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会,”容夕笃定摇头,“怜华看是漫不经心的性子,实则心细如尘,他若有意提防,便不会妄生纰漏。”
容夕所言恰是实情,可越是如此,越令李清珏迷惑不解。
他实难明白,既无所纰漏,又是何处起了异数?
这筑梦楼落京尚未足月,且不论楼中人真身如何,单是那表象艳名都断不至远扬。区区一座品茗问曲的素雅楼阁,如何会令那刑部中人接连作访两日。
“许是作乐罢了,”尚未想得通透,身旁平怀瑱倏而开口,轻描淡写松了他脑中紧绷之弦,好似满不在乎般轻磨杯沿道,“暂勿打草惊蛇,若来听曲便由他听曲,烹茶鉴画皆任他自在,不过一介刑部侍郎,在这楼里还能掀起浪来不成?”
容夕听在耳里,才知那人原是朝中刑部侍郎。
李清珏略作沉吟,觉平怀瑱言之有理,眼下周君玉不过作客于此,怎可敌不动我动,倒不妨笑面待人,假以时日,终能见他内里藏着几分心思。想着向容夕嘱道:“教怜华谨慎行事罢。”
“好。”
容夕颔首,此后别无多话,只怕扰了二人,这便起身离去。
室内忽而止了低谈人语声,平怀瑱望着已无人的那一方空座,难掩感慨:“这容夕,心性不似少年。”
“容夕惯比怜华稳重,却是思虑有余,活泼不足。”
李清珏认同太子所讲,更明白容夕不同怜华的几分成熟是经年累月积淀而来。他守着两子长成少年,见过他们欢笑打闹,亦见过他们迎雪砺剑,记得他二人尚值幼龄时便因习武而受的记记伤痛。
他早有发现怜华容夕俱是坚毅果敢之人,但怜华天性开朗,每每受伤即便不觉委屈也定要凑来跟前骗他哄上一阵,反观容夕总不愿令他知晓,只肯独自抹了伤药又执剑回到练功房里去。
是以日复一日,容夕今不过十六有余,眸底便囊有世间繁复之相,而那万象之中,少年孑立其中,无人无物足以触碰。
这般不寻常,怜华非如此,亲侄瑞宁更非如此,令李清珏心底愧而生痛,只觉是他一己私心才害得容夕不能形同同龄人,十数年无辜承着护储重任,片刻喘息不得。
李清珏愈思愈远,禁不住深陷其里,只愿有朝一日能予容夕怜华以惬意自由,天高海阔,任君畅扬……
想着,静置桌面之手忽被覆住。
平怀瑱素来知他匪浅,委婉道出他心中所求:“再不久矣,万事依你所愿。”
李清珏手指一颤,抬眼静将目光落进他眸底,良久点了点头。
月悬中天,藏玉巷人烟正盛,暖曲重重荡入巷深温柔乡,醇香美酒盈金杯,煞是醉人。
太子身份不凡,若长在此处为人察觉恐引来诸多麻烦,因而不便于此久留,踏着车马最乱之时独身离去。
巷外街角少有行人往来之处,一辆车架默默掩在无光一隅候了许久。
终把人等着的蒋常整颗心放了下去,忙不迭迎太子入车回宫,特地曲折婉转地绕了几条宁谧街道避人耳目。直到那高及两丈的朱红宫门映入眼帘,他才当真吐了胸腔里紧憋的一口气儿,摸出宫牌备在掌心里,示意守城侍卫开门放行。
平怀瑱于车内闭目养神,听着门启又阖之声始终未曾睁开眼来,片刻后听帘外传来低语道:“太子,往后……莫不如还是将李大人请到赵府去?”
