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下起小雨,多日的闷热一扫而光,纪无涯进屋时把沾满潮气的斗篷脱下,邢清章本能地伸手接,可这次纪无涯并未给他,自己把斗篷挂在医馆门前的衣架子上,说:“来的时候淋湿了,不用你占手。”
邢清章点头,让平安去把做好的饭菜端出来,纪无涯这些时日每晚都和两人一起吃饭,三人似乎回到一年多以前山上的生活,只是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是各怀心思。
纪无涯把平安端出的汤饭接过去,又将竹筷摆好。
“老师今日来得晚。”邢清章扒一口米饭,他看上去有些饿。
纪无涯往邢清章和平安碗里夹菜,听到此话时竹筷一顿,他笑了笑:“外面下雨,路上滑,走得慢了些。”
窗外细雨淋漓,拍打在清安院木窗上,水珠从窗框流淌而下汇成一块水洼。
邢清章把饭往嘴里送,点点头。
他看不见,可不影响吃饭,平安总会把邢清章最爱吃的菜放他面前,他一伸手就能碰到,其余的菜就由纪无涯夹给他,这一年多里纪无涯不在,便由平安这样做,现在两人都在他身边,邢清章根本不用夹菜,碗里的已经够吃。
“渊儿......”纪无涯欲言又止。
邢清章心思缜密,一听便能知其意,说:“老师这几日总是这样,可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渊儿?”
窗外忽飘进一阵风,惹得油灯中烛火闪烁,他映进纪无涯苍老的眸子里,那双眸子已经老得没有光,只有瞳孔威震,跟着油灯一起闪烁。
平安见气氛有些僵,不敢夹菜,把筷子头叼在嘴里,转着眼珠来回瞧二人。
窗外的雨声盖过一些细微的痕迹,包括纪无涯隐忍的叹息,他闭上眼,又睁开。平安看出来,他的老师比一年前苍老太多,无论是高束的发还是鬓须,全是清一色的灰白,双眼眼尾耷拉,这让平安无由来地感觉慌张。
“你对云既明这个人了解多少?”纪无涯问。
邢清章没想到老师会突然提起他,面上神色微怔,他的耳不自觉地泛上红潮,又故作严肃地把手中竹筷放下,面向纪无涯,一双眼没力气地朝下看,油灯的光映进去,那是与纪无涯全然不同的光,是希望。
“从前与他并不认识,只是听说,下山后我与他相处,发觉此人心地善良,虽是云家长子却毫无公子做派,不论对百姓或是我与平安,都是尽心尽力。”提到云既明,邢清章似乎总有滔滔不绝的话。
平安听完立马补充:“钱益哥哥也挺好的,还跟我一起熬药。”
纪无涯抬手摸平安的脑袋,略作停顿,终于问:“渊儿......你待他的心思......云既明懂吗?”
“什么?”邢清章问。
纪无涯看着自家的徒弟,才发觉是自己将他与世隔绝太久,心中的愧疚更甚。
“你啊......都还没看清自己的心......”
“我的心......”邢清章努力去思索自己老师话里的意思,可还未等他明白,便又听到纪无涯说。
“雨停了。”
邢清章认真听,果然发现雨停下,淅沥声戛然而止。
“可这天上的乌云并没有要消散的痕迹。”纪无涯侧首看窗外:“蛮夷入侵中原那时我失去妻儿,那时的我懦弱狼狈又无能,却自命清高以出世之名闭关于大明山,中原生灵涂炭之时我却躲在山上,天下人都道我是神医神算,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凌迟我的一把刀,然后你来了,我许你表字为善渊,要你居善地,心善渊,我把自己从前因无能而未完成的一切寄希望于你,可现在想来,是老师太过自私。善渊,天上的乌云并未消散,它们越积越多,最终要有一场电闪雷鸣的成灾暴雨。”
他起身走到邢清章身后,轻抚上他的头顶,所有的慈爱全都给了他和平安,他叹气:“渊儿啊,是老师的错,你该为自己而活。云既明不只是临安云家的大公子,云段目只不过是个幌子,他和琴氏之间的恩怨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我不阻拦你,老师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可善渊,凡事都要三思,任何事都绝不是浮于表面那样简单。”
等将纪无涯送走,邢清章依旧没能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可他心中却是不自觉地恐慌。
他的心......也许并不是没能认清,而是不敢认。
纪无涯所说的那场暴雨到底何时下?这更是一把凌迟在他心中的刀。
邢清章双手紧握,他面向紧闭的大门,喃喃道:“老师......我该认清吗......”
