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长青的呼吸放缓,紧皱的眉头松了开来。许翁觑了眼厉长青,便把目光重新移到沈非玉身上,他实在没想到颇为看好的年轻人竟然会用这种下作手段,连说话都带了三分寒意,“你……哪怕自知胜利无望,也不能用这种卑鄙手段。”
方纳大师宣了声佛号:“许翁,尚且不知毒为何人所下,还望谨言慎行。”
许翁:“但他是最大嫌疑人。”
棋盘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楚西君和洛闻初相继上前,楚西君一上来便听见三人的对话,脑中的弦啪的一下,断掉了。
“你——你个无耻卑劣的小人,我要你偿命!”
惊呼四起,沈明玉腾地站起,沈虞低喝:“坐下!”
“娘?”
沈虞缓缓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笑容:“看到了吗,明玉,这就是你爹生在外边的野种做出来的下贱事。”
“娘……”
沈明玉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目。
在这一刻,眼前这个女人叫他倍感陌生。
第五十四章
说时迟那时快,楚西君出剑到一半,被一柄木扇拦住,锋利的剑尖抵住脆弱扇柄,剑锋竟不得寸进。
楚西君双目通红:“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且不说楚掌门杀不杀得了,洛某认为,当务之急,是先替令徒解毒。”
见楚西君面露不甘,试图暗中与他较劲,洛闻初轻哂,四两拨千斤的挑开长剑,好整以暇道:“还是说,楚掌门宁可叫令徒毒发身亡,也要对我师徒二人下杀手?”
楚西君自然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但是……
他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厉长青,再看洛沈师徒,握剑的手愈发用力。
洛闻初长长哦了一声:“洛某明白了。”
楚西君:“你明白什么?”
“平日里小昆仑与我派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叫楚掌门拿捏把柄,今日你向我们师徒二人出手,的确‘师出有名’,可你杀了,小昆仑当真能借机踩下凌绝派么?或者换个说法,洛某这名人榜榜首的位置,你就这么想要?”
“!”
心里的小九九被当众戳破,楚西君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洛闻初,休要血口喷人!!”
“师父。”眼看楚西君快被自家师父刺激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沈非玉不得不出言提醒,眼下的受害者是昆仑派,世人更多的把同情的目光放到昆仑派上,若是此时言语相激太过,恐怕有损凌绝派名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将厉长青交由许翁等人,沈非玉来到楚西君面前,“楚掌门,令徒之毒,与我无关。”
“你说无关就无关?”楚西君愤恨的目光如利刃落到沈非玉身上,若不是忌惮一旁的洛闻初,他早就冲上去将其乱剑砍死,“先偷学我昆仑派剑法,现又用卑劣手段毒害我徒,沈非玉、沈大公子!你可真是跟你爹一般,令人不耻——啊!”
话音未落,楚西君便被掀翻在地,挣扎着起身,却被洛闻初以木扇抵住喉咙,“楚掌门,事情还没查明,奉劝你收回方才的话。”
虽然对方脸上带笑,楚西君却感到一股寒意自后颈蔓延,浑身上下汗毛倒立。
好像在这个男人面前,只能臣服——
不。
是唯有臣服,才能祈求到一线生机。
“你!洛闻初,你别太……”
“哎呀,楚掌门难道跟令徒一样,得了口吃的病么?”洛闻初笑道,只是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洛某脾气不好,许多话只说一遍。”
“洛掌门,够了吧。”闻人客负手而立,不怒自威,“今日事,与你徒弟脱不开关系,你为人师,非但不教训徒弟,反倒出言讽刺中毒之人,如此心性……”
洛闻初回首望了他一眼,闻人客被他眼中刺骨的冰冷刺得心头狠狠一跳,没能把话说完。
想到自己竟然折服于小辈威压,闻人客连番摇头。
最后,是方纳大师出言圆场,小昆仑弟子匆匆领回厉长青,着手解毒。
为了给小昆仑派一个交代,沈虞命人将沈非玉扣留在庄内一处偏僻小院,说是小院,实则牢狱,说是等到真相查明再放他出来。
沈非玉没有反抗。
离开前,楚西君放言:若厉长青有个三长两短,定叫沈非玉偿命。
接下来的比试众人看得心不在焉,只等着结束便冲到茶楼酒肆宣扬今日所见。
不过短短半日,沈非玉在柳州城的名声,也如沈明朗般,不复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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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沈庄,两道黑影一前一后潜入关押沈非玉的小院,发现对方,均不由分说大打出手。
用剑的黑衣人发现对方的武器乃是一柄木扇,心中一个激灵,拉下蒙面巾,“是我!”
