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兵向来随性得很,不必要的军纪条令从来都不苛责,因而京北营气氛都比其他军要活泼许多。听闻上参被林将军救下了,周一辛和杨云两个卫队长就打起别的主意。
“老杨老杨!东南方有俩呢!快快快!截住截住!”周一辛整个人挂在树上,大半个身子悬在空中,朝 着一个方向喊。
不远处另一棵树上倚着杨云,他正屏息搭弓,十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嫌弃道:“看见了!你能不能闭嘴!”
“别射马!这马不错嘿——”
“嗖——”地一声长箭破空,暴喝和痛叫同时传来。
第二箭接至,身着北胡军甲胄的两个探马皆跌落在地,抱着腿哀叫连连,尚未回过神就被一拥而上的骁骑营士兵拿住。
周一辛大掌一挥,“收工!”
喻旻被周一辛摇醒,一睁眼就看到部下两眼放光,摩拳擦掌道:“大帅,问出来了!嘻嘻——”
喻旻:“......”
他迅速醒了醒神,好容易把眼睛睁圆了,边爬起身边问 :“莱乌藏哪呢?”
“那老头儿挺贼,在山口扎一小半人,他跟几个亲信在山里头扎营。”周一辛道 :“地势查过了,山口太窄易守难攻,等咱们进去莱乌老头儿早跑了。”
“怎么打?”喻旻问。他有一个习惯,喜欢听下面人的战术构想。性情不同的人往往在战术风格上也不同,所以要研究一个人的排兵布阵路数,先了解这个人是十分必要的。各种风格见得多了,仅一次小的交锋就能摸个大概。
周一辛将自己方才琢磨的详说:“莱乌藏身处是个小山谷,前窄后宽,后撤十分方便。硬攻进去肯定捉不着人,咱们可以翻到山上去,占据地势之便。”
“山谷多深?”
周一辛迟疑道:“大概...十丈余吧.....”
喻旻继续发问: “山上植被如何,有无粗壮大树,遮身大石。”
周一辛心虚道:“这....属下没来得及——”
“这些都不查看清楚就急着定战术。”喻旻将剑抛给他,啧道:“白教你了。”
“你呢?”喻旻转头问杨云。
杨云愣着没开口,绷着腮帮子瞄了一眼周一辛。
意思是我和他的想法是一样一样的。
喻旻气笑了,不客气地嘲讽:“你还真信他。”
让人欣慰的是杨云比周 一辛周全些。喻旻问的他能答上,“山上多杂草,无大树,无巨石。”
喻旻指着周一辛,很是好奇道:“既然都清楚,你还觉得他对?”
杨云面无表情地点头。
喻旻抹了把脸,望天。
半晌拍拍杨云的肩,很是痛心疾首地说:“你脑子比他好使多了,怎么就没他那份儿自信呢 。凡事自己多朝前想一想,别杵在这儿当跟风狗。”
杨云别别扭扭辩解:“我挺自信的...”
喻旻一手搭拉一个,架住两人脖子往前走,嘴里现场教学,“山谷深十余丈,周围无大树,栓不了绳索咱们下不去,攻击距离太远,废箭弩。对阵形式单一,杀伤力太弱。无巨石不利隐藏行迹,风险大。如果谷中有山洞,他们往里一钻,咱们怎么办。”
“山谷浅且窄,此法方适用。记着,偷袭战最忌不周全,不留任何生机,才称得上奇袭。”
“如何做才是不留生机?”杨云问
“生路堵死呗。”周一辛吐舌道。
杨云一脸无语地瞪他一眼,“废话!”
喻旻摊开行军图,快速确认了一番。转头下令:“杨云,想办法传信给林悦,让他带人堵住莱乌撤退的山口。不需大军临近,在撤退线上每隔十里埋伏就可。”
“是!”
“咱们从前面的山口打进去。”
周一辛瞠目结舌:“就这样?”
喻旻不解道:“你还要怎样?”
“......这么简单粗暴?”高深莫测的计策呢!深不可测的筹谋呢!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你以为还在玩沙盘呢,还要来个三十六计,快醒醒吧少爷。兵贵何处?”
周一辛麻木道:“兵贵神速。”
“错,兵贵粗暴。”
周一辛:“......”
