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回春皱着眉,影卫大人要用的药每三日配齐了送到玄衣司,若是紧急的,自有暗侍卫来领。原先他也暗地里给陛下配了一些备用,但也是在他给陛下请平安脉时,陛下亲口问他要的,还让他不许声张。
“那便快准备吧,苏大人,陛下同影卫大人的情况,你最为熟悉。”旁边有个老太医开口,“既是陛下亲自遣宫人来要,许是急得很,莫要耽搁了。”
苏回春找了前两日看脉的医案,亲自领着身边的药童去抓药,“影卫大人外伤颇多,这个,这个,还有这瓶外敷的……”
苏回春目不斜视,几瞬就点齐了所需,“备好,给那小宫人带走。”
小药童扎好药包,有些踌躇不动。
苏回春问:“怎么了?”
小药童犹疑地开口:“苏大人,要不要备一些这个送过去?”
“哪个?”苏回春见小药童指了角落里几个蓝灰色的药瓶,那是作润滑助兴的脂膏,又有养护肠道的作用,是用来外敷的。早就在这边落灰许久了,平日里苏回春连余光都不多看一眼,小药童一指出,他立时瞪了一眼,“你什么龌蹉心思?”
小药童很委屈,“陛下说伤药,也没指是什么伤,小的听闻影卫大人今日强求陛下回勤政殿,陛下恼了,连午膳都不用,惩治了影卫大人,又要了热水进去。”
“平白要什么热水啊……”最后一句是嘟囔出声的。
但苏回春也听清了,老脸不可避免地一红,“这些后宫逸闻你倒是打听得清楚,本草纲目黄帝内经都背熟了没?”
小药童默默不言。
苏回春想了想,“你去问问那个张小宫人,陛下到底要什么伤药?”
“是。”小药童赶紧去打听,很快又回来,“小宫人说,当时陛下只说了影卫大人要用的,说是苏大人你最清楚,另外还补了一句,要些消肿的膏药。”
“消肿?”苏回春话音在嘴里转了几圈,心思也念了几转,最后冲小药童点点头,“蓝灰色瓶子的那个,拿一瓶送过去吧,然后消肿的……这个白色瓶子的,一并送过去,其他的按我刚才说的。”
傍晚时分,苏回春写了几道方子,让小药童先拿去煎熬,“是羽林卫林大人要用的,煎好温着等羽林卫的人来拿。”
小药童对此司空见惯,宫中有些职司只能指着太医院的小药童帮忙煎药,一来忙得很,比如像玄衣司这般,二来老大三粗的,说不定弄错了哪处或不小心丢了哪味药,还得找回来说太医院的不是。
干脆太医院就专门成立了煎药房,有需要的都可安排药童帮忙。
一个时辰后,小药童回来了,见苏回春还没走,问候了几句。
苏回春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顺路的许太医等在门口催促了几句:“老苏啊,这天都擦黑了,再不回去你嫂子又得念叨我了,每回都等你许久,也不知你这般拼命作甚?”
苏回春答:“伺候陛下,总要尽心些才是。”
许太医笑道:“可不是,正是你这般任劳任怨,才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啊,陛下最信任你。”
两人说着话,苏回春瞅了一眼跟前的小药童,“做什么没精神?羽林卫的人欺负你了?”
“没,不是的……”小药童摇头,叹了口气,“小的方才煎药时,听到烧火处的宫人们议论,只觉得替影卫大人可惜。”
苏回春倒好奇了,“替影卫大人可惜,可惜什么?”
小药童看了一眼苏回春,又看了一眼许太医,许太医道:“小崽子藏藏掖掖,倒教我也好奇了。你且说说看,太医院多少腌臜事都听过了,规矩自然清楚,守口如瓶得很。”
小药童这才开口:“这话烧火处的宫人们还不许我往外传,说是自从影卫大人上回外出回来,进了勤政殿便每回都不大好……”
苏回春皱眉。
小药童继续:“今日午后烧火处进勤政殿收拾,见暖阁里又是血淋淋的,那血不是陛下的,便是影卫大人的。影卫大人自然不敢伤害陛下,他们猜测,陛下莫不是有什么怪癖,竟把影卫大人……“
小药童眼神飘忽,不知该说不该说。
许太医忙道:“天黑路不好走,老苏,走吧。”
苏回春闭紧嘴巴,没应声,小药童更不敢吭声了,许太医瞪了他一眼,又道:“影卫大人掌玄衣司多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第二个。陛下既钟情于他,他既应了,自有应对之法,这都是陛下房中事。你个小崽子,也莫自作多情,殊不知今日能将陛下从南书房叫回来的,影卫大人是头一个。”
小药童连忙点头,原本这话也是说给苏回春听的。苏回春这人头铁,救死扶伤是第一要务,偶尔也古板愚忠,想不到旁事,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最看重他。
果然苏回春开口反驳:“话虽如此,陛下未免也太过分了些,将人囚在勤政殿任他为所欲为,岂是一个明君所为?难怪那日在玄衣司,靳久夜竟然昏过去,险些丧了命,这才两三日,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老苏,你还想管到陛下的隐私去?”许太医急道。
苏回春道:“不行!再这般作弄下去,那靳小子岂非没命?他那性格,我替他医治了多少回,岂非不清楚?我这便要到陛下跟前谏言!”
