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十年,往后几十年,在这一刻他只觉得天地间独剩下他一个人。
巍峨宫殿,宫仆匆匆。
眼前的齐乐之亦飘忽虚无了起来。
这世上无人与他并肩而行,无人与他同路而归。父母亲朋不会,兄弟姊妹不会,满朝大臣不会,齐乐之亦不会。
唯有靳久夜,这个男人,始终跟随在他身后。
他从不会质疑自己,更不会背叛自己,他永远虔诚,永远忠贞,永远信任,永远视死如归。
这不光是他的生死兄弟,更是他的——同路人。
“过几日是秦稹的寿辰,朕会亲自备一份寿礼送过去。”贺珏如是说道,算是给了齐乐之以及齐阁老一个答复。
他没错,不会道歉亦不会赔罪,只是三朝元老的体面总是要给的,否则日后秦稹如何在太府寺立足?
抬步跨进勤政殿,齐乐之就此止步,一人在殿内,一人在殿外。恍惚间贺珏觉得,那一道门槛像是横亘在他与齐乐之之间的一道沟壑,撕裂得不太真实起来。
怎么会这样?十数年的情谊啊。
贺珏挥挥手,示意对方告退。
他疾步进了暖阁。
御膳房刚送来了午膳,提食盒的小宫人正在呈盘,靳久夜一身黑衣挺立,拿了一本书册,翻了两页,窗外的日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得他浑身都带了光似的。
贺珏进门就是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他只看到了靳久夜的侧脸。
那人好好地坐在原处,伺候的宫人扑通一声跪地,“陛下。”
靳久夜闻声而起,行礼。
贺珏上下打量了靳久夜,又扫了一眼餐桌,再环视了屋内四处,一切如同往常。
没什么不对劲。
“你唤朕回来作甚?”贺珏问。
靳久夜下意识捏紧手中的书册,闷闷地开口:“午膳时间到了。”
贺珏看着靳久夜的神色,没有说话。
靳久夜一时有点慌,他也说不出来是哪里慌,好像被强敌环饲也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不,不是慌,是心虚。
贺珏也看清楚了,这丫根本就没事,不知哪来的心思非要将他从太极殿叫回来,当真是为了同他用午膳?
然而桌上的午膳,就只有靳久夜一个人的,还全都是药膳。
御膳房听从陛下的吩咐,已将午膳准备到南书房去了,这会儿小宫人匍匐在地,感受到贺珏的气压,一时不敢起身。
“你叫朕回来吃这个?”贺珏对那满口药味的玩意儿不屑一顾,他示意在场的小宫人起身,“你,去吩咐御膳房,朕今日在勤政殿用午膳。”
小宫人忙不迭应下跑走。
屋内就只有贺珏与靳久夜两人,贺珏伸手抽过靳久夜手里的书,“温贵妃传?”
靳久夜默不作声。
“看到哪里了?”贺珏随意翻了翻,一下就翻到有明显折痕的地方,书页上一段瞩目的记录落入贺珏眼里。
贺珏几瞬间看完,不禁笑了。
随后再抬眼看靳久夜的脸,更忍不住笑出声。
靳久夜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透出一丝茫然无措。
彼此对视间,贺珏问:“你在学温贵妃?”
靳久夜应是,踌躇道:“主子昨夜说,让属下放肆些,做个宠妃的样子。”
“挺好。”贺珏哈哈大笑,将书册按在桌上,指节扣了扣,“有样学样,学得挺好。”
听到此言,靳久夜那颗心忽然就不慌了,沉静得一如往常,犹如一潭死水。
两人坐定,贺珏虽不喜靳久夜这药膳的味道,但肚饿难忍,也顾不得其他,挑了些爱吃的先垫一垫。
“朕今日同齐乐之吵了一架。”贺珏喝着热腾腾的鸡汤,额间都冒了一层细汗。
靳久夜问:“主子可有书信让属下送给齐公子?”