平怀瑱闻之不悦,却知蒋常并非杞人忧天。堂堂太子逗留声色之所,一旦为人所觉,后果不堪设想,届时不论是他还是一整个筑梦楼,必都难得善果。
是该收敛了。
“嗯。”
单单一字霎时使得车外太监眸里一喜,不料太子这般痛快便应了他,蒋常满心欣慰,不再叨扰。
平怀瑱今巳时出宫,先往赵府寻赵珂阳议事,足大半日过后又悄然去了藏玉巷,期间未得空短寐,已觉疲乏。此刻回宫,原想早作梳洗就此歇下,不料事有巧合,他这边儿方且迈入旭安殿中,便逢凤仪殿雁彤匆匆寻来,那双眼于夜月之下隐隐泛红,声含颤意向他急切拜道:“太子!请太子……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平怀瑱如遭钝击,脑里轰鸣。
蒋常亦不敢怠慢,忙跟紧了步子随他返身出院。
一行三人步履愈疾,平怀瑱将两人远远落在后头,待至凤仪殿中,不等通传便闯入寝殿之内,所幸所见之景不似他猜想那般揪心。
殿中无太医,皇后静卧榻上仿佛正值好眠,伴着浓浓药香一动未动,待听着了熟悉脚步声,缓缓睁开一双早已经日月重染风霜的眸子,浅浅蕴出几抹笑来。
那双眼不比从前澄澈明亮,浊浊布了尘土,又如有朦胧晦纱阻隔其中,令她视物艰辛不已,侧眸虚望半晌欣然唤道:“太子来了。”
平怀瑱快步至榻前,掀摆侧坐其旁,执住了皇后不同从前柔亮光泽的手掌。
“母后,是儿臣来了。”
说话间愈将身姿俯低,字里行间饱含心痛,唯恐皇后瞧不清他。
当年为绝天花所用之毒,今已入脑,令皇后双眼日益模糊,寥寥数尺开外便难辨他人容貌。
今日这症状好似更重了些。
平怀瑱喉口苦涩,隐忍片刻后故作泰然般顺眉笑了起来,对这女子哄道:“母后今日瞧来气色红润,精神好了许多。”
皇后岂会不知他是有意宽慰,弯唇摇了摇头:“本宫身子如何自当心里有数,太子不必忧心,本宫还要活着见你成为一朝明君……今夜唤你来殿,不过是眼神越发不明了,只怕一觉醒来,再不能看清你模样……”
平怀瑱抿唇不应,唯恐一开口会失了态。
皇后温暖手掌自他掌心挪出,于话间轻轻抬起,一寸一寸抚遍眉眼,似要将爱子形貌深刻记忆之中。
平怀瑱合眸任她触碰,眼睑敛下一刻,室内盈盈烛光尽散,黑暗中旧事狂涌,三十三载母子情深,岁月漫长,却终是逃不过白发人迟暮之年。
面上手掌未经重活绝不算粗糙,但因年过天命而稍显松弛,磨着那眉骨向下勾勒,过鼻梁、抚唇畔,至下颌方止,好一会儿过去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
平怀瑱重又将之执住,目如温水望着她,看她一双眼努力地想要瞧清自己,虽万分艰难,但格外餍足。
又是良久,那餍足之情里缓慢徒然生出几分遗憾来,皇后无奈叹道:“不知何日才能见你娶妻得子。”
平怀瑱手指收紧。
数年前他令钦天监一记天命之说斩断姻缘,然终究不可尽断,千辛万苦敷衍拖延至而今,已越发拖不得了。
宏宣帝早无耐性,着钦天监寻计逆天改命,使得那监正温智元两头为难,跪求太子且行让步之举。
而此间令皇后诸多不平的还有那魏家,原与太子立下婚约的魏家女儿也不得不因太子天命而另嫁他人,却是嫁谁不好偏偏嫁了六皇子平怀颢。如今魏女身为六皇子妃,已为之诞下一子,要皇后如何不慌不急。
个中利弊平怀瑱都懂,可有李清珏多年烙于心间,令他决计让不得步。
“儿臣择日便寻钦天监再测天命。”
平怀瑱只作搪塞,万般无奈地将皇后手掌贴覆面上。
第六十五章
当日自凤仪殿出来已是更深时,悬顶星月凉玉般偎于天野,染出春夜半分寒。
平怀瑱守着皇后入睡才默声离去,行进院里一霎,身后殿门静得不似囊有人烟,无尽辛酸覆背而来。
他眼里皇后从来丰姿绰约,康健无虞,幼时甚觉她当如仙人般不老不病,而随岁月无情流逝,这仙人渐入凡尘,愈是虚弱得令他心惊。
他缓步行着,独于此暗夜里想了很多,心中并非不惧不怕,确也担忧皇后那双眼当真会于一觉之后愈发恶化,从此以后只能听声辨人,若他不叫出一声“母后”,皇后便不知他已在眼前。
以前不曾料过之事,今如梦魇来袭。
世间事多不遂人意,只是如今落他身之不遂意事未免过多了些。
他不可如此了。
激流当需勇进,一步也不可慢下。
回到殿里,平怀瑱合眸醒了整宿,决计近两日间便寻机游说元家,然此番拉拢之举无法太过直截了当,想必还得曲回行之,自平非卿而始。因平非卿与元家嫡次子元靖自幼惺惺相惜,情如兄弟,而那元靖是为元老将军老来得子,眼下年不及三十,比及元家一众顽固老辈必然更能通透事理。
这一考量自是合情合理,可惜平怀瑱于此寂夜中谋划种种,不料终究还是迟了李清珏半步。
平怀瑱千算万算,未算到李清珏闻他一句“请不到也不可由你去请”后仍不肯依他所言,翌日天方蒙亮便一袭素裳堂而皇之上了街头,不避过往行人,不作乔面装扮,一路穿行过巷行往京中元府。
府门寂寂紧掩,只偶有晨起婢女赶早外出,启了半道门隙后又阖拢。
李清珏不乏耐性,心知等人一事本就不可期,元家老夫人会否于今日现身尚还难以确切,好整以暇在街角寻了个茶摊候着,一盏清茶自斟满起缓缓凉去,始终未饮,直将目光静静投往元府烫金的高匾之下。
如此约莫个多时辰,街头人息渐生,守门门童将府门大张,伴着远远传来的“吱呀”声响,将两扇镶着七七门钉的朱色厚重高门推开,仿佛推开了一整个披覆着“元”字的忠魂与兴荣。
再不久,便有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经婢女搀扶迈过门槛,后随家丁两双,缓步顺阶行向候在威仪石狮旁的轿辇。
李清珏敛了敛眸,将铜钱搁置未动的茶盏旁,起身迎上前去,数十尺之遥,恰将脚步拿捏得宜,赶在元老夫人躬身入轿前行至眼前,隔栏奉拳一拜。
元老夫人疑惑侧首,抬眼之时觉出一丝儿面熟,见他满怀欲言又止之意,不禁蹙起眉心细细思量,偏偏如何都记不起这后生究竟为谁。
她缓缓立直身子,手扶轿门不急入内,静默望回李清珏眼里,面含温和又不失武将家眷的一身傲然风骨,出言询道:“阁下何人?”
