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珏兀自坐着,过了一会儿,站起身,心想那小子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这回定要亲自去玄衣司给他个教训。
还没想清楚怎么教训,屋外回来一道人影,“主子。”
贺珏扫了一眼靳久夜,发上有些湿意,外衣也润了。这雨小,他武艺高强,应当没淋透。
“做什么这么晚?”贺珏冷冷道。
靳久夜看了看时辰,觉得并不算晚。这还是他念着主子的叮嘱,一早就回来的,否则还要在卷宗室多待两个时辰。
贺珏见这人一脸茫然不知,心头那股邪气就跟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气得牙痒又做不得什么。
默了片刻,贺珏终究先服软,“过来,把衣裳脱了,朕给你换药。”
换药这事两人都很熟悉,靳久夜听话得很,贺珏抹着药膏,又看了一遍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忍不住心疼。
“出去走动又牵扯了伤口,看看,到现在也不见愈合,纱布上全是血,靳久夜你是不是嫌命长?”贺珏说得生气。
靳久夜想了想,“主子莫担心。”
贺珏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朕担心?你自个儿都不当回事,朕说的话顶用吗?从明天起,不许再出去了。”
得,又把人关了起来。
靳久夜也很无奈,“属下在查往年卷宗。”
“那叫人将卷宗搬到勤政殿来。”贺珏根本不给机会,“朕若无事也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出些你忽略的蛛丝马迹。怎么,这副神情是在怨朕?”
靳久夜连忙否认,“没有。”
“谅你也不敢。”贺珏再下一剂猛药,“你可记得,眼下你这副身子是朕的,你是朕的妃嫔,不比从前了,再敢胡来,且看朕饶不饶你?”
上好药,换上新的干净纱布,贺珏拿干帕子帮人擦了两把头发,又提起靳久夜的中衣,帮人套在身上,“这袖口是怎么回事,破了这么一大块?”
靳久夜随着贺珏的话一看,原是昨夜挑了绣线的那处,这时贺珏捻起袖口仔细一瞧,也想起来了,“朕记得这件拿去绣了朵红梅,现在,红梅呢?”
靳久夜没说话。
贺珏又问:“你那袖口的红梅呢?”
靳久夜默。
贺珏冷眼瞧着,心里已然明白几分,“胆子倒挺大嘛。”
靳久夜只得解释,“属下不能着红。”
“呵,御赐之物也敢破坏,欺君之罪也敢犯,难怪了……”
靳久夜听到这话音,“属下……”
贺珏抬手打住,“朕困了,睡觉。”
说完就往床上一躺,留下靳久夜一个人在原地,贺珏闭着眼,一副我拒绝我不想多说的样子。
心里暗暗想,就让这小子忏悔吧。
过了一会儿,贺珏见那人还不上床,心里有些纳闷,可又不能失了君王威严,若是率先搭理了这人,这人日后岂不是翅膀硬了要上天?
再等等。
可屋内就是没有声响,贺珏忽然觉得闭眼睡觉这事是坑了自己,完全看不到靳久夜在做什么,那人又素来会隐匿行踪,漏不出半点动静。
这样一来,自己便跟瞎子聋子似的,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实在是失策。
罢了,贺珏睁眼一瞧,立时惊得坐起上半身,“你跪在床前作甚?”
靳久夜低着头,“属下知错。”
那样子乖觉得很,仿佛是一只被顺毛了的大型犬。
贺珏又好气又好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起来,睡觉。”只能命人上床,待这人的气息弥漫在身侧,贺珏在心头叹了口气,还能怎样,就这样吧。
靳久夜躺得规矩,贺珏也不说话。
但经过刚才一事,两人都没有睡意,贺珏打了个呵欠,明明是缺觉了,却丝毫不想入眠。
“主子,”靳久夜开口,“那红梅是主子绣的?”
贺珏愣了愣,“不是。”
恰在这时,他想起了之前为何觉得张小喜这奴才的名字耳熟,可不是当初让人绣了红梅缝补衣裳吗?正因他有一手绣活,又被张福举荐,才被破格提拔到勤政殿当差。
“当真不是?”靳久夜问。
贺珏皱眉,没好气道:“怎么的,你以为朕还会做那些女人活?”
