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余下两拨受内务府管辖的,也不知是不是有样学样,竟冲着靳久夜行了个大礼,直呼靳娘娘吉祥。
靳久夜面无表情地走过,既没训斥也没应声,权当没看见,懒得搭理。
好在玄衣司还算规矩,自个儿的地盘随便折腾,若是这帮崽子敢闹腾,他能削了他们的皮,好教人知道厉害。
“头儿,你怎的回来了?”
靳久夜冷冷扫了一眼周遭,“日练松懈了?”
“不敢。”那暗侍卫心下一抖,气势就虚了下去。
“我若不在玄衣司,你们更得加倍练习。”靳久夜撂下一句,没有似往日亲自督促,径直去了卷宗室。
玄衣司虽才成立几年,可落到他们手里的,都是大案要案。许多悬而未决的案子层层叠叠地摞着,随意拿出来一份,若是有人破了,旁的不说,当官连升三级也不在话下。
靳久夜凭着记忆找了几处卷宗查看,皆不得结果。
埋头查了许久,等回过神来,天都快黑了。
门口候着一位小宫人,提着食盒焦急等待着,见靳久夜抬头,连忙迎上去,“影卫大人,奴才是御膳房的,这两天一直负责大人膳食。”
靳久夜点点头。
小宫人便腾出半张桌子,将食盒打开,因等了许久,食盒里已不大热了,小宫人偷眼瞅了瞅靳久夜,心里有些慌。
“奴才不敢打扰影卫大人,遂在外头等着。”
靳久夜对此不发一言,径直动起碗筷,吃了好几口后,小宫人见真没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
“陛下吩咐得紧,奴才们不敢有怠,待影卫大人用完饭后,奴才还得回禀陛下。”
靳久夜顿了顿,“回禀什么?”
小宫人道:“自然是影卫大人用得如何,米饭用了多少,哪道菜用得好,哪道菜又不甚喜欢……”
“哦。”靳久夜面无表情,“你不必盯着我,回头回禀时只消说样样不剩即可。”
“这……”小宫人有些为难,要知道宫中最忌讳欺上瞒下,若撒谎不诚实,严重一点命都能丢了。
靳久夜见他不信,也不多说。
小宫人尽忠职守地候着,见靳久夜吃饭如风卷残云,十分畅快淋漓,便凑上去拍了句马屁:“若谁见了影卫大人用膳,只怕也能跟着多吃两碗。”
靳久夜不言,小宫人自觉影卫大人脾气好,同一般的主子不一样,是最好伺候不过的。
之前在影卫大人面前嚼那些舌根,简直就跟笑话一般,还议论未来的主子娘娘挑不挑嘴难不难伺候,殊不知那人就在眼前。
小宫人思来想去,觉着得为自己找补几句:“昨日是奴才眼拙,在影卫大人面前胡说八道,大人当真是最好伺候的主子了,奴才便没见过您这般不挑嘴的。”
靳久夜抬眼,看向小宫人,“你昨日说了什么?”
小宫人被问得一愣,“奴才……”
“奴才是真没想到陛下的心上人竟是大人您,这才在您面前说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可奴才是无心的,当真没想诋毁您。”
想到影卫大人那些传闻,小宫人吓得都快哭了。
靳久夜突然想起,哦,这不是那个说主子为了心上人守身如玉的送饭宫人?
“影卫大人一表人才,当是最配得上陛下的,奴才能在您跟前伺候,那真是奴才的福气。”小宫人拍起马屁来话也不停,“这外间传言不似有假,陛下对您是最上心的,就说这吃食上就叮嘱了许多回。怕汤药喝多了有损根基,便吩咐太医院跟御膳房研制一百道药膳方子,见天儿换着给您做。”
靳久夜怔了怔。
小宫人笑道:“奴才听说陛下从未对人如此,只因大人您是陛下放在心上的人啊。”
靳久夜又恢复了往日神色,“我吃完了,你收拾吧。”
小宫人应声,再一看桌上,果然如靳久夜所言,样样不剩。
连半截葱头都不剩。
这食量,小宫人有那么一刹那担心陛下怕养不起影卫大人。
靳久夜走出卷宗室,天已经净黑了,按理他应当回勤政殿,却不知怎么走到了地牢。
值守的暗侍卫行礼,靳久夜问:“丙字三号、庚字一号都处置了吗?”
