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珏心里有愧疚,那份愧疚在与齐阁老谈过之后愈发浓盛,潜藏在内心深处无法自拔。
他应该想得到日后靳久夜该是如何尴尬的处境,因而有些说不出口了,“朕委屈你了。”
靳久夜微微摇了摇头,“属下的命都是主子的,主子要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没有委屈。”
贺珏闻言动容,以往听过这样的话,他还不觉得,此刻却有些许鼻酸眼涨,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心里空了,猛地什么情绪都掺和了进来,扰得他心慌意乱。
他冲齐阁老说的那句话,为他一人空后宫,现在想想,也未尝不可。
没过一个时辰,靳久夜将要搬进永寿宫的消息就传到了寿康宫钟太妃的耳朵里。
太妃刚饮了一碗汤羹,心里腻腻的,再加上暑热,愈发不畅快了。
“那永寿宫是什么地方,西六宫之首,素来是四妃之首的贵妃所住,难不成陛下册封皇后未果,还要封一个贵妃弥补吗?”太妃咬着牙,忍耐着没将手里的玉珠摔了。
“册封的诏书拟了没?”太妃又问那宫人,那宫人跪在下首,没让起身丝毫不敢动,小声回答:”内务府那边没动静,奴才找勤政殿打听,可那边的奴才嘴巴紧,也透不出什么风声来。不过李总管身边的富贵说,陛下似是没透出意思,连李总管也猜不着。”
太妃冷哼一声,“眼下得了永寿宫,一宫主位是跑不了的。一个男人,凭什么入宫为妃?也就靳久夜那不知贵贱的东西,才肯躺到男人的床上,换做别的,哪位士族子弟肯?”
宫人没说话。
太妃心里的气撒了一会儿,又端作平日里慈爱华贵的样子,叹息道:“罢了罢了,那是珏哥儿自己选的,哀家也无话可说,只能好生照应着。小玉,给家里传封书信吧。”
次日靳久夜搬进了永寿宫,内务府拨了几个宫人跟去伺候,因他位份未定,各项都依着内务府主管李庆余的揣度而定。原本他没什么东西,甚至连包袱都不用收拾,只待内务府将永寿宫打理得当,他人过去便是了。
贺珏将人留在勤政殿一整天,害得李庆余也候了一整天,用晚膳的时候还拉着靳久夜一起。
李庆余有苦说不出,临走贺珏又随手将勤政殿的张小喜指给了靳久夜,“内务府安排的那些你没见过,朕猜你也不稀得见,这个小崽子是你眼熟的,偶尔用得着就使唤两声。”
靳久夜确实对宫里那些宫人都不熟悉,甚至连玄衣司的暗侍卫也没认全过,他没有认人的习惯,毕竟除了主子,没谁在他心里是重要的。
当晚没有靳久夜在旁,贺珏竟一下子没睡着,躺在床上许久才堪堪合眼,次日又起了个大早,慢条斯理地用了早膳再去上朝,发现比前两日还早了一刻钟。
睡眠少了,贺珏心里暗暗想。
就这么过了几日,转眼到了六月底最后一次大朝会。
贺珏连着几日没见靳久夜,便将人招到勤政殿来一起用午膳,没了之前的朝夕相处,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兄弟还是兄弟,主子还是主子。
按照惯例问了伤情,又问了永寿宫住得习惯不。靳久夜答一切都好,又说了左手丢失案仍没有线索,他请命能自由出入,好去玄衣司查看。
贺珏这才想起自个儿还把人关在宫里不许出门,一应卷宗都是从玄衣司搬过去给他看的,又因永寿宫在后宫,暗侍卫不方便进去,靳久夜也有好几日没训玄衣司那帮小崽子,心里挂念着是不是又闯了祸。
好在以往没有任务时,玄衣司也会闲上几天,只要每日正常操练即可,因而首领不在其位也没什么。
贺珏当即准了靳久夜的请求,午后又亲自帮人上了一回药,“养了小十天,总算纱布上没有血迹了。”
眼里有了笑意,靳久夜亦道:“可以陪主子喝酒了。”
“你小子猖狂,还得乖乖养上两三月,听见没?”
“两三月太久了。”靳久夜心里有想法,贺珏却不管他,自顾自说起另一事,“昨日钟家送了个女儿进宫,说是来陪太妃玩几天。”
靳久夜问:“多大了?”
贺珏想了想,“约莫十来岁吧,按辈分算,应当是太妃的侄孙女。”
靳久夜惊了惊,“太妃如何想?”
