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丑鬼把头扎进沈菡池的肩膀,悄无声息地流起了眼泪。沈菡池感觉到肩膀一片濡湿,却只是顿了顿,没有开口说话。
云殊归想,这是最后一次流泪。云家的血海深沉,都沉甸甸压在他的肩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22章
沈菡池其实真的不太行,背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云殊归,一路跌跌撞撞,却硬是咬着牙向前走。好几次云殊归都想喊他歇一歇,他却只是固执地摇头。
云殊归也不知道他稚嫩的身板里哪里涌现出这么强大的意志,心里像是有蚂蚁在啃咬,酸涩不堪。
沈菡池怕他再睡着,还呼哧带喘地开口逗他:“我也算你救命恩人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云殊归经过刚刚的变故,看他这番表现,其实已经相信他跟那些人不是一国的。但他还是没有把真正的名字说出口,只是把乳名念了出来:“我叫阿浮。”
沈菡池“哦”了一声,道:“挺、挺好的,阿福,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
云殊归道:“不是,是浮沉的浮。”
“拂尘?咳咳,拂拭的拂还是鸭子浮水的浮?”
云殊归因为愧疚而涨红了脸,又被沈菡池逗笑,呛到肺管,还扯得伤口疼,一边笑一边直倒吸冷气。沈菡池赶紧闭嘴,不敢再逗他。
又费劲走了三里多,一辆马车驶过来。听着马蹄声跟车辙的滚动,云殊归绷紧了身体。沈菡池却眼前一亮,喜道:“我家来人接我了!”
车夫是他家的护卫,马车停在沈菡池面前。顺着特殊熏香找到沈菡池的护卫大叔本来还高兴着,一看到灰头土脸的他跟背上的云殊归,惊喜立刻变成了惊吓吓:“少爷!这怎么了?”
护卫伸手要接云殊归,云殊归死死抱紧沈菡池的脖子,沈菡池差点被他勒断气:“我没……事,阿浮,喂,放、放手……”
云殊归牙齿打颤,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赶紧松开了手,沈菡池长舒出一口气,得意洋洋对护卫说了句“我救下来的”,把云殊归抱上马车。
“亮叔,赶紧赶车回城,稳一点,急着找大夫救命呢。”
叫亮叔的护卫查看了一下云殊归的伤口,道:“没伤到要害,就是失血过多……不过可能会留下病根。少爷,你从哪儿救下来的人啊?对了,老爷夫人知道你偷偷跑出来,差点气死了。”
“没事,让青叔给他治!回去了我再跟你说,嘿嘿,你记得跟爹娘美言我几句啊!”
等沈菡池扶着云殊归坐好,亮叔扬起马鞭,马车向华京城驶去。
“哎,阿浮,等你治好病,去将军府给我童吧,我找人帮你报仇?”沈菡池兴致勃勃道,“做我的小跟班,绝对没人欺负你!”
云殊归顿了顿,才道:“我,我不知道……”
沈菡池嬉笑道:“就这么定了!等你治好病,说不定还是个不错的家伙。小爷不讲究以身相许这一套,到时候我把家里漂亮丫鬟介绍给你当老婆。”
云殊归喉咙疼,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摇头。他心想,算了吧,我还更喜欢以身……嗯?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似乎有点危险,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菡池还在絮絮叨叨:“哎,遇到我算你好命啦。我家里人也都可好了,肯定同意让你在我家养着。刚刚你不识好歹骂我我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我觉得跟你还有点投缘呢。”
可真是大人有大量,刚刚你打我肩膀那下可不轻……
云殊归哭笑不得。没一会儿,又累又饿的沈菡池的头慢慢垂下去,靠在了云殊归的肩膀上。
云殊归本来绷着神经,被他突如其来的倚靠惊得差点喊出声。沈菡池迷迷糊糊间“唔”了一声,嘟囔道:“我靠一下……小……气鬼……!”
云殊归哭笑不得,僵直着身体不敢再动。他红着脸看着沈菡池安静的睡脸,心里淌过暖意,腹部的伤口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这孩子生的真好看,心肠也好。等有了机会一定要报答他。
这一年,羊**的马车上,两个少年依偎在一起。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云殊归不敢去将军府,被沈菡池送到医馆。沈菡池临走前约定好马上
会再来看他,但是没来得及告别,云殊归在夜里就被一个神秘的红衣人送到了寸天一那里。
寸天一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端详着他,半晌后徐徐吐出一口气:“白……我的人去晚了,你人没死就成。你想不想报仇?”