纪无涯住云既明那,他每夜偷跑去邢清章那里,今夜回来的有些晚,却发现自己屋里亮着灯,他身形一顿,警惕地走进去,云既明正坐在他屋中喝茶,见他进来,示意人坐下。
“纪老去哪了?”云既明问。
纪无涯冷哼一声,他面对云既明时和面对邢清章完全两个模样,不耐烦地说:“云公子这不明知故问吗?”
“是了。”云既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我就是明知故问。”
“......”纪无涯懒得跟他废话,直接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接你下山前。”云既明说。
“那你早就......”纪无涯想起什么,更觉愤懑。
“我知道他是邢清章,从他施针时就知道。”云既明毫无保留地说。
纪无涯气得握紧拳,他双眸大睁,胸口不断起伏,低吼道:“你也知渊儿的心思......你......你根本就没有心!”
云既明把手中已经冰凉的茶杯放下,身子微向前倾,看满面通红的纪无涯,眯起双眼,毒蛇一样狠戾,像在吐蛇信,他低声说:“自从你下山的那一刻就没有后路,你以为真能逃出去?我始终明了他的心思,也知他是谁,不然我为何放着大大小小的医馆,偏要选他清安院?”说着他朝后倚回去,游刃有余地说:“他的心已经在我这,我活着就能保证他绝对安全,可我要死,他又怎愿独活?”
纪无涯面上的红消下去,他像是看见一只暖不热心的毒蛇,他的脸色惨白。
“所以啊,纪老,你只有站到我这里,才能保全他的命......”
竖日夜里,邢清章忙完一天,正摆好饭菜和平安等纪无涯来。
经过昨夜的那阵雨,今日的夜没那么闷,带上几丝清凉,衬得人心里愉快,邢清章坐在椅子里等,手指忍不住来回敲桌面。
突然响起三声敲门声,邢清章起身,平安眼疾手快的去开门,一身黑袍子走进来,他戴着帽子,瞧不见脸,平安以为是纪无涯,直接关上门拉住那人手腕朝里走,嘴里嘟囔:“老师怎么才来,我和哥哥等好久啦。”
邢清章摸索着把座位拉开,让纪无涯坐下,问:“今日来的要比昨夜还晚。”
黑袍没回话,他坐下,把罩在头上的袍帽取下,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暴露于油灯之下,平安递竹筷的手一松,竹筷落地的清响吓得邢清章一震,连忙问:“平安,怎么回事?”
平安看着那张脸,咽了口唾沫,要哭一样,说:“不,不是老师......”
“不是?”邢清章猛地蹙紧眉,空洞的双眼朝那个方向望去。
来人轻笑,把竹筷捡起来,又那一副新的,往邢清章碗里夹菜,安慰说:“善渊,是我。”
云既明的轻笑已经让邢清章熟悉,可此刻的邢清章听见这个声音心脏猛地滞停,平安抓住他的手臂,能感觉到其上肌肉紧绷,他的哥哥在发抖。
“你......”邢清章吞口唾沫,迫使自己镇静下来,他拿起竹筷,说:“你都知道了。”
这是陈述语气。
云既明应声。
屋里又陷入死寂之中。
云既明以为邢清章会发怒,他已经做好准备。
“对不起......”
细弱如蚊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云既明的手一顿,他抬眼移到云既明身上,才发现这个小大夫正懊恼于对自己的欺骗,拿手指不断捏自己的耳垂。
啧......又揉红了。
云既明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握住,低声说:“错哪了?”
他俩离得近,炙热的呼吸全喷在邢清章脸上,他也说不准,又因为无法解释眼睛红起来。
平安看得一愣一愣的,小小的脑袋里充满大大的疑惑,但是看见他哥要哭,那忍不了,喊道:“干嘛你!放开手!”
还没给人掰开,门口的钱益很有眼色地进来,一把捞起平安往外走。
“哥带你逛街去。”
平安使劲扑腾挣扎,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伸出利爪要挠钱益,大喊:“放开我!他欺负我哥!我跟他拼了!!!”
钱益幸亏躲得快,否则英姿飒爽的面庞就要挂几道彩,他把人抱出去,说:“没欺负,那是疼你哥呢!”
“疼什么疼!看他那样就要打我哥,肯定疼啊!”平安还在挣扎。
“......”钱益非常无语地把人抱到旁边街角处,刚把人放下来,平安就想着跑,被钱益一把拽住后衣领。
“你这个年纪也该懂点这事了,邢清章都不教教你吗?”钱益说完又自我否定地摇头,说:“算了,我看他自己也不懂。”
等邢清章回过神后,屋里只剩他们两人,邢清章想要抽出手,云既明却握得更紧。
“平安他......”