“老苏!”许太医拉住他,“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去作甚?赶紧家走吧。”
苏回春看看外面天色,觉出眼下不妥,遂点了点头,“那行,明日再去。”
许太医无奈得很,只能先将人安抚住,兴许明日便没那么冲动了。
谁料次日一早,刚到太医院就不见苏回春人影,再着人一问,好得很,竟是点了卯就直奔勤政殿。
第15章 连亲都没亲着。
“陛下,太医院苏大人在外头求见。”
贺珏正在随着宫人们伺候洗漱,听到张小喜的禀报,略有些不高兴地问:“这一大清早,他来作甚?”
张小喜尚未回答,贺珏就摆手拒绝:“让苏回春有什么事早朝后再来寻朕。”
看看时辰,恐怕早朝又要迟了,方才已然吩咐御膳房提前备早点过来,就为了赶时间去太极殿上朝,否则连日迟到还不知那些臣子如何看他。
偏生跟靳久夜一起这几日,每每都不能跟平常一个时辰起床。
可他明明也没有耽误就寝,更没有半夜没事爬起来同靳久夜说话,玩闹就更不可能了。看看靳久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觉得自己也不大可能担得起昏君的名头,从此君王不早朝实在攀附不到他身上。
膳食很快送来,贺珏草草吃了两口,见靳久夜用得比以往速度慢些,才想起昨天被烫伤的事,“抬头让朕再看看。”
靳久夜依言微微抬起下巴。
贺珏凑近了些,“果然还是有点红,怪朕不谨慎。”
靳久夜摇了摇头,“不过是点小烫伤,不碍事。”
身上那几道致命伤,他几乎在追敌时死里逃生,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关系,遑论因为喝汤烫了嘴皮?
贺珏叹了口气,这人就是这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偏偏他又劝不过,很多事也需要这人亲自去完成。
他捏着靳久夜的下巴,再瞧了瞧,“朕给你抹药。”
靳久夜垂着眼睑,似乎觉得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了些,两人的呼吸都凑到了一块,靳久夜下意识往后仰了仰,从贺珏的手中挣开了,“陛下去上朝,属下自己来。”
贺珏皱着眉,偏生不准,“朕来,否则你又不爱惜自己。”
言罢转身去拿了一瓶药膏来,他站着靳久夜坐着,便觉得自己居高临下了些,不免愈发弯腰低头,眼睛都快凑到靳久夜脸上去了还不自觉。
“似是起了个水泡,但又好像不是。”贺珏拿起药膏,掏出些准备往靳久夜唇上敷,忽然之间感到脸上一阵痒意。
贺珏讶然,猛然意识到自己与靳久夜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仿佛是欲行亲密之事的夫妻。
那痒意是对方呼出来的空气扑在了他脸上。
他不禁怔了怔,瞧着靳久夜毫无防备地仰着头,他的视线从原本的唇,情不自禁地逡巡,慢慢往上挪。
这人的皮肤并不算好,经年累月地潜伏击杀让他根本没有好好生活,只是细下看来又觉得很顺眼,再往上移,他看到对方左眼底下竟然长了一颗痣。
好像一直没发现过,贺珏想起往日听闻痣长在眼下被称作泪痣。靳久夜这颗泪痣颜色极淡,若不仔细看当真看不出来。
再往上,贺珏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双眼,那双沉沉犹如黑夜又熠熠缀满星辰的眼。
两两对视,贺珏的心头倏而一震,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撞进了心口。
他惊觉之余,连忙站起身,与靳久夜拉开距离,再不敢触碰对方的视线。
靳久夜亦觉得方才的举动有些奇怪,只是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贺珏就扔下药膏,“朕早朝去了,你方才吃得太少,将桌上的都吃完再抹药。”
“是。”靳久夜遵命。
贺珏快步走出暖阁,勤政殿的宫人忙不迭跟在他身后,风风火火出了勤政殿,又往太极殿去。
一路上他觉得心不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般慌张,仿佛被人抓住了把柄落荒而逃。
