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殿中诸人顿首大拜,宗平陆亦起身行礼,用眼神示意跪在最后头的那个还未来得及开口的新人, 一时殿内目光都不由聚集在那位少年官吏的身上。
少年官吏呈上案卷,颤颤巍巍说道:“建元六年,三月初九,芥子追至, 少年入峪岭,生死不……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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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死吗?”
“当然怕!”
……
雷鸣渐小,急雨也停,但天空仍然昏暗。破窑洞里躺着一个人,渗出的水珠沿着壁面滑下,正好滴落在他的眉心。
少年自噩梦中惊醒,想起风雪中奔逃时燕素仪的问话。
那夜,城下尸首被北军中候府所获,昭告的罪名乃是燕国细作:欲刺君王,祸乱长安。尸首示众三日,人皆观之,见此女脸上旧创,无人知其貌美,人皆言丑妇。
次日,苻坚张榜追缴五公逆党、示洛阳大捷,复王猛司徒职位、重赏东征大军,甚至连启用权翼为尚书右仆射这等小事也有所公示,唯独没有任何昭榜公文表示,追捕姬洛。
然而,姬洛心中明白得很:苻坚暗渡泗水攻楼中楼,要的就是九鼎。洛阳既已破,在无数暗流推助下,八风令出世的秘密明里容他活口,暗里却不容他插翅而飞。只要他人还在秦国境内,苻坚自然是想把他活捉,好独享阊阖风令的秘密,否则一旦有消息传出,江湖上找他麻烦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怕死?谁不怕!
姬洛将衣摆上的水拧净,利落地抖了抖,起身往外走去。风雨停驻,天色昏溟,今日显然不是个好日子——被雷声掩盖的哭喊声,此刻全争先恐后跑入耳中。
峪岭,秦国北部最大的山脉区,也是北上必经之途。在这里盘桓两日,姬洛大概摸清了附近地形,他收拾起就地取材而小有所成的‘武器’,悄悄爬到附近一棵大树上,拨开叶子查看。
被打杀的车队有护卫,有侍从,阵容有度,不是大户人家摊上倒霉事儿,便是与朝廷有牵连,不管是哪种,姬洛觉得,都没自己什么事。
他从树上跳下来,足下感觉绵软,低头一看竟是一具尸体扑在身前,看样子是从方才乱斗中挣扎爬过来的,因为林中新长的绿植上,还有斑驳的血迹。
尸体有点不对劲,但显然此刻不是研究死尸的时候,姬洛盯了两眼,提腿就走。哪知这时,挺尸的人主动诈尸,一手拽住他的靴子,口中不停念叨:“救我……救我……”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更谈何救人?”姬洛垂着的眉眼没有生气,毫不犹豫蹲下身狠狠掰开他的手指。
那个文士还在呢喃:“救我……救我……”
不远处,砍杀的人已经开始清场,翻看尸体但凡不要的又还活着的,一一补刀。除开护卫,文士打扮的侍从被捉,皆先拷打一番。但询问何事,离得远,听不清。
想来想去,要找的八成是眼前这个倒霉孩子。
拿不准他伤成到什么程度,但看他哼哼唧唧的样子,估计不轻,姬洛面无表情抽出他腰上挂着的那把无甚作用的君子佩剑,落在他脖颈处,道:“不如我给你个痛快,免得被他们抓到受皮肉之苦。”
那个人明显被姬洛的话噎着,气得脸又青又白,姬洛茫然嗤笑,哼了一声,提着剑走了:“剑,是把好剑。”
那人伸手在泥里一抓,惯执笔的手一抠就破出血来,他的脸朝着水凼,梗着脖子吸了两口气,说:“小兄弟,我可以死,但我不能死在这里。”
姬洛头也不回走了,那个文士又爬了一段距离,被追来的黑衣人逮到。然而他临死不惧,咬牙一个字也不吐,眼见手起刀落又是一条命,斜地里突然飞来一块石子儿。
石子儿打在刀上,发出叮铃脆响。
“谁?出来?”杀人者一脚踢开文士,开始留心四下。
背后一具尸体突然站了起来,杀人者明显骇了一下,当先一个胆大地冲上前去照着胸口拔刀斩,斩劲儿太足,刀刃卡在了尸体的肋骨里,他慌忙抽刀要走,然而脚下踩着一泡血水惊起,回头却撞上个断头尸。
“啊!”
提刀的黑衣人头皮发麻,惊怒之下一脚把尸体踢开。其他人看此地突然尸影幢幢,跟着上前查看,就见方才提刀那位,已经直愣愣倒了下去,他的额头上插着一跟拇指粗的竹箭。
“有鬼!”
