏之名,却已从那眼里清楚瞧见了洞察明晰之色,索性把一干芥蒂尽数抛下,怀着满襟坦荡诚诚告道:“正是。”
赵珂阳闭了闭眼。
“与舅舅所想无差,我心中有那一人。”
帘边蒋常停了脚,觉气氛有异,悄无声息静立一旁不挪半步。
赵珂阳一句“荒谬”憋在口里,隐忍片刻换作另外两字:“糊涂。”
“确非糊涂,”平怀瑱浅笑,既已坦言,索性万分坚定地与他道个明白,“我非懵懂稚子,总不会想错了这十余年的情意。舅舅,侄儿从未求过你,唯此一事,还请舅舅切莫干涉。”
赵珂阳胸中窒气难纾,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复,然与此同时,又实如醍醐灌顶,诸多疑惑在此一刻尽都明朗了。
为何平怀瑱拼死要保李清珏,为何宫中美人云集他却长年不近女色,又为何此二人亲密无间情义更甚兄弟……不过都只这一个答案而已。
可一国储君,岂可不婚,岂能无后。
赵珂阳苦思良久,仿佛浑身坠进了冰冷河沟里,即便挣扎爬出也都摆脱不了那一身潮湿难受。一时之间他陷入了死胡同里去,脑中甚至闪过一念,不知他与皇后多年以来苦心孤诣,如今看来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本无血缘,但亲情实存,比及江山是否后继有人,赵珂阳更怕来日新君遭天下诟病,风光半世而凄凉余生,徒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赵珂阳难以释怀,偏他熟知平怀瑱脾性,心知劝说无用,只好退而求其次,寻一两全之策。
“臣可不干涉,”好一晌过去,他才莫可奈何地睁开眼来,道,“太子心中有谁皆无妨,但身为储君,还当及早成婚。”
平怀瑱摇头:“舅舅不必挂心此事。”
“你……”
“这一世不得不为储君、争皇权,自在与否不由我选,但爱谁护谁,必由我选。”
赵珂阳再无言以对,眸底深处之悲之怒层叠起伏,最终卷作一狂浪潮,汹涌过后静若死水。
当日不欢而散。
二人两相不得劝服,谈至无解僵局。
蒋常立身殿内听了整出对话,临赵珂阳去时垂首送远几步,期间半字不敢多嘴,回到殿里亦不干扰太子丝毫,只闷声取走桌上茶壶亲将凉茶换热。
平怀瑱一转眼又独留内殿,一日间的好情绪消散无踪,空旷室里仿佛处处可见李清珏身影,似从前的何瑾弈眉目含笑唤他“太子”,又似后来的李清珏拿那氲满悲痛与切切深情的眸子将他久久望着,无所不在,如影随形。
他在这般思念里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任谁都逼不得他。
此生他必不成婚,不论是今为储君或是来日称帝,唯有此事不计代价,令他甘愿赌上所有乃至性命,都要给李清珏留着完好一心。
大殿不期然显得萧寂。
平怀瑱掌心朝上,握拳再松,一遍一遍,仿似攥紧了手心人。
是夜忽生旧梦。
有幼童乖巧趴在床畔看他,偏着小小一颗脑袋,清灵双眸缀满星河。
平怀瑱偏头望过去,小小年纪的何瑾弈笑出几许白牙,小胳膊撑着身子倾上前来往他眉间一吻。
“亲一亲就不难受啦。”
软糯童声润入心肺,平怀瑱怔愣不已,极缓地探出手去欲将他拥入臂间,可在即将碰触之际又眼睁睁见他如风化没。
平怀瑱心头一惊,掀了锦被匆匆下榻,殿内昏暗,宫灯晦涩,夜里轻帐垂帘似鬼影翩跹,随透窗夜风荡如水波。而在那道道轻漾的朦胧光影里,有一人时隐时现,他急切追逐而去,不过一方内殿,竟行得有如翻越千山万水。
甚久,帘间之人才被他紧紧地攥住了手臂。
少年何瑾弈回过身来,手中烛台顷刻间盈亮一整个旭安殿,那面上笑意更比柔光暖人,带着眼底的半分疑惑和声关切:“太子何故急作这般模样?”
那一时里,平怀瑱恨不得此梦为真。
他诚愿李清珏仍是少年模样,尚无血海深仇,更无悲绝哀嗟,明如朗日,净如清月。
平怀瑱拥他入怀,紧了又紧。
烛台不慎翻落在地,燎燃道道帘帐,何瑾弈不慌不乱,但笑由他拥着,听耳里一声声地传来“瑾弈”呢唤。
平怀瑱揉他入骨血,低道着梦醒时从不能说出口的肺腑之言:“瑾弈,我带你离京远去可好……这世上再无人能伤你、害你……瑾弈、瑾弈、瑾弈……”
烈火冲天起。
平怀瑱于火光中睁眼骤醒。
幽夜寂静,只沉重鼻息声突兀入耳。
蒋常于床榻之外皱眉不展:“太子可是遭梦魇着了?”
是梦,非魇。
平怀瑱未作应答,渐缓心跳,揉额坐直身子。
正是当夜丑时。
额上薄汗很快凉似寒露,蒋常眼明心细地拾来棉帕为太子拭净,静静守着这睡意全无之人,不问他方才梦见了何事。
平怀瑱饮罢半盏温茶,一袭单衣至桌后作画,身后蒋常忙将锦袍取来为他披覆在外,随即顺眉研墨,待那上等松烟与清水缱绻相合。
一室内恍只余低低研墨声,蒋常手里认认真真不作停歇,一边却偷眼将旁瞅着,瞧得太子走笔如行云,那荡荡一片纸上未几现出一人轮廓来,是一稚子含笑捧着一把桂枝,扑鼻香气透纸而出。
再随后便见少年行,斯人风华世无双,令人见之莫能忘。
蒋常心鼓渐疾,约莫猜着太子方才梦见了何人何事,隐忍许久,想起李清珏别前教他“时时记着那口忠主的志勇之气”,总算咬牙劝阻道:“太子,奴才有话……”
“讲。”
短短一字不含浓重心绪,蒋常躬身又言:“奴才以为,太子不当在宫里作此画……”
平怀瑱仿若不闻,笔下未有片刻的迟疑。
蒋常一时静了,无声叹罢一息,不再生扰,直等那画成才再度斗胆劝下去:“李大人倘在宫中,绝不愿见太子因情涉险,将这引人注目之物留于旭安殿中,故望太子三思……”
已落的墨痕逐渐泛起干涸之色,平怀瑱垂眼望着画里人,闻言可算应了半句:“你倒是愈发敢说了。”
蒋常愧退两步。
“罢了,”他这边正自惶惶不安,熟料平怀瑱蓦然转了态度,依他之意嘱咐,“待画干透,你替我好生收起,来日随信送往境南。”然而话落又觉不妥,平怀瑱稍作衡量将后话收回,改口道,“不必送往境南,替我仔细藏着罢。”
“嗻。”
蒋常松了口气,送去境南也好,要他藏着也罢,不论太子方才作何思虑,总之此画不伴太子之侧便不至招来口舌灾劫。
室外传来夏虫嘶鸣,枝叶摩挲声点滴入耳,平怀瑱隔窗远眺,长指轻叩书案沿角,面上无悲无喜,瞧不出想些什么。
蒋常耐着性子作陪,想他今夜本不当值,及入三更突然来殿走上一趟,无非是起夜时想起白日之事,担忧着太子心有郁结,这才来瞧个稳妥。
谁知一瞧还真瞧得平怀瑱满额冷汗,不甚清晰地嚅着久未闻的“瑾弈”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