可他明明只是想帮靳久夜上药罢了,可能是距离太近的缘故,可能是他呼吸了对方的呼吸,又可能是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他们对视了一瞬,那一瞬他觉得……
贺珏下意识摸着胸口,他觉得心跳都快了许多。
好在太极殿肃穆的氛围让他很快将之前的情绪抛之脑后。
昨日在南书房闹的不愉快,在场众人无一提起,仿佛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或许是他给了齐乐之答复,齐阁老将秦稹几人都安抚住了。
贺珏想了想,到底在散朝后将齐阁老留了下来。
南书房内。
贺珏客气地让齐阁老安坐,又亲自递了一杯热茶到对方手上,“朕昨日冲动了,多谢老师周旋安抚。”
“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齐阁老接茶盏时半起身,显得十分尊敬,尽管他是贺珏昔日的老师,比旁人都亲近得多。
贺珏自顾自在齐阁老身旁坐下,温声问:“乐之还有不足半月便要成婚,府中可安排妥当?若需要帮手,可让内务府抽调人手,毕竟阿瑶也是朕的表妹,老师不必顾忌太多。”
两人似是闲话家常,齐阁老谢了恩,贺珏又道:“秦大人是朕叔公,他刚正不阿,又素来脾气硬,怕是昨日出宫后也要骂朕不少……”
“秦大人……”齐阁老欲替秦稹辩白,贺珏叹了口气,“朕也知道自己性格不算柔和,往往与叔公相处不得其法,还望老师多多周旋。”
齐阁老应是,贺珏轻轻瞥了一眼对方的神色,“靳久夜声名在外,旁人对他误解颇多,朕也一直苦恼,老师可有法子?”
提到靳久夜,齐阁老神色一怔,看着贺珏。
贺珏一脸真诚。
齐阁老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陛下思想前卫,臣等望尘莫及。”
贺珏静等着。
齐阁老继续道:“只是让影卫大人常住在勤政殿恐怕不妥,那毕竟是陛下居所,陛下如今心系他,可他终究是依附陛下,来日若有其他后妃,甚至于诞下皇子公主,陛下又将影卫大人置于何地?”
贺珏没说话,他自然知道在齐阁老面前,这个问题不是随便答答的,须得认真考虑过。
“那一道诏书虽未发出,却已传得沸沸扬扬,陛下难道真要册封一位男后?若册了,来日储君又该如何?若不册,来日影卫大人在宫中又该如何?陛下应早作决断。”
贺珏沉默着。
齐阁老眼看着,神色中多了几分怜爱之情。
“陛下,恕老臣多言,那样一位特殊的存在,若陛下真对他有情,便该克制自己,实在情难自禁,也不该这般宣扬出来。早在年前陛下要选男妃,老臣便劝过陛下,陛下执意如此,老臣……老臣也无话可说了。”
贺珏沉吟片刻,忽然想起靳久夜左眼底下的那颗泪痣,心头隐隐有某种情绪作祟。
“若朕让他一人独占后宫呢?”
齐阁老骇然,手上的茶盏抖了抖,差点儿摔在地上,“陛下,皇嗣……”
贺珏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来日他倦了,朕便许他离宫。”
回到勤政殿,贺珏仿佛也觉得自己的心思清明不少,苏回春垂着头候在勤政殿外,见到贺珏立时扑了上来。
贺珏拂一拂手,“进殿说话。”
“陛下!”苏回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贺珏还未入座,听到这声都觉得自个儿膝盖疼。
他一转身,便见到苏回春一脸视死如归愤愤不平的神情。
“臣恳请陛下节制些。”苏回春开口直入主题。
贺珏一脸懵,“朕何事不节制?”
苏回春纳闷陛下怎么不自知,莫不是在质问他,那他拼死也要说出实话来,遂道:“影卫大人身受重伤,着实应该静养,不宜有剧烈活动。”
贺珏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他需要静养,不能再过多操劳,这话你待会儿给他请脉,也要特意嘱咐一番,好教他知道厉害。”
苏回春应是,回过神又觉得怪异,陛下莫不是在避重就轻?
“陛下,臣以为按影卫大人如今的身体状况,应当与陛下分房安寝。”这话再明白不过,苏回春说出口已不敢再看贺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