暗侍卫迟疑了下,“丙字三号尚未。”
“为何?”靳久夜神色冷了几分。
暗侍卫咬牙道:“兄弟几个下不了手,丙字三号还是个八岁的孩子。”
靳久夜冷冷道:“玄衣司从来不是慈善堂,要么拿下那孩子的性命,要么提自己的头来见。”
暗侍卫被斥得心惊,颤颤应是。
靳久夜转身往外走,暗侍卫忍了忍,终究追了上来,“头儿,属下不明白,一个孩子何至于非死不可?”
靳久夜看着他,“命令,只需执行,无须多问。”
暗侍卫闻言不免心头憋气,“那岂不是要滥杀无辜?”
靳久夜的脸在夜色下冷冽异常,好像裹着一层寒霜。
“在我眼里,没有无辜不无辜,只有杀与不杀。”
“恕属下不敢苟同。”那暗侍卫是世家子弟出身,进玄衣司也是怀着一腔热血,是以对靳久夜比其他人少了几分惧意。
“不敢苟同?”靳久夜问。
暗侍卫定了定神,点头,“正是。”
“很好!”靳久夜挥挥手,“来人,将他押下去。违令者,杖五十。”
黑暗中闪出两道黑影,一左一右将那暗侍卫架住,那暗侍卫满心委屈,红了眼却咬牙硬撑着。
押人的也都是暗侍卫,其中一个与那出头的颇为熟识,待走远些,便无奈道:“你做什么顶撞头儿?杀个死囚罢了,再不忍心也有动手的时候,你当不知咱玄衣司地牢关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那暗侍卫犟得很,“许是被家人牵连的呢?”
“你可真是天真!”另一个冷嗤一声,“论资排辈,那死囚若没危险,也不会关在丙字牢了。”
那暗侍卫闷闷的,“头儿就是想将我等训成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一把刀,只顾着杀人,便连一丝同情心也没有了。”
“他自己便是这样的人,冷血无情至极!”
余下两人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其中一人道:“你得感谢头儿冷血无情,否则你今日便不是杖五十,而是逐出玄衣司或丢了性命。”
“我隐约听说过,丙字三号是个养蛊的,早些时候头儿中了她的招数,被折磨了两月有余,实在不成人形。”
“还有这事?”暗侍卫皱了皱眉。
“真假你问问待过两年的前辈便知道了,若换作旁人受了这等折磨,怎能不找凶手报仇雪恨?更何况丙字三号落到玄衣司,只要头儿想,让她生不如死也不过动下嘴皮的事。”
“但你进玄衣司两年,可曾见过头儿对丙字三号做过什么?”押人的看了暗侍卫一眼。
暗侍卫穷尽记忆所想,也没瞧出靳久夜对丙字三号有半点关注来。
“听闻蛊毒折磨非常人能忍受的,若换作我,必要凶手血债血偿。在玄衣司,头儿想做什么还有做不成的?再者,他受陛下信任,便是闹开了去,也有陛下护着。”
暗侍卫听到此处,更不解了,“那头儿为何不曾有半点动作?”
“你也觉得应当报复那人对不对?”
暗侍卫点头,“若真是那孩子使了蛊毒。”
那押人的深有同感地拍了拍暗侍卫肩膀,“真假皆有人证,至于为何不管不顾,我猜想大约正如你所说的……”
“他冷血无情至极。”
第11章 你那袖口的红梅呢。
玄衣司有规矩,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处置一批超过关押期限的囚犯。
靳久夜今天刚好翻了卷宗,又恰巧走到地牢前多问了一句,平日里这些事也不是他亲自督办的,手底下自有暗侍卫专门分管。
譬如某些囚犯藏着天大的秘密,便要时不时用刑撬开他们的嘴。而有些囚犯身怀绝技,玄衣司本着勤奋好学的态度,自然也要压榨干净。而这,往往会有一个期限,否则成天养着这帮人,费人费地费粮食,不划算还担着风险。
丙字三号到期限了,没有特殊情况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
但对于刚入玄衣司不足两年的新人来讲,他们或许还不了解某些囚犯,单看外表丙字三号的确很有欺骗性。殊不知,当年靳久夜遇到她时,她看起来也像是个八岁的孩子。
这世间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了,有人能永远维持在孩童的模样也不算稀奇。靳久夜没把今日的惩治放在心上,只想着若明日他们还不能处置了丙字三号,那他就杀鸡儆猴亲自动手。
勤政殿内。
贺珏用过晚膳就歇在了暖阁,昨夜饮了酒又闹了大半宿,今朝还同朝臣争辩不休,这会儿疲乏涌来,便不想做个勤勉君王处理政务,只想堕落一回放次假。
他摆了棋局,黑白子落在棋盘上。
心是静的,夏日的燥热被夜色挥发了许多,御膳房做了冰饮点心,贺珏觉得好吃又多留了一份。
这会儿正拿冰块保着温,等靳久夜回来便能吃上两口。