“不敢。”靳久夜恭敬得很。
贺珏冷哼一声,“知道不敢就好,再胡思乱想,朕……朕便让你自个儿绣朵红梅,不,做个香囊。”
“给朕做个绣红梅的香囊。”贺珏深觉这个主意不错,用来教训这人不顾惜身体。
“属下……”靳久夜十分为难,“属下不会。”
贺珏忍不住笑了,“夜哥儿若是做香囊给朕,朕必要日日配着,戴到大朝会上给众大臣看看,到时定要让天下人都赞一赞咱们影卫大人的手艺……”
靳久夜侧过头看贺珏,沉黑的眼眸涌出些许波动,“主子便饶了属下吧。”
贺珏原本还要借机取笑几句,可见到靳久夜的眼,忽然觉得男人眼中仿佛透出几分委屈似的。
该死,他怎么会这么想?贺珏尴尬地别开视线。
“不说这些,这次便饶了你。”默了默,贺珏提起另一茬,“让你着红是朕的不是,当初给你缝补衣裳时没有考虑周全。不过日后你也不必如此谨慎,入了后宫,妃嫔还是能用红的。”
贺珏琢磨着还有没有其他衣裳绣线缝补了,思来想去,好像也就这一件了。
“这衣裳破了就不要穿了,朕命内务府再制几件。”贺珏偏头看了靳久夜一眼,只看到他的侧脸,眉眼鼻梁的曲线,仿佛比以前瘦些。
“这些事,朕不替你想,你自己也不在意,你手底下那些暗侍卫个个惧你,你堂堂一个影卫大人,难不成还要穿破烂不成?朕可丢不起那人。”贺珏说着说着又来了气,“便是今日这事,你何必将那绣线拆了,还拆得这般乱七八糟,就算被人看着了,有朕在,旁人还能说什么?”
靳久夜知道,主子总算将心头那口气发泄了出来。
他便开口:“总是不好的,属下得守着规矩。”
贺珏一听,冷嗤一声,“靳久夜,你怕是没认清自个儿的身份?”
靳久夜茫然。
“你可是朕的宠妃。”贺珏道,“宠妃就该有宠妃的样子,若处处合了规矩,那你这宠又从何处而来?尽可以放肆些,怕什么,万事有朕给你兜着。”
“属下……”靳久夜被说得发愣,仍旧有些不习惯,放肆,如何放肆?
“记着,现在的你不是从前的你了。”贺珏强调,“趁着养伤这几个月,改一改你的想法,朕后宫里不会有人,你便是唯一的主子,明白吗?你现在的任务,不是做朕的影卫,而是做好朕的宠妃。”
贺珏见靳久夜还是有些愣,干脆道:“明日,朕让人从藏书楼拿几本前朝记事来,你好生看看人家那宠妃是如何当的。”
靳久夜应是。
贺珏不再说话,两人都闭上了眼,靳久夜只觉得脑海中有漫天星辰,纷繁杂乱,最终都化为一个念头。
既是任务,那就放肆一下吧。
第12章 议靳久夜,不行。
次日清晨,勤政殿外跪了一排的宫人。
等着屋内有了声响,便鱼贯而去,一直伺候到贺珏的床前。
贺珏起了身,靳久夜也睁了眼,他径直从床上翻下来,将将落地,一个小宫人就跟了上来,手里捧着外衣准备帮靳久夜穿上。
靳久夜从未被宫人们伺候过,哪里享得了跟贺珏一样的待遇,连忙道不必。
小宫人左右不是,他是当差的,哪能不做差事。
贺珏看了一眼,任由宫人穿衣,嘴上说着:“便罢了,影卫大人不喜旁人近身。”
小宫人这才应下,手上的衣裳已被靳久夜拿走套上,倏然间已穿戴齐全,俨然一副不近人情的玄衣司首领模样。
他以往宿在勤政殿,每日也是自己照顾自己,那时候他待在这里不算名正言顺,时常爬窗走梁,宫人们也当没他这个人,更别说捧着衣裳伺候洗漱了,断没有的事。
今天倒是奇了,勤政殿的宫人眼里竟然拿他当主子了。
靳久夜颇不适应,贺珏也问出了口:“今日是怎么了?敬事房的人都来了?”
目光扫在一旁的瘦小个子身上,那宫人连忙行礼:“奴才孙吉祥给陛下请安,给……”
他顿了顿,想着如何称呼靳久夜,贺珏已然开口:“是李庆余那死胖子安排的?”
孙吉祥应道:“回陛下的话,李总管吩咐,后宫起居录得一笔不落记全了……”
贺珏斜了他一眼,很不耐烦,“作什么幺蛾子?”
孙吉祥少在贺珏跟前走动,见天子语气不悦,心下就虚了半截,又偷偷瞧了一眼靳久夜,硬着头皮问道:“昨儿夜……陛下可要在敬事房记档?”
