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实在是诡异无比,那几名商队的人脖子瑟缩,像是料到了接下来的画面,不忍再看。
台上,庄白冷笑着将狐狸尾浸入沸水中,狐狸叫声陡然变得凄厉,如惊雷般划破央央长夜。
沈非玉身体不受控制般迈开腿,往前走了一步、两步……直至越过众人。
庄白的目光一下子锁定到他身上,村民的目光也变得格外不善。
洛闻初揉身上前,攥住沈非玉手腕,微微摇头:“非玉,不可。”
“可是师父,”沈非玉双目无神,愣愣的指向庄白,“它在向我求救啊。”
洛闻初回首,正好对上一双金色兽瞳。
第十七章
那是一抹极其纯粹的金色,在夜色中静谧流动着。
“看来沈公子也着了道。”庄白惋惜道。
“师父,弟子并未……”
洛闻初上前一步,抬手劈在沈非玉后颈,沈非玉顿时身子一软。洛闻初将人揽入怀中,扫过那红狐狸鎏金似的瞳,复又转向庄白:“这狐狸的眼睛,能摄人心魄?”
庄白一怔,没想到自己准备的说辞竟从对方口中说出。庄白立即反应过来:“既然洛公子已经猜到,再隐瞒下去也无必要。这红皮子狐狸又叫金目灵狐,一双眼睛有蛊惑人心的效果,最易使人着魔,已有许多村民接连中招,此乃妖物啊!”
“使人着魔?”洛闻初缓慢品读哲这四个字,魔教外栽种着的幻攞草需顺着伤口将毒素送入人体,泗水城石阵亦需借助光线变换才可使人入魇,哪怕是天底下最鬼魅的幻术也需要时间与媒介,单单一只狐狸的一个眼神?洛闻初不信。
隐村村民狠狠的瞪着洛闻初,义愤填膺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少顷,洛闻初露出一个“恍然”的笑容,“如此,我代非玉向诸位陪个不是。”
“哪里哪里。”庄白乐呵呵的摆摆手,目送二人离开,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捏紧。
在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洛沈二人身上时,没人注意到祭祀队伍中有一女子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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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闻初抱着人回到了庄白的住处,就在他准备将人安置在榻上时,衣襟忽然被揪住,怀中人睁着眼,面上带着罕见的愠色:“……师父!”
从未见过小徒儿如此生动的模样,明眸皓齿,眼尾染红,像一只冲主人弱弱哈气的幼猫。
“弟子并未被迷惑,为何——”
洛闻初伸出一指,轻轻点在他唇上,“我知道,然方才确非好时机。非玉可曾看见村民藏在袖中的袖箭?”
沈非玉沉默。
洛闻初掂了掂怀中人的重量,只觉自己抱了一把嶙峋瘦骨。
“太瘦了。”
“?”
“为师是说非玉以后行动还需小心,谋定后动。”话题转得毫无破绽。洛闻初将人放在床上,倏地眼神一暗,挥袖灭灯,翻身上床。
突如其来的靠近令沈非玉绷直了身体,一只温热的手覆在颈侧轻轻摩挲,沈非玉张了张嘴。
“别出声。”
洛闻初静静的搂着沈非玉,低声道:“闭眼,睡觉。”
外面的风声似乎停了,漆黑的房中只有一小段寂寥月光。
一直到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被虫鸣打破,洛闻初才从床上起身,他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神情莫测。
凝固的空气开始缓缓流动,沈非玉忍不住瞅了一眼身侧人,饶是耳力不及旁人,他也猜到了方才有人从房外经过,“是那庄白?”
洛闻初沉吟不语。
良久,外面再无响动,沈非玉这才开口:“他的说辞,师父信几分?”
“一分都不信。”村民眼中对金目灵狐流露出的渴望,绝不可能是“妖物”那么简单,若非顾忌小徒儿和商队……洛闻初眯了眯眼。
“关于隐村,师父可有耳闻?”
洛闻初精神一震,细细打量着他,许久才吐出两字:“不曾。”
沈非玉似是浑然不觉洛闻初眼中探究,将自己少时从沈明朗书房里看到的事情娓娓道来:“大约八|九年前,青州地界某个村子的人染上了一种怪病,患病者全身多处溃烂,并导致残疾,大夫对此束手无策,患者最后因伤口感染发炎感染而亡。起初只是一个村子,官府没有放在心上,后来,第二个、第三个……周围村子相继出现染病的人,这才发现病情的蔓延速度,其程度不下于一场瘟疫,官府派人封锁村落,只准进不准出,放任村民自生自灭,那之中,甚至还有身体表征尚且正常的未感染者。”
这件事曾被官府极力压下,只有少数人知晓。单凭沈非玉的描述,仅能窥见两分当时的惨状。
为官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患者的哀嚎与健康人群的激愤,在官府的铁腕政策下,最后只余荒荒白骨。
尸骨露于野,千里无人烟。
洛闻初心有触动,沉默片刻后问:“后来可发生了什么?”