贺珏摇了摇头,“朕觉得很孤独。”
“来,让朕看看你的手。”靳久夜摊开右手,掌心朝上。
这是一双要过无数人性命的手,这双手鲜血淋漓,便是秦稹口中的杀人魔头。
贺珏握着对方的指尖将那双手拉到眼前,仔细描摹了那些纹路痕迹,最后别了别嘴角,“老茧真厚,丑得很。”
靳久夜:“……“
男人的手能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是什么气氛在两人间渲染开,贺珏紧紧攥了攥靳久夜的手,又放开。
本想说一辈子的话,可临到口,看到靳久夜的脸,忽然想起靳久夜当年不是发过誓要追随他一生的么。
有些话,自不必说了。
贺珏改了口,微微勾起唇角,“夜哥儿,你知道你方才恃宠而骄的样子,真有趣。”
靳久夜:“……”
神色都裂了。
这算是调戏么?宠妃好像是应该这样子,莫大惊小怪,主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贺珏也没想到自己怎么说了这么一句,他不过是有感而发。即便在南书房同内阁大臣对峙,又在路上与齐乐之暗里争锋,可进了勤政殿,看到靳久夜的样子他仍忍不住笑了,不愿多说一句外面的事。
这,莫不就是昏君的做派,他该不会也成了昏君吧?
可这昏君做得,也的确太舒坦顺心了些。
靳久夜默默吃菜,当什么都没听到过。
贺珏也默默吃菜,当什么都没说过。
御膳房的宫人再提着食盒进门,贺珏竟然发现自己已经吃饱了,那些不爱吃的全塞进了肚子里。
他问靳久夜:“你还饿吗?”
靳久夜在殿内待了一天,又没出去做事耗费体力,自然不饿,遂摇了摇头。
贺珏:“……”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他挥挥手,一脸严肃。
“午膳便撤了,赏下去,给今日御膳房、太极殿、勤政殿当值的,人人有份。”
皇帝的御膳有标准的规格,送膳的也不止方才那个小宫人,一连四个,人手一个大食盒。其中还有一个看着贺珏长大的老宫人。
老宫人忍不住劝道:“陛下怎能不吃,龙体为重啊!”
贺珏默默按了一下肚子,很圆滚,确实半点也塞不下。
他再看一眼靳久夜,靳久夜摇头。
“留盅汤吧,其余都撤下去。”
老宫人无法,做奴才的总不能硬逼主子做什么,只能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走吧,走吧。”
那一脸的痛心疾首,搞得贺珏都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错事。
他不就是吃了影卫大人的药膳?
又怎么了。
哦,不对,他好像还调戏了影卫大人。
第14章 这手感捏起来还真不错。
“汤也饮不下了。”
屋内那一盅热气腾腾的汤摆在桌上,靳久夜眼睁睁看着,表示很为难。
贺珏瞪了他一眼,顿时横眉冷目,佯怒道:“靳久夜,你说说看你怎么回事?饭量怎么变这般小了?你还是不是一个大男人了?”
靳久夜一愣,忙道:“属下知错。”
用迅雷不及不及掩耳之势端起那盅汤,咕噜咕噜往嘴里灌,连烫都不怕,仿佛嘴不是自己的。
贺珏又惊又怒,伸手就夺。
“朕没让你……哎,洒了,洒了一身。”贺珏忙不迭替人擦,眼里满是心疼,“朕唬你的,你这人着实不禁逗,看看,嘴皮都烫红了,真是不要命。”
靳久夜茫然看贺珏,“属下……”
贺珏见这样子更气得很,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觉得自个儿兄弟就是一根筋没脑子。
他抬了抬下巴,点了个地方,“喏,旁边那窗台上不是放着一盆花吗,花不需要施肥么?”
靳久夜跟着看了一眼,明白了贺珏的意思,一时沉默。
贺珏心念一动,忍不住伸手捏靳久夜的脸,“傻,你说你是不是傻?”
靳久夜任由贺珏捏着,乖顺得不像话。
贺珏瞧着靳久夜因揉捏而变形的脸,他忍不住笑,“还别说,这手感捏起来还真不错。”
靳久夜眼里透出一丝诧异,随即开口:“主子别捏了。”
贺珏笑问:“为什么?”