贺珏饮了漱口水,听到这话,差点儿给自己呛到,“记什么档?好的不学,学什么乱七八糟的?”
靳久夜立在一旁,默默无语。
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贺珏下意识就瞅了一眼他的神色,随即道:“靳久夜又不曾侍寝,起居录什么的不必写,敬事房也不必记档。”
孙吉祥犹疑了一下,贺珏冷哼一声,斥道:“敬事房记档,是为了皇嗣血脉纯正,靳久夜是个男人,需要什么记不记的?出去!”
孙吉祥连连称是,然后退了出去。
贺珏洗漱完毕,坐到桌前用早膳,他不喜人布菜,又有靳久夜在身旁,更挥退了宫人。
“坐。”贺珏让靳久夜坐下,靳久夜便坐下,并无半点异常。
可他却觉得方才敬事房闹那一出,实在太过膈应,连他都不是滋味,更何况靳久夜?
“方才那孙子不知进退,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贺珏心下想得找个机会好生惩治那李胖子一番。
靳久夜垂着眼睑,“属下无事。”
贺珏又瞅着他的神色,像是在看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但想从靳久夜的脸上看出情绪来,怕是要修炼几十年的功夫,贺珏无功而返,只好作罢。手上替靳久夜打了一碗粥,递给对方,也给自己打了一碗,默默地喝着,一时无话。
等吃得差不多了,贺珏道:“朕昨夜说的话,你仔细记着。”
靳久夜抬眼,看着贺珏。
贺珏瞪了他一眼,“莫不是都忘了?”
“属下不敢。”靳久夜规矩得很。
贺珏点点头,“朕早朝去了,你专心养伤。”
撂下一句话,贺珏就离开了勤政殿。
靳久夜在殿内待着,时不时走动两步,想着昨夜贺珏说过的话。事实上,那殿外的宫人们根本看不住他,他想要离开易如反掌,只要赶在主子回来之前回来,丝毫不会被发现。
他有这个本事,但却不会去做,因为主子的命令不可违背,所以他只会乖乖待在勤政殿,哪儿也不去。
没一会儿,进来一个小宫人,手里捧着一叠书簿,“奴才给影卫大人请安。”
靳久夜看过去,张小喜低着头,慢慢凑上来,“这是陛下命奴才一早去藏书楼拿的前朝妃嫔录。”
“哦。”靳久夜点头,“放下吧。”
张小喜将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靳久夜跟前,心里琢磨着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让影卫大人看这些,莫不是觉得影卫大人这妃嫔当得不够格?
但心里这般想,却不能表现出来,退了两步,他又道:“奴才还得去玄衣司搬卷宗……”
靳久夜道:“你去玄衣司传个话便是,让暗侍卫动手,你……”
张小喜垂着头,感觉自己被影卫大人打量了一番,冷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就不必了。”
“是。”张小喜领命告退。
靳久夜坐在桌前,翻开前朝妃嫔录看了起来,他看得极为认真,一个字眼也不落下,乃至于老宫人张福进来,都不曾给个反应。
张福偷眼瞅着靳久夜的神色,兀自等了一会儿,想着还要回去候命这才开口:“影卫大人,奴才从太极殿过来,陛下说……”
靳久夜抬眼看张福。
张福继续道:“陛下还得在南书房同内阁大臣议事,一时半会儿不得空,陛下命奴才告知影卫大人,午膳便不必等他了。”
靳久夜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他手里的册子正好看到了前朝一位颇为得宠的贵妃,上面写道妃子圣眷不衰,屡屡将皇帝从别处叫过来陪她,不管是在其他妃嫔的宫里,还是在前朝议政,亦或者正在听哪位大臣奏报。皇帝总是依着她,只要她宫里的人过去,甭管是什么缘由,立时脱身走人,半点也不含糊。
靳久夜看到此处,神色顿了顿,似乎与眼下情形不谋而合,有可学习之处。
张福告了退,正要从勤政殿出去,被靳久夜喊住:“张宫人,劳你回禀陛下,还请陛下……”
靳久夜迟疑了下,张福认真询问,“影卫大人请陛下如何?”
靳久夜下定决心,“请陛下立时回勤政殿一趟。”
张福在勤政殿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贺珏还是皇子的时候,他就是伺候天子的近身宫人。
这勤政殿的君主,断没有在前朝议政的时候被后宫强行叫回来的。前朝倒是有,但自从改朝换代,这历任姓贺的主子都对自己足够狠,若有人破了规矩,被打入冷宫也不在话下。
于是张福觉着自己耳朵不好使,怕是听错了,再三问了一遍,“影卫大人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