“不打紧,钱益带他上街玩玩。”云既明就着这个姿势,拿另一只手朝邢清章碗里夹菜,松开之前还用力捏两下,见邢清章耳垂更红,唇角无声地勾起来。
“我骗你,你也骗了我,咱俩算是扯平了。”邢清章故作镇定,拿起竹筷扒拉米饭,想到什么,又说:“你也该向我认错。”
云既明朝他碗里夹菜,轻笑一声,安抚似的摸上他带红潮的耳垂,不出所料,热乎乎的。
“善渊,我错了,我向你认错。”
云既明点头接受,朝左扭头躲开云既明的手,霸道生硬地命令:“吃饭。”
等两人吃完,夜更深了,街上几乎没什么人。
“为何今日来的是你?”邢清章想问纪无涯。
云既明穿上披风,说:“纪老今日有事,我替他来。”
邢清章半信半疑地点头。
“天色不早了,等下次得空,我和纪老一起来。”
邢清章发现云既明避开其中一些事,包括他们在做什么,老师又在忙什么......可邢清章没问,他知道就算自己问出来云既明也会用别的事搪塞过去。老师说得对,他要正式自己的心,他选择相信身前这个人。
“等一下。”邢清章在云既明离开的时候喊住他,又回身摸索着去里间拿出个木盒,递给云既明。
云既明打开,发现里面是两株干丁香,邢清章伸手拿出一株,说:“另一株送给你。”
“送我这个做什么?”云既明挑眉问。
邢清章似乎被这句话问住,他低下头,又开始捏耳垂,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说:“送你你就收下。”
云既明轻笑,把木盒盖上,端在手里,说:“好,既然善渊送给我,我就好好珍藏。”
***
楚心乐从炼药司回来时,发现施林玲正缠着霍刚教他练剑,施郝铭把施林玲抱起来,跟他说:“你年纪还小,剑都拿不稳呢。”
施林玲严肃一张脸,脸颊肉嘟嘟的,小大人一样用奶音对施郝铭说:“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霍刚听他这样说咯咯直笑,先捏捏他的脸颊肉,又曲指刮一下他的鼻尖,说:“年纪轻轻懂得不少。”
施林玲鼓起腮帮,蹙起小剑眉,朝霍刚点头,自豪地说:“是的。”
“那林玲以后可有什么理想?”楚心乐走过来,他笑着瞧施郝铭怀里的糯米团,轻声问。
施林玲被这话问住,他撅起嘴,脸颊的肉向外嘟起,思付良久,圆圆的大眼睛看向楚心乐,说:“二哥,我想中原安定,百姓安乐,路边无饿死骨,朱门无酒肉臭......”他说到这又失落地垂头,喃喃道:“可我现在连施府的门都走不出去。”
霍刚有些发愣,他看着施林玲眨眨眼。
楚心乐笑着摸上他的小脑袋,毛绒细软的触感令其爱不释手,他安慰说:“会的,总有一日,哥哥带你们出去。”
施郝铭看向楚心乐,又不动声色地垂眸,随后笑起来,胳膊颠一颠怀里的施林玲,说:“林玲有抱负,不跟三哥哥一样没骨气。”
第47章 旱灾
夏也一晃眼就要过去,初秋的汝南太干,已经连着两个月没下过一场雨,天天艳阳高照,地里的庄稼喝不上水,一个个病怏怏的。
“今年怎么回事?”施郝铭咕噜噜喝下一碗水,发现自己依旧渴的不行,可施家现在每日供应的水都是有限的,他和施林玲没有,只能到楚心乐这来,眼看自己已经一碗水下肚,也不好意思再来一碗。
楚心乐把剩下的水盛出来递给他。
“往年也这样?”他问。
施郝铭不好意思地接过水,润了了两口就放下说,说:“往年这时候也会这样,不过时间没那么长,也不知道今年是怎么回事,哥你不喝吗?”
楚心乐看一眼碗里的水,他确实很渴,不过这一院子的人要他照顾,若是他不省点,连做饭用的水都出不来。
“不了,我不渴。”楚心乐摆手拒绝。
青竹玉莲去烧菜,霍刚为了少喝点水也不练剑,去厨房帮忙,施林玲睡在自己房里。
“还好咱们汝南有挖的河道,跨孤鹜关直通安城河,据说当时修建河道时花了不少银子,施、侯两家大半银子都花在这上面了,还集了汝南其它几家和城中百姓的银两,可是咱这的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