慌乱中有人刚喊了一句,立刻就被带队的一巴掌扇昏。领队有点眼力劲,指着那倒下的无头尸说:“哪儿来的鬼!肯定是有人在附近!”
他刚说完,树丛后便有黑影一闪而过,几人一合计,留下一个看住被俘虏的文士,其余人跟着追了过去。
长风吹不开乌云,当下视线更加昏惑,过了小半刻无人归来,留下的那个黑衣人面对满地尸首,不由发憷。
他退了一步,一条藤蔓突然缠到腿上将他拖倒,树上落下一把明晃晃的剑,插在他胸口。然而这般残暴的杀人者,也不真是什么胆小无力之辈,那黑衣人迅速反应过来,为了活命就地一滚,挥刀架开奔来的竹箭。
血喷了出来,浇了那垂死的儒生一脸,他睁眼看着那把剑先是一愣,突然眼中狂喜,咬牙用头撞了过去。
黑衣人没料到这个儒生还有此孤勇,愣了一刻,就这刹那,姬洛已经拽着藤蔓荡了下来,捡起那把剑,给他来了个一招割喉。
“可惜,本来这些并不是给你们准备的。”姬洛眼白爬满赤红血丝,脸僵白得比地上的尸体还可怕,杀人惊心动魄的快感带起他心头孤独亡命而染上的阴沉,不知为何,忽然眼见那日的风雪又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做了个遮掩的动作,带血的剑从手头滑落,插入脚边的泥土。好剑自鸣,方才让他恢复了些自我的意识,走到那儒生打扮的文士身前,伸出手去,“你还能走吗?”
文士其实心中怕极了姬洛这样子,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好一会见眼前少年没后续动作,才老实地摇头:“不能。”
“伤哪儿了?”姬洛语气不怎么友善。
自打保下命来,那文士便没了生死一瞬的奋勇,他喘着粗气又吞了吞口水,扫了自己的脚踝一眼,垂头抬手在长衫上拂了拂,捋下的竟都不是他的血:“刚才跑太快,脚崴了。”
“脚崴了?”
生死关头,脚崴了可还不至于趴在地上装死。姬洛面无表情走近,撩开他的衣摆,瞧见踝关节处果然肿大如斗——这不是崴了,而是慌乱从车马中跳出时被蹦碎的车架子打到了要穴,摔倒时又扭伤了筋骨。
姬洛搀着那人起身:“我一个人杀不了那么多,只是暂时把他们引开了,你忍着点,我扶着你走,我们必须得赶快离开这里。”
文士颔首,低声问:“多谢救命之恩,不知小兄弟名姓?”
“我叫姬洛。”姬洛架着他,咧开嘴突然无声笑了,“是个逃犯,你怕吗?”
“说笑了,大奸大恶之徒可不像你这样。”大抵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文士壮着胆子,把手绕过他的脖子,“在下姓燕,名凤,你亦可称呼我子章。”
姬洛瞥了一眼地上的旄节,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燕凤见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无奈地长叹一声,把没说完的话补完:“我乃代国左长史,奉旨使秦。”
代国南邻秦国,东接壤燕国,现任代王乃是鲜卑族拓跋什翼犍,苻坚攻燕,而燕、代掌权者又同出一族,换谁都能看出此时政局微妙。
中立国,不好干。姬洛笑了:“大人确实不能死在这里。”
燕凤眯着眼,问:“姬兄弟,你又是逃什么?”
姬洛反问:“我说苻坚要杀我,你信吗?”
“我自长安府出,沿途未见有追捕你的榜文,姬兄弟,你为什么不说实话?”燕凤摇头,显然不信。
两人走了一段距离,正巧路过几株果树,长势喜人且色明味香,姬洛趁手摘了几个,扔给他:“不信就算了。出了峪岭,大人最好去寻秦军庇护。上位者一向要师出有名,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惹祸上身,要杀你的另有其人,极大可能是代国或者燕国的人。”
秦陇南下入蜀险要,东西关隘必有重兵,唯有北上,能拼出一线生机,姬洛北行,就是看重代国位置特殊,想借道出秦,避开秦燕大军和苻坚的暗中追捕,返回邺城。救这人已是铤而走险,眼下绝对不能再加拖累。
燕凤浑似没听到他的话,反而伸手将姬洛手中的果子打掉,板着脸略有迂腐:“这果子长得这般好,该不是山中人家种的吧,读书人,不能窃!”
姬洛叼着半个果子四下觑看,半点人烟都没瞧见,心想:若这附近有人,那群刺客又怎么会选在此处动手,是嫌知道的人不够多?