“此病蔓延之初请的大夫中,有一位名叫盛华茂的大夫,是他保全了二三十人,恳求官府放众人离开,隐姓埋名,再不出现。”
洛闻初眉梢一挑:“可是再世扁鹊盛神医盛华茂?”
“不错。”
盛华茂未及加冠便开始行医,医术高超,且仁心仁德,无人不救。
悬壶济世二十载,世人皆称其再世扁鹊。
“官府同意了盛神医的请求,却画地为牢,将众人赶入某座深山,勒令其不得出现于世间。”
洛闻初叹道:“这之后,甚至连神医本人都没了行踪。”
“师父,方才村民面纱下的脸……”
言未尽,洛闻初已明白隐村的由来。
沈非玉踟躇片刻,“那庄白会不会就是盛神医?”
洛闻初起身下床,没有点灯。
“非玉的意思为师晓得了,但那盛神医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而且,他不会武功,断不会是庄白。”
“再者,盛神医曾对为师有恩,为师不至于记不得恩人的模样。”
世有驻颜换容之术,武功还可以再练。沈非玉瞧着床前洛闻初的背影,没把这话说出口。
洛闻初凝神细听,一声细响自主屋传来。
庄白离开了房间。
“非玉且在此等候,为师去探探那家伙虚实。”说罢,几息不见身影。
沈非玉侧躺在塌,脑中一遍遍过着今晚和洛闻初的对话,恍神间似乎又听到了那红狐狸尖锐的哀叫,眉头夹起,不知不觉神游天外。
那厢,洛闻初跟着庄白渐渐离开隐村。
庄白此人虽有一些功夫,可到底是外家功夫,只对杀气和冲着自己来的气息敏感,对于被人跟踪这码子事完全没有觉察。洛闻初敛去气息,不近不远的缀在他身后,不多时便来到村外野地,只见庄白谨慎的左右环顾,没发现跟踪的人,这才移开石板,猫着身子进入密道。
洛闻初躲在树后,心中默数,数到五十,刚迈开腿,石板摩擦的声音再次传来,洛闻初迅速收脚。庄白打开石板探了探头,第二次确定没人跟着,遂安心进入密道。
当真行若狐鼠,差一点就着了道。
洛闻初这次更谨慎,数到了一百才走出树影,轻松提起石板,再次合上,其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密道下竟是座地下牢狱,早年间,陈国战乱,类似这种的监狱不计其数,多是为了方便用私刑,折磨犯人而修建的。这座地底牢狱经年不见日月,空气中弥漫着不知是人还是动物肉身腐烂后发出的味道,潮湿、晦涩,令人作呕。
许多牢门已经生锈,铁锁上锈迹斑斑,洛闻初轻轻一拧便囫囵拧了下来。
洛闻初:“……”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又把锁挂了回去。
经过三个转角,隐隐有人声传来,洛闻初不再前进,猫进角落屏神凝听。
“老东西,这个月的药呢?”是庄白的声音,粗声粗气,语气张扬,与之前装出来的和善敦厚大相径庭。另一人的声音更加细弱,洛闻初听不大清,下一刻,只听重物落地的闷响,庄白冷哼,“你若不救他们,他们可就要死了。你都救了他们这么多年,不过是再拉一把,有何不可?”
“……造孽……不能,狐……”
“几只畜生而已,我杀便杀了!”庄白骤然暴怒,“怎么?堂堂神医,竟因为几只畜生就罔顾人命吗!?”
“再说一次,这个月的药呢?拿不出来?好,你就去给那只狐狸陪葬吧!”
这之后,砰地一声巨响,再无声音。
洛闻初连忙抽身往回走,经过某间牢房,福至心灵,拿开铁锁往门内一躲。
地下光线本就黯淡,除非打着火把,否则压根儿瞧不清门里有什么。庄白似乎气急了,脚步生风,根本没注意到某间铁门的锁掉了。
确定庄白离开,洛闻初好整以暇的从角落出来,把锁归回原位,提步来到密道最深处。
那里有一间牢房区别于其他牢房,铁栏杆与锁都重新加固了一道,内里设有伏案与床榻,甚至还有一系洗漱用具,比起牢房,不如说是简居更为恰当。
墙上烛火照亮这间逼仄的牢房——伏案侧翻,书籍与手稿散乱一地,头发花白的老者靠在塌边,胸口处有轻微的起伏。
洛闻初试探着出声:“盛神医?……盛华茂!”