对方果然停手,“沈庄少爷怎么在自己家也像个贼似的。”
沈明玉额头青筋跳动,强忍着才没把剑刺出去,“洛掌门才是,深更半夜翻人家后院,意欲何为?”
洛闻初走到门前,薄唇微张,吐出两个字:“偷情。”
门内门外的人:“……”
沈非玉红着脸开门,将人拽进房内,又冲沈明玉招招手。
洛闻初进了屋,适才揭开蒙面巾,“徒儿如此心急,倒真有几分偷情的意思了。”
沈明玉黑着脸走到沈非玉身边:“哥,你真的不考虑换一个么?虽然我脸皮不及他厚,但其他方面绝不比他差。”
沈非玉瞪大眼,讶然道:“明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明玉别过脑袋,深深吸了口气:“哥,我实在是不忍你落到这种人手中,这种花言巧语的人有什么好……嗷!你打我!?”
洛闻初收回扇子:“打的就是你。”
沈明玉捂着脑袋龇牙咧嘴:“你!”
接着,他便看见对方压着大哥旁若无人的亲吻,缠绵的水声刺激得沈明玉不知道将目光放到何处,最后只能傻愣愣的看着他们亲完。
许是方才沈明玉的发言太过惊世骇俗,洛闻初不得不用一点手段向他证明,亲完了也没放开沈非玉,而是挑衅似的看向沈明玉,“我这种人如何?我能给的,你给不了。”
沈明玉的脸色由红转黑,最后变成铁青,双拳握紧,怒骂:“混账东西!”
话脱口便再迎接一敲,“要叫哥夫。”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沈非玉脸上还带着因缺氧而涌上的潮红,眸光潋滟,嘴唇红润,当着亲弟弟的面被人轻薄所产生的羞耻感,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因而故意不去接触沈明玉的目光,直接谈起正事,“厉长青情况如何?”
“延缓毒发,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洛闻初正色,“都在想办法替他解毒。”
沈非玉颔首,“或许可以去找盛神医。”
“不行。”洛闻初想也没想,一口否决,“我若去了,你怎么办?”
“这点自保能力,弟子还是有的。”
沈明玉总算能插上话,“我会保护好我哥,不劳你费心。”
沈非玉也道:“事不宜迟,师父。”
“当真是翅膀硬了,都敢替为师做决定了。”
洛闻初走到门边又折返,双臂撑在沈非玉身侧,将他禁锢在桌子与自己的怀抱之中,不顾沈明玉的叫骂,一双笑眼只映出沈非玉清绝的面容,“差点忘了,今夜我可是来找你偷情的,情没偷成,可不能这么走了。”
沈非玉面上薄红才消,又因为这句话涌了上来,垂眸不语,长睫上盛着微弱的光线,轻轻一眨,抖碎光影,诱人又煽情。
他自身尚且不觉,殊不知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活色生香。
洛闻初俯下身,正要动作,却听见怀中人细若蚊呐的一声:“等此事了,非玉任凭师父处置。”
“处置”一词极妙,带着惩罚意味,经沈非玉之口,直搅弄得洛闻初心火难遏,喉咙干渴,喉结滚动数次,才将人放开。
离开的背影甚至称得上落荒而逃。
沈明玉看向大哥的目光像在看什么世间奇人。
隔了许久,沈明玉干涩的问道:“哥,你确定了吗?就是此人了?”
一直不敢看他的沈非玉却在此刻抬起头,笑靥如花,“嗯,我确定。”
“好吧。”沈明玉深吸一口气,有些说不上来的落寞,大哥前几天晚上的话徘徊在耳边,他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大哥了,沈非玉要做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他都无权阻止。
顿了顿,沈明玉这才想起来意:“近几日还要大哥委屈一下,白日里不管谁送来的东西,都不要吃。我会每天晚上来看你,给你带食物的。”
沈非玉目光微沉:“我知道了。对了,爹呢?”
今天一天都没看见沈明朗的身影。
沈明玉苦笑:“连我也不知道爹在哪儿。”
“怎会?”