“怪别扭的。”靳久夜轻声道。
虽然表示拒绝,但却并没有从贺珏手中挣开,以他的武力值,想要脱离贺珏的掌控再容易不过,只是他从不会做任何反抗主子的事情。
由于脸变形了,他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含糊起来。
贺珏初时没听清,望着靳久夜想了一会儿,才想出来是什么字句,一下子就怔了怔,随即立马松了手。
只见靳久夜的脸有些红,唇也因刚才的热汤烫得红通通的,那样子跟以往大不一样,好像多了许多人情味儿。
贺珏不自然地撇开视线,轻咳一声,“朕让人送热水来,你身上的汤渍擦不干净了,得洗漱换身衣服。”
说着就起身,往殿外走去,没敢再多看靳久夜一眼。
靳久夜没吭声。
贺珏吩咐了外间的宫人,回头再去看靳久夜,那人就静静地待在一处,不言语不动作,视线也只是微微垂着,没有特别聚焦在哪里,那样沉默那样寂静,仿佛是一棵树,又像是一把剑。
有那么一瞬间,贺珏觉得对方太过孤单了些。
好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又好像随时都要离开一般。
想起方才捏脸喝汤的情形,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欺负人家了?是不是欺负得狠了些?这人素来不反抗不吱声,面对自己就是个没脾气的,受了委屈也不说话,还被外头那些人那般骂,想来也怪心疼的。
念及心疼二字,贺珏猛然醒悟,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疯了?靳久夜这么强大的一个男人,武功天下第一,韧性也是无人能及,哪怕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怎么会让人觉得心疼?
贺珏摇了摇头,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重新走近对方,笑着说:“等你洗漱后,朕正好给你上上药。下午也不出去了,你看你的卷宗,朕看朕的折子。”
“是。”靳久夜应道。
二人相对无言,直到外间送热水的宫人进来,挑了一个大澡桶安置好,领头的宫人迎着笑脸复命:“陛下,热水都准备好了。”
贺珏拂了拂手,“都下去吧。”
那些伺候的宫人都不言不语,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暖阁大门紧闭,张小喜随着老宫人张福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外撤。张福给周遭的当值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退远了去,都离了暖阁候在勤政殿前殿。
“离这么远作甚?”张小喜不解地问,“若是陛下要人伺候,咱们一时听不见,恐怕要受责罚的。”
张福努了努嘴,“如今暖阁里是谁在?”
“陛下和影卫大人。”
“那为何又要了热水?”
“这……”年幼的小宫人忽然间恍然大悟,想起方才进门时偷眼看见影卫大人红得过分的唇,立时捂嘴不言了。
张福道:“今晨陛下便斥责了敬事房的孙宫人,咱们若还杵在暖阁扰了陛下的兴致,你有几个脑袋可掉的?”
“可是这青天白日的,陛下未免太心急了些吧。”张小喜嘟囔着。
张福伸手抽了一下对方的脑袋,“你小子胆子愈发大,才在勤政殿伺候几日,便敢张嘴编排人了?陛下做什么,什么时辰做,那都是对的。咱们当奴才的只有听着顺着,没得自个儿的想法,明白吗?”
张小喜陪着笑脸认错。
张福才堪堪收了脸上的怒色,说起午时的事来,“这几年在宫里伺候,当今陛下是最宽厚勤勉不过的主子,可今日这事却给咱们都敲了个警钟,再英明神武的皇帝也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能让陛下丢了前朝政务,将内阁大臣置之不顾,可见影卫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咱们都警醒些吧。好生伺候着。”
张小喜连连点头,很听从师傅的话。
“奴才还听说,之前御膳房送过来的午膳陛下都没用,许是生影卫大人的气呢。”
张福问:“谁传的这些话?”
张小喜道:“奴才午时去领饭,听御膳房那边传出来的,说是陛下连吴宫人的话都没听,黑着脸将他们斥出了门,当时影卫大人也在,仿佛与陛下不悦。”
“快别说了。”张福赶紧制止,差点儿上手捂张小喜的嘴,“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千万别叫人听见,你可知道今日陛下在南书房说过什么话?陛下说,靳久夜此人,议不得。”
“议不得是什么意思?”张小喜脑袋很懵。
张福白了他一眼,“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徒弟?半点机灵劲儿都没有,要不是陛下喜欢你那一手绣活儿,连跟长安巷刷马桶的都比不上。蠢东西!”
张小喜喏喏称是,收了心再不敢多言。
然而这些言论却并未就此止住,一个时辰不到就顺着御膳房,一直议论到了太医院,太医院的太医和药童们刚听到些许风声,勤政殿就来了新的圣令。
进门的正是张小喜,刚领了贺珏的命令前来。
“张小宫人来太医院有什么需要?”门口机灵的小药童忙不迭上来问话,勤政殿来的人,自然不比寻常了。
张小喜严肃着脸,道:“ 奴才不是为自个儿来的,是带了陛下的口谕。陛下想要一些伤药,烦请太医院尽快配齐,好让我带过去。”
正里头苏回春听到陛下二字,朗声问:“小宫人,陛下要什么伤药?”
“是给影卫大人用的,陛下说太医院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