老者虚张开眼,气若游丝:“你是?”
洛闻初俯首作揖:“晚辈洛闻初见过神医,多谢神医当年救我师弟一命,当年未及道谢,神医便匆匆离去,这之后,晚辈遍寻不得,原来是被困在此间,晚辈这便救神医出来。”
“不,慢着——”
可惜盛神医说晚了。
洛闻初望着拧下来的锁,甚是无辜的眨了下眼。
盛神医瞪着眼,连说几句“你你你”,没你出个所以然,恰在这时,神医胸口起伏变大,一个小家伙从神医内衫里探头而出,耳朵耸动,红色的脑袋掉了个转。
于是,洛闻初就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金瞳。
明显还处于幼崽时期的金目灵狐小脑袋一歪,声音清脆尖细:“嗷?”
洛闻初几乎是在看见它的瞬间冒出了一个想法:送给小徒儿当宠物许是个不错的法子。
殊不知他前脚离开,一名偷偷摸摸的女子后脚便敲开了沈非玉的“房门”。
第十八章
洛闻初紧随庄白离开后,沈非玉接待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女子拉下兜头面纱,露出一张清秀婉丽的面庞,皮肤虽因经久风吹,已不似花季少女般光滑,但与隐村村民所露出来的溃烂皮肤全然不同。
沈非玉瞧着,隐约有些熟悉。
“恩公。”
见了沈非玉,女子竟是纳头便拜。沈非玉吃了一惊,连忙托住女子手臂:“姑娘不可。”
心中记挂着庄白或许会去而复返,而女子并无恶意,沈非玉思索再三,决定让她进房说话。
进了屋,趁着沈非玉点灯之际,女子砰的一声跪倒,以头抢地。沈非玉回首,正是手足无措,最后只得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将人劝起,叫她坐在床沿,自己则站在一侧。女子见他不坐,也站了起来。
两人相望,沈非玉尴尬得无以复加。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要是师父回来看见——
沈非玉猛地摇头,把那个场景抛出脑后。
“恩公可是头疼?”
沈非玉望着她,心道:是啊,非常头痛。
最终,沈非玉在女子关切的目光中泄了气:“恕在下冒昧,姑娘唤在下恩公,可在下并不记得……”
闻言,女子咬了咬唇,语气悲凉:“那日须臾山脚一别,数年已过,恩公自是早就忘了小女,但是恩公救命之恩,小女此生难忘!”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猛地将沈非玉拽回三年前的那场山匪祸乱中。
那年他从柳州城出发前往飞屏山,途经青州须臾山附近,走了“大运”一般,正巧碰上山匪下山洗劫村庄。彼时一户人家接亲,山匪截杀新郎,意图劫走新娘子回寨做压寨夫人。沈非玉趁乱没人注意,钻进新娘轿中,将新娘子救出。
若山匪抢了人回去发现轿子是空的,山下的百姓还要遭殃,沈非玉代替新娘留在轿中,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仗着自个儿是男儿身,有一点三脚猫功夫,比女儿家更容易脱身,没成想,山匪头子男女不忌,硬是逼着他成婚。
十来岁的少年人身着大红喜服,孤身陷入匪寨,若不是匪寨内部龃龉暗生,两股势力起了冲突,外加燕林生上山剿匪,那一晚沈非玉定然自身难保。
那日之后,沈非玉记下的是燕林生的救命恩情,倒是把那位被自己救下的女子给抛到脑后了。
觉察沈非玉目光闪躲,女子表情更加哀怨,半晌后,她拢了拢袖子,“恩公记不得小女不要紧,但希望恩公听小女一句。”
“这里的人,人心向恶,为虎作伥,过了今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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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隐村外废弃地牢内,洛闻初与神医盛华茂相顾无言。
准确来说,是盛神医盯着洛闻初手里的锁无言以对。
“罢……”神医挥挥手,抚了抚怀里的小狐狸,小家伙咬住他的袖子,嗷嗷叫唤着。
“你别这么瞧我,你娘亲多半已经不在了。”
小家伙似乎真的通人性,听他这么说,松口哀哀叫了一声,尔后便趴在盛华茂胸口一动不动。
“它的娘亲,莫不是一只尾巴尖带黑的狐狸?”正是今夜被隐村村民献祭的那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