勤政殿的小宫人今日当值,被分配在御前当差,这是头一遭,他跟天子的距离不足三步远,手里就捧着放了冰块的食盒。
虽低眉顺眼,却也时不时偷偷瞧天子的神色,只见贺珏拿了本棋谱,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已思索了许久,似是解不出来。
他不敢出声,连悄悄换个动作也不敢,生怕惹撞到刀口上成了出气筒,先前晚膳时不见影卫大人回来,陛下就皱了眉头不大高兴。
这会子虽面上不显,但难保心里没气,自个儿得规矩些,最好被当做隐形人。
陛下生得俊朗,剑眉星目,继承了钟太妃的美丽,据说是当年那些皇子中最好看的一个。
小宫人偷偷看着,也觉得世上最好看的男人大概也就如陛下这般了。只是陛下为何会钟意影卫大人,小宫人很不解。
影卫大人身量与陛下相当,长相也不能算顶好看的,至少比起陛下来,只能说五官端正。且影卫大人比陛下能打,成日里冷着脸连笑一下都奢侈,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刀子,完全不像个能屈居人下的。
可若是陛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小宫人一阵恶寒,立时骂自己胡思乱想,哪能如此编排陛下?陛下的武艺虽比不上影卫大人,可也比常人高得多,跟外面那些小相公根本没得比。
这两人,应当各自娶一位娇媚贤妻成神仙眷侣羡煞旁人,怎么会纠缠在一起?
小宫人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只道主子的心思非比寻常,不是我等奴才能揣测的。
出神间隙,贺珏突然道:“外头下雨了?”
小宫人立时恭谨,尖着耳朵听,没听见雨声。
他茫然,又想起勤政殿高墙厚瓦,真下了雨也未必听得见。
贺珏放下书,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一条窗缝儿,淅淅沥沥的雨声裹着潮热的雾气扑了进来。
果真是下雨了。
贺珏再推开些,便能看见很远处的一处屋角,那便是玄衣司所在。
他看了片刻,回头再见到小宫人,只见食盒边角都浸出水来,可见里头冰已经化了。
“撤下去。”贺珏挥挥手。
随即走到棋盘前,将那解了不下一个时辰的残局抹了。
小宫人将食盒递出去,回来收拾了棋盘,贺珏拿着本书在屋内踱步,半晌,他指了指小宫人。
“你,去玄衣司。”
小宫人没明白,静等着再吩咐,谁料贺珏顿了顿,忽又摆手不言了。
“奴才去给影卫大人送伞吧。”小宫人试探着开口,“这下了雨,影卫大人有伤在身,不宜淋雨。”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贺珏心头那股子气陡然冒了出来。
靳久夜那小子离了勤政殿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半点也不受控制。平时倒也罢了,可眼下身上还有伤,正该好好将养恢复,他倒好,偏偏不拿自己的命当命,随意折腾,若出了毛病还只会硬扛。
贺珏越想越觉得生气,“送什么伞?你去,叫他滚回来睡觉!”
天子一怒,四海变色。
小宫人吓得后背冒了一层冷汗,“是,奴才这就去。”
说出这话,贺珏更觉得不大高兴了,好像专门去请那人自己矮了一截儿似的。
但既然说了,话也不能收回,贺珏冷冷看着小宫人一脸恭敬地应下,躬着身子往外退。
他又将人叫住,“你这奴才脸生,叫什么名儿?”
小宫人原本心里正惊涛骇浪,心想陛下竟然还要等人一起睡觉,这待遇只怕影卫大人是独一份。
念头还没闪完,贺珏又叫住了他,他这后颈脖子冷嗖嗖的,总觉得今日运气不大好,一不当心便是掉脑袋的事。
“奴才名叫张小喜。”
“张小喜?”贺珏眯了眯眼睛,似乎从哪处听了这名儿,无形中有几分熟悉之感。
“奴才是孤儿,雍和元年入宫,随师傅姓。”小宫人试探着回答,“奴才师傅名叫张福。”
贺珏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个什么情绪,只摆了摆手,将人挥退出去。
张小喜告退,正待踏出暖阁,身后贺珏又出声了,“你站住。”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张小喜恭顺地问。
贺珏烦躁得很,“不必去了,退下吧。”
张小喜应是,心里纳闷陛下为何改了主意,但也不敢多做停留,赶紧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