云殊归点头。
他聪明得很,为什么那些人没杀死他,他怎么到的郊外……看到寸天一的瞬间便一切都在不言中。无非是那群人里有一个间谍,偷偷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寸天一拍拍手道:“其实也不一定要报仇,你爹托了一大笔钱在我这,我送你去江南隐居也可以。”
云殊归死死地盯着他看。半晌后,寸天一大笑道:“你跟你爹真像。行,我知道了……”
“当我的徒弟,可惨得很。”寸天一笑吟吟道,“首先你得让自己恢复原状,接着再变成我要你成为的样子。这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你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走出这个院子,如何?”
他倒了杯茶给云殊归,云殊归把白瓷杯捧在手心里,定定望着热气氤氲中的碧绿茶梗出神。
良久后,他重重点下头。
寸天一露出一个满意的神色,似是看好他的果决。云殊归浅呷了一口茶水,问道:“……云家还有没有其他活下来的人?”
“这不该你问。”寸天一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云家唯一的遗孤。”
听到他不近人情的话语,云殊归顷刻间就明白了答案。寸天一言下之意,云家肯定还有人活着,十有**是云殊诚……他身上的几刀没有白挨。
云殊归心头大石落地,眼前又晃过沈菡池得意洋洋的笑脸。他心里有股愧疚感,是为了不告而别……但似乎也还存在一些其他的负面情绪,他暂时没有头绪。
……将来他一定会找机会报答沈菡池的救命之恩。云殊归甩了甩头,把繁杂的思绪抛到一边。
阿浮再也没有出现过。云殊归在痛苦的复建、训练和夜复一夜的噩梦里,总是想着沈菡池打他的那一拳跟俏皮的笑脸,成了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之后在书院,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沈菡池。彼时的小少年已经抽条,眉眼长开,如出鞘宝剑锐气逼人。数年前的痕迹还在,云殊归在熙熙攘攘的学子里一眼就认出了救命恩人。
咚!
云殊归又听到春雷炸响,心脏在他胸腔里高鸣,蠢蠢欲动的花要破土生长。
惊鸿一瞥,在劫难逃。
回忆戛然而止。
云殊归依旧伫立在巷子拐角,目光温柔似水,看着沈菡池远去的背影。他的背影毫无任何留恋之色,就像他真的跟云殊归是陌路人一般。云殊归一边想着这样也很好,一边露出一个微笑来。
那是他喜欢的人,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脏,哪怕身陷囹圄,依旧装满道义,坚持本心,像是普天下最耀眼的一束光。
他将近贪婪地看着沈菡池,像是溺水的人看着救命稻草。那是他的光,他的希望,他的全世界。他目光描摹着沈菡池的身影,想把对方牢牢记在心里,当作块甜蜜的糖藏好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师父给他争取的时间有限,他的替身引不开探子太久,但是他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再次跟沈菡池背道而驰。他为了暗中帮助沈菡池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决不可能出仕,所以他一生都不可能被允许出华京城,而沈菡池这次回来马上就会再离开……羌人已经要按捺不住了,沈家军必须迎接他们的新首领。
他二人即将天各一方,到他死,沈菡池都不会知道当年那个丑鬼是他……他对沈菡池最好的报答,就是拿自己的命去换天下的安定跟沈菡池平安喜乐。既然说不定他哪天就要拿命去填窟窿,这份喜爱不说出口才更好一点……
皆大欢喜。
可惜云殊归真的高估了自己。他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做不到圣人的境界。他眼睁睁看着沈菡池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终于明白他或许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从胸膛里传来的钝痛就像要把他整个人从内而外撕开一样,痛不可遏,心头沥血。
自欺欺人般的“他没有我会过得很好”“我只想暗中帮助他”“看着他娶妻生子平安一生”的大义凛然的想法,刹那间分崩离析、溃不成军。云殊归以云淡风轻构筑成的城墙,在一道道细小裂缝的聚沙成塔后,终于轰然倒塌。就像当时他忽略了失去亲人的悲伤,之后更绵密的痛楚排山倒海反扑过来一般。
昔年羊**、彼年白石书院,沈家郎误我一生。
第23章
沈菡池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祝清平的话语突然在他脑海里闪现。沈菡池犹豫了一下,闭上双眼,破釜沉舟般转过身去!