“听阿才说,昨日爹娘吵了一架,之后就不见了,”沈明玉向来不曾在人前敞开的不安与烦躁,在大哥这里都可以倾吐,“哥,娘好像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受……”
沈非玉圈着弟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沈虞身上发生了何事,他们兄弟二人不得而知,但是以他对沈虞的了解,她爱惨了沈明朗,绝对不会让沈明朗出事,宁愿忍受他的存在,也不想同沈明朗摊牌决裂,所以目前,沈明朗应当性命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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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昆仑派所在客栈。
楚西君与门派长老围坐在厉长青的房间,厉长青平躺在床,面色铁青,嘴唇乌黑,双手手背有些微凹陷,乃是化骨散开始发作了。
毒君子谢骏给的解毒丸只能暂且压制毒素,当务之急还是要研制出化骨散的解药,此事拜托给了谢骏。
到底非己之长,谢骏没有一口答应,只说尽力。
同时,沈虞派人帮助昆仑派在民间寻访医术高明的大夫,柳州城内所有大夫齐聚一堂,但都束手无策。
“方才我去凌绝派所在客栈找他们洛掌门,竟然推说掌门不在,”某长老气愤道,“看来是不打算见我等。”
“你看他白日里的行迹就该知道了,他们根本不打算为此负责。”楚西君嘴角噙着笑,眼中却尽是杀意,“谁不知道那沈非玉是沈庄大少爷,如今关在沈庄,倒可算是一重保护,沈夫人的做派亦不过是为了面子好看罢了。”
“掌门,此事必不与他们干休!”
“我知,”楚西君安抚众人情绪,“若是长青有任何闪失,定要向他们讨个说法。”
众人无不附和。
等人都离开了,楚西君留下照看徒弟,凝视着因毒发而眉头紧拧的青年。
烛火跳跃间,楚西君缓缓抬手,放到厉长青脖间,神情宁静,手指间却骤然用力收紧。
青年的脸很快因窒息而涨红。
“长青啊,不要怪师父,哪怕有幸能解毒,你全身的骨头也恐怕支撑不了自身的重量,更遑论提剑了,你这一身武功再无用武之地,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楚西君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喃,“若是不幸解不了毒,为师实在不忍你这么痛苦的离去,索性,不如为师送你……”
厉长青大张着嘴,重重喘息,额颈间冷汗交加,似有转醒的迹象。
“师、父……师……”
楚西君一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张倔强的小脸。
彼时他刚捡到厉长青,小孩就是这样一张倔强的模样,抬头凝视着他说:“我想活下去。”
厉长青的父亲是个赌鬼,输光了家产,讨债的上门,抢占厉家田地房产,还要把厉长青母子卖到窑子,厉长青在他娘的帮助下逃了出来,为了躲避追捕,一路逃进昆仑。
昆仑雪域,终年弥漫着大雪,冰雪封路,只有特定的时间能够出入无阻。
厉长青逃进来,压根没想过要怎么出去,冰天雪地里冻得口齿都不利索了,唯有活下去这三个字说得无比坚定。
或许是昆仑太冷,连楚西君的血也给冻住了,他问那个小孩:“我救你,你能带给我什么?”
小孩很长时间没说话,等到楚西君不耐烦了,他才颤巍巍的开口:“救了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楚西君本想说你的命又不值钱,我拿来作甚?可对上小孩的双眼,这句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后来,他把小孩带了回去,他教他习武,领悟昆仑派至高武学,他要把小孩打造成一柄无往不利的神兵利器,能给式微的门派带来赞誉,重拾昔日荣光,让它再度矗立在武林之巅。
可惜,这把神兵还未来得及彻底绽放光芒,就注定要蒙尘。
想着想着,楚西君渐渐脱力,疲惫的靠在床沿边,看着厉长青出神。
方才安抚他人的说辞只是楚西君随口说的,背地里,他有另一番考虑。
出兵讲究一个“师出有名”,这四个字同样适合被放到波澜诡谲的江湖门派之间。
说打人就打人,灭门就灭门,那是魔教的做派。
武林正派想要彻底讨伐另一门派,需要理由,一个足以在世人讨论中站住脚的理由。
一名被陷害身死的弟子就是个不错的理由。
——起码在一刻钟前,楚西君是这么认为的。
最终,楚西君只是给厉长青掖了掖被角,便起身离开。
楚西君离开后,床上的青年忽然睁开了双眼。
第五十五章
沈非玉本以为事情能在洛闻初讨回解药后告一段落,不论是厉长青所中之毒,还是小昆仑派对他的敌意,等到师父回来之时一切都将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