路子太野,看不懂。
夏岐令执意要和林悦出城,芒罗怎么劝都不好使。
林悦也很担忧,拧着眉巴拉他肩上的绷带,朝夏岐令迟疑道:“真的无碍?我看还渗血呐。”
夏岐令利索地往伤处缠上新绷带,够到前胸打了一个结,“你们初来乍到,路不熟,我跟去能省不少事。我伤真无事,大夫不也说要多动一动。”
在一旁收药箱的曲昀曲大夫抬头帮腔,“动动也可。不可太剧烈。”
林悦对曲昀的医术是无条件迷信的,当即放下心来。从矮榻爬起来拍拍身上落下的瓜子壳,“事不宜迟,即刻就走吧。”
那处山口离上 参城并不远,一个时辰就到。按照喻旻传信,一切布置妥当。
林悦蹲在山口等待,夏岐令有伤在身,林悦不放心他,便谢绝了他要帮忙的好意,将人按在身边待着。夏岐令方才看林悦将带出城的人马分散 ,十里分一拨埋伏着。
对那位幕后谋划的大帅更是好奇了。
找到莱乌藏身之处已经不容易,这人竟然胃口大到要一举歼灭北胡军,无论胆识还是谋略都不简单。
脚下是滔滔淇河水,喻旻手中拎把长剑——是他爹给的那把。腰上别一把惯用的短剑,必要时双剑齐出。
那身姿跟戏文里演的风度卓越,姿态翩然的少年将军似的,别提多亮眼了。
上面这句话周一辛说的。
周一辛跟在喻旻后头,一扫喻旻被重甲包裹的腰身,嘴欠地啧啧道:“殿下好眼光啊,殿下好福气啊,殿下——嗷!”
杨云抬手一石子飞过去,眼刀杀至,咬牙切齿,很是暴躁:“噤声!闭嘴!”
打偷袭这人还在这叨逼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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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胜
这是一处葫芦状的山口,大致有五千北胡军驻守。
喻旻趴在不远处的草丛中,观察了片刻。入口前方是一块空地,挤满大大小小的营帐。
他压低声音下令:“弓箭手上前,用火。”
北胡人派出的探马被周一辛杨云一个不落地截住,此时应该还未到探马换班的时刻,整个营区都毫无异样。
浇了棕油的箭矢一瞬间从林中齐射而出,灰白的营帐群顿时如水入油锅一般溅射出明亮的火光。
“敌袭!有敌袭!”北胡人还不及吹响预警号,下一波带着火焰的箭头呼啸而至,这次射的是满地乱跑人。
喻旻伸出手掌,全力紧握成拳,向前一压——这是进攻的手势。
下一刻,成百上千的骑兵伴随着喊杀叫阵声自四面的山石后杀出来,宛若一条条细流最终在山口处汇聚成川。
北胡军仓促应战,不到片刻就朝山谷溃退。
“追!”
乌狸朝天一声长呼,踏着噼啪作响的火焰奔进山谷。
阵阵马蹄带起谷中烟尘,两边碎石簌簌下落,往日僻静的山谷热闹非凡,酝酿着一场致命的雷暴。
林悦将耳贴在山壁上静听了一阵,转头对夏岐令道:“来了,你注意隐蔽。”
夏岐令跃跃欲试的手刚摸上长枪,就被林悦叫去隐蔽,挣扎了一阵道:“其实我左手也能使枪。”
“你左脚能使也不行,曲兄说了不可剧烈动作,别废话赶紧赶紧!”林悦抽出佩剑,毫无商量余地地赶人。
夏岐令十分郁闷地抱着长枪闪到山石后面蹲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山谷。
隐约的马蹄叩地声逐渐清晰。林悦取下神臂弓,三箭上弦,闪着生冷寒光的箭头直指山口。
夏岐令悄声凝目,发现拿着弓的林悦整个人气势完全变了。他身上带着少年气,恣意的模样十足像书里的游侠。
而此刻半跪在树下,往日的跳脱浮躁仿佛都沉淀下来。下颌紧收,目光沉着专注,晃眼一看神情甚至有些阴鸷。
手里擎着一张大弓,若不是亲眼看见这人拉弦射箭百发百中的情景,单看这人的身板,夏岐令是万万不信他可以拉动那把名震四方的神臂弓。
这是个总让人惊喜的人。
山口传来动静,林悦眸光一闪,瞄准在瞬息完成,三支木羽箭仿佛被注入无限力量,脱弦破风而去。
林悦的声音随箭而出:“擒贼先擒王。”
果然,那三支箭死死咬着帅旗下的莱乌。
莱乌身侧的副将反应极快,劈手当空一砍,两支箭被打偏方向,侧身而落。最右侧的那支未受影响,钉入莱乌肩头。
这人也非善茬,面不改色将残箭一拔,眉头都未皱,中气十足地高声喊话:“林澍的小儿子!此番是本帅轻敌,但你若想如此轻易就取本帅性命未免可笑。 ”
林悦将弓往背上一 挂,举剑踏出,“废话真多! ”
郭炳忌惮莱乌,因他行事诡谲,心狠手辣,克一城必屠一城。但莱乌在东原七十二部的追随者甚多,敬重他的人都言他坦荡磊落,诚实耿直。
磊落不磊落林悦不晓得,但这厮确实够耿直。
打不过就跑,声厉色荏地假装抵抗都懒得演。
但林悦还得演,假意追了一里多地,才勒马下令:“不必追了。”
他轻佻又俏皮地朝莱乌败军吹了声口哨,下面十多波伏兵候着,慢慢逃吧您!