李清珏低道几字:“一何姓故人。”
话落顿见眼前妇人眸光骤沉,身后中年婢女亦在眨眼间变了脸色。
然不过瞬息之间,元老夫人已强自静下心神,示意婢女将轿侧家丁尽皆挥退,独留他二人当面说话。
光天化日袒于街头,绝非相谈良机,元老夫人心有顾虑,又觉带他回府更易惹人耳目,正值犹疑徘徊之际,听李清珏道:“夫人若信得过,不妨往邻街听风斋一叙,晚辈于二楼里间恭候。”
元老夫人不曾点头亦或摇头,双眼凝在他面上,目送他转身行向街头,直至杳无身迹可寻。
李清珏赌元家为人,至此刻仍将安危悬于线上。
幸在当日午时将至前,听风斋二楼终有脚步渐近,径直迈往最里头的隔间,途中未有犹豫止步。
静候整一上午之久的李清珏抬眼望向房门处,随着一声木门轻响,晨时方打过照面之人出现在视野之中,未允人同行相伴,就连跟随数十年之久的贴身婢女也仅候在外间,在她入室后探身阖拢了房门。
李清珏起身相迎,将元老夫人请上正座。
元老夫人倒是不作推辞,端端坐稳后将双手交叠静置膝上,窗边竹帘低垂,明媚日光阻隔其外,使得那面容稍显暗沉,难以瞧清眸底神情。
两人在这朦胧一室里两相不语,好片刻过去才闻李清珏率先施礼开口道:“晚辈谢过元老夫人。”
元老夫人怎会不知他话里深意,浅浅弯了弯唇问道:“你怎知我定会前来?倘若今日推开这扇房门的是宫中人,你当如何?”
李清珏如实言之:“倘若推开这扇房门的是打宫里来的人,那这一隅小室,晚辈断是插翅难逃,便将命丧此间了罢。”
元老夫人交叠之手紧了紧手指。
“既如此,你何故还能这般大胆?”
“其一是信元家为人,其二是不可不铤而走险。”李清珏话至此倏然弯下一膝,“冒险现身无非是有事相求,请老夫人先受晚辈一拜。”
元老夫人端了许久的一派淡然再隐忍不住,慌忙上前赶在他膝盖触地前将他扶住,面上从容之色也在这往来动作下裂得粉碎,再开口已是眼含热泪:“使不得!使不得……”
出口之声先是急切,后渐轻缓,一字一字里含着愧疚与感激。
李清珏听在耳里,被她寸寸扶起身子,听她声有颤音道:“你若……你若当真是那何家二公子,妾身如何受得起这一拜!”
李清珏忽感惊诧。
元老夫人信他是何家幸存之人已属万幸,却缘何能猜得这般准确,道出他何家嫡次子的身份?
正讶异时,但见她娓娓述来:“当年元家承何家之恩才将性命与声名保得万全,我家老爷自狱中出来后告诫妾身与膝下诸子,道何大人尚有一子幸存于世,此生倘不得觅其行踪,便由妾身日日诵经告佛,为他祈个安乐……倘能寻得,则我元家定不惜舍命相报。”
李清珏恍惚一颤,顷刻间湿了眼眶。
原来父亲去前仍不忘以遗言相告,生命最后一途依旧竭尽余力为他谋划,早在那时便替他铺陈了万里后路。
“老爷多年不忘何大人相告之言,可惜他尚还远在边疆,若能亲眼见你安好,不知该如何欣慰……”元老夫人终落下眼泪。
李清珏听得心如刀绞,好一晌堪堪回神,强压眼底雾气,扶着元老夫人坐回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