想着,便当着燕凤的面把一整个果子吞了下去。
“这……”燕凤脸都绿了,饿着肚子闭着眼,摇头晃脑背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注1)”
等燕凤反复诵读完后睁眼,一只大野兔子在他眼前蹬腿,被唬得小退半步。姬洛笑着:“这总该不算窃了吧?”
“怎么不算。”燕凤笑着诡辩,“窃人是窃,窃山就不是窃了吗?”
这次,换姬洛失笑,才晓得他还为果子的事情撒气:哎,这些个书生,有那么小气?
两人同行,燕凤甚是好玩,张口闭口这也是读书人,那也是读书人,姬洛听他叨叨久了,越发觉得哭笑不得。时而捞个会心一笑,这笑不得了,姬洛心中渐渐拨云般清明,仿如三月春晓,那夜风雪后心中的阴冷和恨意逐渐彻底消散。
心境转好,姬洛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刚救人时的冷硬。
翻过最后一个山头时,燕凤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望着谷中山花烂漫,他不由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姬洛,悠悠笑着:“姬兄弟可知,‘时过于期,否终则泰’哟。”
姬洛向阳而默,迎山色春光满怀,不由也心怀舒畅,回首时又见燕凤思忖不语,心中一通,这才服他大智若愚。
“长史大人。”
燕凤看他突然凑上来同自己说话,心中一跳,觉得有些不妙:“何事?我俩也算生死之交,都说了叫我子章。”
“子章兄,读书人还有什么不做的事,不若一并说来?”姬洛微眯着眼,道。
“这……”燕凤一怔忡,脱口而出,“唔,唯女子与小人,做不来,做不来!”
一日后。
秦国边境彤业镇,代国人与秦国人混居,当中少了一对难兄难弟,多了一对出外省亲的代国姊妹。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不是女装大佬,女装大佬在后头还没出来,捂脸(*/ω\*)
注1:引用自《孟子》
注2:时过于期,否终则泰:出自《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
另:建元是秦国年号,建元六年=太和五年
第38章
“出了这座城,过了界碑, 就是代国了。”燕凤演个娇柔的小姐, 两手挽着姬洛的袖子掩口笑着, 竟然学得有模有样。
彤业镇中,这位左长史大人本可以就地求援,然而却偏和姬洛做这荒唐不羁的事儿。使臣被刺是大事,依常理不但要上报,而且秦军理当护送其入境, 且少说要送过三关,待代国派人来迎。及此,不但能显示大国风采,还能装装样子演一出两国相亲。
可眼下偏卡在政局敏感的节骨眼上, 牵涉到朝堂权谋, 何事都不能一言蔽之。燕凤也不是个空有其表的人, 招摇回了代国,最多就是省了一路麻烦, 可也恰恰失去了拔出眼线的机会, 他授命襄助代王,自然要为君上多思量一番。
这番周全的思考,姬洛还是出彤业镇时才品过味来。燕凤给他上了一课, 乱世自保,光靠聪明还不够,还要有足够城府,还需能借力打力, 借势而为。
虽然靠瞎话编排镇上的婆子化了妆,但男人装女人,并不是那么好装,姬洛这身量未开还是少年的姿态,倒有几分得天独厚的条件,可燕凤一昂藏男儿,就不太好说了。
因此,姬洛看着前方蒺藜栅栏,身子崩得笔直,道:“前面就是边军了,这万一被看出来……”
“哪来这么多万一?”燕凤睨了他一眼,佯装嗔道,“别回头,亦别慌张,被看出来也无妨,要得就是一个乱字。越乱,人才越容易疏忽。”
看姬洛还是一知半解,燕凤目光在两人的麻裙上扫了几趟,笑道:“你慌的不是边军,而是对那位大人物的未知。我是个文官,对打打杀杀的江湖客不甚了解,但就这‘芥子尘网’偏晓得一二,这宗平陆有一个天生的缺陷。”
“你听过灯下黑吗?”
江湖人向来崇尚武功,六星将中几位功夫称奇的多为人知,反倒是智将和羽将两位武功不专的隐士,鲜少有资料可寻,尤其是后头这位常年待在宫中的羽将。大多时候天下只传他手下‘芥子尘网’堪比江湖行商走贩的关系网,且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剩下的,就难辨真伪。
求知的欲望让姬洛忍不住往下听,可燕凤偏吊人胃口,且此时两人已经接近蒺藜,也不便再谈。燕凤手一伸,拽着他光明正大走了过去,不但如此,还颇有几分卖弄风骚。
姬洛惊出了冷汗,但不知为何,那几个氐人士兵瞧了眼,脸色古怪的很。
等他俩走了过去,才有人交头接耳十分鄙夷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那些晋人多长女相,涂脂抹粉,还爱作女人打扮,听说还有不少人有龙阳之好,咳……你晓得的,这种多是大户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