贺珏冷笑一声,“自然是想塞给朕的,可朕却不会让他们如意,毕竟……”
目光逡巡在靳久夜的身上,男人顺手捏起他的下巴,带着笑意与挑逗,说:“朕已经有爱妃你了,自然容不下旁人。”
靳久夜配合着贺珏的表演,“属下善妒,也容不下旁人。”
贺珏一听哈哈大笑,“夜哥儿,你绷着一张脸说这话,好像是要杀人。”
不多时,寿康宫那边果然来人了,邀请贺珏过去坐坐。
第17章 永寿宫的葡萄好吃些。
六月底的最后一天,日头没那般大,天阴了下来,昨夜下了雷暴雨,今晨的凉气还没散开,便不觉得有多热,正是个玩耍的好日子。
太妃由着宫人听钟家小姐的使唤,乐得看小姑娘来来回回地忙碌,没多一会儿就搭成了一个吊床,又扯了张雨布在最顶上罩着,四个角绑在临近的树上,风一吹过来就哗哗作响。
再往底下摆了一张小几两把椅子,钟小姐就扯着太妃的胳膊过来,“姑祖母,坐坐看。”
贺珏听了寿康宫来请,硬是在勤政殿拖了两个时辰,才姗姗来迟地进门。
“参见陛下。”一众宫人跪下行礼。
小姑娘愣了愣,也跪下了,贺珏扫了她一眼,随即目光落在太妃身上,“朕看了些折子,一转眼就到了这时辰,让太妃久等了。”
太妃笑道:“不过是娘家送个小姑娘进宫陪哀家说说话,这等天气得傍晚时分暑气才散了,不然哀家也不愿出门。”
“过来。”太妃伸手,小姑娘起身,走到太妃旁边,“这是哀家长兄的嫡孙女,名叫宛秀,前不久才从淮州回来,跟着她姨母学医呢。”
“哦。”贺珏不咸不淡地露出一丝笑意,“原是个小医女。”
钟宛秀羞涩一笑,“臣女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贺珏道,“既是太妃娘家人,就是朕的亲人,亲近些也好。”
随后贺珏看到了那些吊床雨布,太妃解释道:“宛秀今年才刚满十四,小姑娘总是玩闹心重,弄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哀家坐着似乎也挺舒坦,陛下要不要来试试?”
好嘛,才十四,他都有对方两个那么大了。
贺珏走上前,扯了扯那吊床的绳子,“朕怕把小姑娘的东西坐坏了,莫不是要哭鼻子?”
钟宛秀跟到了贺珏身边,甜甜一笑,“自是不会的,臣女不会哭鼻子。”
贺珏看了眼她,没说话,径直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
寿康宫的宫人很快就送上了新的甜点冰饮小吃,看来是用心做了的,太妃还介绍了两样,说是钟宛秀从淮州见到的小吃。
贺珏瞧了,似乎与宫中做的不大一样,尝了尝味道,跟着赞了一句。
随后太妃引开话头,钟宛秀也附和着,偶尔贺珏应上两句,三人笑笑说说似乎也其乐融融。
靳久夜回了寿康宫,玄衣司送来的卷宗差不多都看完了,还有一些更早的陈年旧案,因不宜搬动,靳久夜打算明日回玄衣司再看。
正这会儿空档,他又拿起往日翻过的温贵妃传,这几日沉迷于翻卷宗,又没有主子在旁边督促,他已经不碰这些书许久,甫一翻阅还有些许陌生。
张小喜领着御膳房的小宫人进门,笑嘻嘻地冲靳久夜道:“影卫大人,方才陛下吩咐了御膳房,这会儿给您送些冰饮来。”
靳久夜点点头,眼睛盯着书册没说话。
御膳房小宫人将吃食摆在桌上,“影卫大人,这冰镇葡萄是今晨刚到贡的,最是新鲜香甜……”
“葡萄?”靳久夜被这个字眼吸引,再扫了一眼书册上所记,温贵妃以吃葡萄的名义,将去了皇后宫中歇息的陛下叫到了自己宫中。
嗯,这是宠妃,他应该学的,也是主子命令他学的。
靳久夜遂放下书,对张小喜吩咐:“你,去寿康宫将陛下请回来,就说……”
他再看一眼书中记载,原封不动地告诉对方,“就说我想吃冰镇葡萄,请陛下一同吃。”
张小喜听到这话就愣了愣,他万没有想到靳久夜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影卫大人素来只会砍人,他刚入宫那会儿光听见影卫大人的名头便吓得两股战战,若真见到影卫大人本人,就连道也走不动了。
这样的男人,即便被陛下中意纳入后宫,张小喜对他的敬畏也从未变过,可这突然之间,影卫大人居然会贪嘴吃食,还邀请陛下一同?这言语,似乎与后宫妃嫔别无二致,早听说寿康宫进了一位貌美如花的钟小姐,影卫大人莫不是吃醋了,这……这是在争宠吗?