他以为云殊归早就离开了,自己会看到空荡荡的巷子。但是没有,青衫的无双公子仍然站在原地,衣襟被风拂动。云殊归猝不及防之下,满眼的悲痛满眼的爱意,那些被他千方百计隐藏在钢筋铁骨下的柔软心绪全被沈菡池尽收眼底。
沈菡池想起来那个捧着兔腿的老叫花子,想起注视着黄奎的黄大嫂,想起为苏芳英簪花的沈琼。
他们都有着跟云殊归此刻一样的眼神……对了,他自己也有着这样的眼神。沈菡池自己也陷入了错愕,往日雾中看花,瞬间拨云见日,种种疑惑都萦绕在心头。
但是跟当下他那颗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不安分的心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
祝兄,我就信你这狗屁倒灶的情圣一次。
沈菡池心里这么想,抬起脚步,向云殊归走去。
沈菡池大跨步向回走,云殊归从他威风凛凛的动作里感到了一股杀意,心下茫然至极。
他,他掉了东西吗?
还是说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云殊归唾弃了自己厚颜无耻的念头,眼见着沈菡池已经回到了他的眼前,抬起手——动作跟当年捶他那一拳如出一辙。
他这次又是为什么要打我?
自问临危不惧的云殊归遇到沈菡池就满脑子糨糊,下一秒他心心念念的黑衣小少年——现在是黑衣美青年了,“啪”一下把手掌拍到了他身旁的砖墙上,满脸凶恶地瞪着他。
他眉眼凌厉,此番横眉冷对着“有些见不得人心思”的云殊归,让后者有些惊惧。云殊归满脑子里都是疑问,想不明白沈菡池此番作态到底是要做什么……难道是他看着他的目光太炽热,被察觉了,沈菡池要揍他?
沈菡池比云殊归矮了半头,但是终究是将门虎子,气势破人,把云殊归逼进墙角。云殊归听到自己那颗死水一般的心不停狂跳,快要蹦出嗓子眼,下个瞬间就要破胸而出……
完蛋了。
他的脸上有些发热,这都要怪沈菡池把脸凑得太近。这下他的龌龊心思大概是藏不住了,他到底该如何是好……
云殊归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装出一幅平静的模样:“沈、沈公子,有何贵干?”
一鼓作气这个道理快被兵书写烂了,被钱照阳点评是虎父无犬子的沈菡池当然熟记于心。他向云殊归挑起一边眉毛,扯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来:“云兄,我想起来,你尚且未婚娶吧?小弟有个不错的亲事……”
咚。
在九霄云外自由翱翔的鸟从天空坠落,扎进大地,摔了个血肉模糊。云殊归的滚烫的心脏像是被浇上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去。
他露出个苦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沈公子,云某无意——”
“先听我说完。”沈菡池相当霸道地又拍了一下砖墙,有些色厉内荏,“别打断我。”
云殊归奇异地察觉到了他差到极限的心情,乖乖听话把嘴闭上了。沈菡池真是他的天生克星,手里拿把刀往他心里扎,他还甘之如饴地自己主动扒开胸膛上那层皮。
沈菡池喘了口气,如连珠炮一样快速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将军府缺个夫人,你看怎么样!”
“云某……嗯?”
沈菡池说完这句话,立刻涨红了一张脸,但一对点漆星眸却眨也不眨,死死盯着云殊归看。他看起来像头暴怒的小狼,若是云殊归敢说出一个不字,说不定会被他直接暴起咬断脖子……
云殊归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理解力这么差。想他八岁便七步成诗,十岁敢批大儒文章,十二岁会写治国论,到哪里都被人捧着称赞一句神童。此时此刻在无人的巷子里,却听不懂心上人一句不到二十字的话。
他眨了眨眼睛。
沈菡池的呼吸出热气扑到他的脸上,让他的脸上再次开始发热。云殊归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又好像喝了一坛烈酒,腿上有点发软,脑袋有点晕眩。
沈菡池闭着眼睛不敢看云殊归的脸,良久没听到云殊归的答复,刚刚鼓起来的勇气被针扎了一下,全部泄了干净。他勉强挤出来个笑,把手缓缓收回来,打哈哈道:“我开玩笑的……”
“我不信。”
他听到云殊归一向沉稳的语气也有些颤抖,对方拉住了他抽离的手臂,紧紧攥着。
……?
沈菡池颤巍巍睁开眼睛,
青衫的无双公子,一双黑眸里翻涌着炽热的情绪,声音急切道:“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