夏岐令享受伤号待遇被留在原地,已经郁闷地开始嚼草。
不多时一队衣着大衍甲胄的骑兵自山谷晃晃悠悠踱步出来,步伐整齐划一,若不是场合不太对,还颇有些赏心悦目。
这游山玩水信步由马的姿势,惊得夏岐令喉头一动,呆愣愣地咽下一口杂草。
腥苦味在口腔炸开,他赶紧呸了两口,抹了把嘴巴,都忘了要出来迎接盟军主帅这会事。
帅旗下那一人一马实在太亮眼了,精制重甲昭显不一般的身份。
都是乌黑黑的马和乌黑黑的甲胄,那人愣是在一圈乌黑黑里杀出遗世独立的味道。
夏岐令第一反应是这个主帅年轻,太年轻了。
再走近一些,这个主帅好看,太好看了。
“什么人!”杨云立刻警觉。
下一刻随行的一名乌桓士兵就被架着脖子拎出来。
夏岐令默默捂脸,只能从藏身处出来,不好意思道:“自己人。”
周一辛的剑利索地架到他脖子上,这个姿势对习武之人来说充满威胁,夏岐令手抑制不住想要抽枪。
但是他偷窥在先,失了自报家门的先机才让人误会。
夏岐令朝喻旻拱手,道 :“在下夏岐令,受林将军嘱托在此迎候喻大帅。”
只报姓名不说军衔,谦逊知礼,这个夏岐令很懂进退。
喻旻挽起嘴角,笑道:“一辛,这是乌桓上将军,不得无礼。”
周一辛听令撤剑,一边狐疑地打量夏岐令,见对方好脾气地对他点头微笑致谢。
别扭地嘀咕道:“躲躲藏藏地做什么......”
“阿旻阿旻!”林悦未见人声先到,隔着老远就开始挥手喊叫。
喻旻越过夏岐令朝后望去,方才挂在脸上礼节性的微笑瞬时被一个毫无保留真心实意的笑容代替。
大衍统帅带麾下精兵进驻上参城,芒罗激动地恨不得让人列队夹道欢迎,近日都在忙前忙后地安置大衍军。
斥候来报说北胡军折损严重,残部拼死护住莱乌突围。对这个结果喻旻还是很满意的,在短时间内北胡没有回扑的可能。
夏岐令对喻旻的战术十分感兴趣,两位统帅无事就坐在一起杀沙盘。
顶顶感兴趣的就是不久前和北胡的那场偷袭战。他能想到两头围追堵截,却想不到要将大军分散沿途设伏。
他虚心求教,“为何不直接大军对阵呢。”
喻旻十分耿直:“因为不一定打得过啊。”
夏岐令:“......”
堂堂一军统帅,张口就长他人志气真的没问题吗。
“如若是你,在前有大军围堵后有追兵自知插翅难飞的情形下会如何?”
夏岐令立刻道:“拼死杀出,鱼死网破。”
喻旻点头,“在绝境的队伍战力会非常可怕,所以不一定打得过。有时候死路不一定是死路,生机也不一定是生机。”
夏岐令恍然大悟,“所以你给了他们生机。”
喻旻继续点头道:“对,骄兵、疲兵、无战意之兵必败。没有哪支军队能够在重重伏兵之下还能保持旺盛的战意,就算莱乌御下有方,那么多次伏击也够他累的。”
撤军逃亡路上一路遭伏,也许前一刻刚松口气伏兵下一刻又冲出来,脖子上的刀悬着一把又一把。
太狠了,夏岐令心道,只怕这批逃回去的北胡兵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这位大衍统帅年纪轻轻,在行军打仗上的见解却老练得可怕。
夏岐令道:“莱乌睚眦必报,恐怕入冬前还会有一仗要打。”
林悦忙完来找喻旻,听见一句话尾,当即从鼻腔轻蔑一哼:“打就打,还怕他不成。”
喻旻忍不住提了一句:“你莫过分轻敌,莱乌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当心以后吃亏。”
林悦瘪嘴,不太赞同地反问:“比你还有本事?”
喻旻神色平常地摇头道:“那倒没有。”
夏岐令:“......”
大衍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知道你厉害但是可不可以稍微谦虚一点!
“不过要对付莱乌确实有些棘手,”喻旻接着道:“他有一义兄叫伽来吙。”
夏岐令惊道:“柔然赫赫有名的狼将军伽来吙?”
提到此人喻旻神色鲜见地有些凝重,“嗯。”
他们乌桓是东原众部的异类,没有归附任何宗主国,只同大衍保持长久的贸易往来。和柔然自古井水不犯河水,这位狼将军夏岐令也仅仅只是耳闻,并无太多了解。
传闻他手里握着东原七十二部最骁猛勇敢的骑兵,铁骑之下无人不服。士兵人人胸部刺狼头,故称孤狼军。
夏岐令并不知道大衍和柔然在背后的恩怨,喻旻此行的目的也不便与别国将军明说,话到此处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