张小喜只觉得三观炸裂,一时没回过话来。
倒是御膳房那小宫人先开口:“好教影卫大人知道,之前太妃命人要冰饮过去,这冰镇葡萄,寿康宫也是有的。”
“是吗?”靳久夜翻翻书册,温贵妃传尚未记载此事,他也没有参照的标准。
张小喜见此情形,连忙抖着机灵劝道:“不若便罢了,寿康宫可是太妃的居所,影卫大人还是避免争锋相对的好。”
靳久夜合上书册,想起主子说过,宠妃就该放肆些,万事有他兜着。
既如此,那便放肆些。
“这样吧,你过去若是他们问,就说我这边的葡萄好吃些。”
张小喜霎时张圆了嘴巴,好半天合不上来。
但靳久夜的神情太认真,他又不免犹疑,莫不真是永寿宫的葡萄好吃些?以陛下对影卫大人的宠爱,这等偏心兴许是做得出来的,于是他应了是,拖着送吃食的御膳房小宫人一同出门。
“吴钱,这永寿宫的葡萄跟寿康宫的有区别吗?”
御膳房小宫人也被靳久夜的话惊了半晌,好一会儿才说:“并无不同,都是同一批上贡的,挑的都是最好的,连冰碗的花纹图案都是一样的。”
张小喜心想,是了,御膳房那等地方,自然谁都不敢得罪。若是寿康宫那边特别吩咐了,说不定还要偷偷弄得好一些,毕竟谁都知道影卫大人并不在意吃食,便是残羹冷炙他也是食得的。
可若是按影卫大人的话回过去,这……这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寿康宫。
贺珏心里不耐已久,但面上却不显,保持着应有的帝王风度,毕竟在太妃尚未表露心思之前,还得做戏一番。估摸着时辰,兴许他还得在寿康宫用罢晚膳,好在只是用晚膳罢了,随意敷衍几句即可。
正想着这话,外头一个小奴才就匆匆进来,寿康宫的宫人也没拦着。
兴许是张小喜曾在勤政殿当值,他们还以为是勤政殿的奴才,便不好过问,由着他去了。
“陛下,奴才张小喜……”声音在贺珏身旁响起,贺珏赫然望过去,就那小宫人跪伏在地, “何事?”
张小喜垂着头,没看见贺珏的神色,“是影卫大人遣奴才过来,说是御膳房进了一盏冰葡萄……”
他哆哆嗦嗦连声音都在颤抖,贺珏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语调说不清道不明,仿佛带了几分玩味。
太妃听到张小喜是从永寿宫来的,当即脸色就垮下来了,但贺珏在她身前,转身面向张小喜,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她的神情。
张小喜继续:“影卫大人请陛下去永寿宫,想同陛下一起享用。”
“一起吃葡萄么?”贺珏笑了,张小喜听到轻轻的笑声,这才敢微微抬起头,用余光打量上首的贵人们。
恰在这时,他看到那案几上,正放着一盏冰镇葡萄,尚未动过,连摆盘都与永寿宫的一样。
“可是咱们寿康宫这儿,有葡萄呢,也是御膳房那边刚送过来的。”脆生生的女儿声音犹如银盘落珠,正是那钟家小姐。
张小喜偷偷打量着,钟小姐长得可是极好,身段好脸蛋也好,一双明眸眼含秋水,平添了几分动人姿色,倒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了。
原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若再长成些,怕是没有男人不为她心驰神往,要再进了宫,连前朝宠冠后宫的温贵妃也能比了下去。
“是啊。”太妃也开口了,“葡萄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陛下何苦再去永寿宫吃,若是喜欢,现下便有。”
说着使了个眼色,让钟宛秀端起那盏冰葡萄,送到了贺珏跟前。
贺珏看了她一眼,便见她盈盈一笑,比方才的天真无邪多了几分妩媚撩人,那双眼便是专门来勾人心魄的。
“陛下,请用吧。”钟宛秀柔柔地说着,连身子也倾斜过来,像是要靠到贺珏的身上了。
张小喜跪在下首,乖顺地垂着头,心想今儿个不能帮影卫大人将陛下请回去了,只能回去复命挨罚,也不知影卫大人会如何生气,自己可得好生讨饶,兴许能轻些刑罚。
可想到玄衣司那骇人听闻的传言,他整个人都汗了一身,脸色煞白。
却没想到,贺珏竟轻轻拂开了钟小姐,朝着他问:“影卫大人还说了什么?”
张小喜一惊,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将靳久夜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影卫大人说,永寿宫的葡萄好吃些。”
贺珏听着又笑了,笑意似乎从心底蔓延颤动着喉咙发出来的,连张小喜都听出了那声音里充满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