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这般言语的羞辱,能让陆纪明获得快慰,他又接连说了几句,直说得面前青年拧紧眉头,怒不可遏。
这些天他像是只能躲藏在暗处的老鼠一般东躲西藏,稍有松懈便会被洛闻初和叶寒的人追上,至此,他已认清,他在中原和魔教两头布置的一切,尽付诸东流,幸好还有吴鸣和曲如林这个主动送上门的帮手,如今他们正躲在曲如林打造的地下迷宫,莲在外打探消息,吴鸣守着入口,一旦发现风吹草动,几人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撤离。
连日来的隐忍,被追杀的憋屈,都在调戏小师弟的过程中得到了抒发,他倒不好这一口,不过看着对方因自己的话激动与愤怒,还是非常有成就感的,尤其是,他还从没见过小师弟生气的一面。
“你再多说几句,我怕这小子会羞愤得去死啊。”
那人开口,沈非玉这才将注意力从陆纪明身上转移。
“哟,好久不见啊,我的金戈。”
“是你。”
曲如林挑眉:“你似乎不惊讶。”
沈非玉定了定神,“你暗示我这么多次,我早该注意到的。”
不论是那首暗示意味极强的诡异歌谣,还是第二天曲如林眼中泄露的嘲讽之色,可惜那时他没有足够把握,紧接着遭遇一系列事情,渐渐的把这个最直接最明显的人给忽略了。
曲如林咂咂嘴,忽然笑了:“你觉得,凌绝派和你,在你师父心中哪个更重要?”
“什么?”沈非玉不明白对方怎么会这么问,却下意识觉得接下来对方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换个问法,”曲如林欺近他,目光在他脸上梭巡,“毁了凌绝派,和毁了你,哪个会让他疯?”
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钻心的疼从手腕传来,直击大脑。
曲如林的“毁”,那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破坏、毁坏、摧毁。
沈非玉在那一瞬间痛得连惊呼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提脚,再次狠狠往下睬去。
咔嚓。
好像是骨头崩裂的声音,又好像地面开裂。
沈非玉眼前冒着一圈又一圈的黑点,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自始至终,曲如林脸上都带着报复一般的爽快笑容,连陆纪明都站得离他远了一些。
“听说你很能忍,那我便看看,你能忍到几时。”
当他第三脚即将落下时,黑衣剑客打扮的吴鸣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幕,他怔了一瞬,很快说道:“洛闻初来了。”
曲如林放下腿,整理好衣摆,这才缓缓道:“他倒是来得挺快,一个人?”
吴鸣颔首:“方圆十里我都探查过了,只有他一个人。”
曲如林拍了拍沈非玉的脸,语气说不出的嘲讽:“看来还是你比较重要。也罢,今日他既然来了,不管什么烂账,都是时候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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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
洛闻初一人与三人对峙。
曲如林、陆纪明、吴鸣。
每一个都实力不俗,洛闻初扫了一眼,没发现自己想看见的人,神情冷了下来:“我徒儿呢?”
陆纪明侧身示意:“就在我身后的山洞里,师父若是胜了我们三人,就让你过去。”
“好说。”顿了顿,抬手指了指陆纪明,“你已不是我弟子,乱攀什么关系。”
陆纪明嘴角含笑,从容改口:“洛掌门,这些天四处追杀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
“未曾。”洛闻初连个眼神都奉欠。
曲如林冷笑:“你……”
洛闻初:“要打就快打。”
曲如林:“我还有话……”
“啰嗦什么,直接动手不好吗?”洛闻初掏掏耳朵,乍看全身都是破绽,然而只有潜藏在他身后的莲知道,若他出手偷袭,要不了一秒,就会被反制。
曲如林沉下脸:“我要说——!!!”
这次洛闻初没有说话,直接出手,打得曲如林堪堪躲过,再多的话都化为了怒火。
第五十八章
曲如林怒火中烧。
洛闻初的态度让他回想起九年前的大会。
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九年前,曲如林还不叫这个名字,没有利用下作手段去与一名曲家外戚对换身份。
他的真名叫林衡。
当年的林衡也是位翩翩少年郎,天赋过人,异常聪慧,八岁便拜江湖上极负盛名的机关大师许翁为师,十岁制作出属于自己的傀儡,十三岁小有名气,可以说,林衡于机关这一道有光明坦途。
却因一场比试,丢了初心。
九年前,十八岁的林衡信心满满的登上论剑台,这是最后一场比试,赢了,他就能问鼎江湖,亦不用再靠大门派记名弟子的身份才能拿到问剑大会的请帖,到时候他会开辟宗门,创造属于机关的盛世,让这个江湖再也不只因剑与酒而澎湃动荡。
他带着万丈豪情登台,熟料输得狼狈不堪。
他的对手,是与他相同年纪的洛闻初。
林衡听说过发生在对方身上的事,师门惨遭魔教灭门,四处求援却无人伸出援手,听说前不久还在组织各门派攻打魔教。
对洛闻初的事,他深感同情,但比试只能是他胜。
开场,林衡想说点什么,诸如输了也不要灰心之类的话,刚说了一个字,对面的白衣青年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明明语气淡漠得像一潭水,却冻得人背脊发寒。
他说:“快点,我赶时间。”
林衡心底冷哼,索性依他,同时操纵五只傀儡,之前与人比试他只需要放出三只傀儡就能够使对手惊骇,来不及招架,甚至直至被他打落台下也想不出什么有效的方法来抵抗,他的傀儡都是选择上等材料锻造而成,寻常铁剑根本斩不断,且暗器极多,这一次他直接放出五只傀儡,足以见对洛闻初的重视。
有的人天生五感敏锐,能够感知杀气,然而傀儡本身无法释放杀气,哪怕它就静静的站在人背后,也不可能被觉察,可以说防不胜防。
谁知开打后,洛闻初根本不与傀儡纠缠,竟是想直接将他拿他开刀。
“你未免小看我了。”林衡操纵一只傀儡绕到洛闻初身后,两只护在身前,还有两只在前面一只的掩饰下,左右包抄,哪怕洛闻初突破了眼前两只傀儡的防御与后一只的偷袭,也难以兼顾偷袭之后的偷袭。
林衡还没来得及得意,眼前骤然一花,凝神看去,场中哪里还有洛闻初的影子?
“太慢了。”
清冽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同时,五只傀儡与他失去联系,林衡大惊之下,来不及多想,断掉手中傀儡线,反手抽出腰刀,格挡住这一击。
林衡为了这种情况专门练过,哪怕是近身战他也不惧,甚至体力比一般人还要好。
“想不到吧,我……”
没等他说完,大力袭来,林衡被震得虎口发麻,腰刀脱手而出,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使剑的剑客,怎么会有这一身蛮力。
“你怎么……”
“我说过,我赶时间。”洛闻初的剑尖不知何时已经抵上他的咽喉,“你太啰嗦了。”
脆弱的脖颈哪怕喉结轻轻滑动都会不小心触到洛水的剑锋,谁也不会想要挑战洛水的锋利程度。
最终,林衡咬牙认输。
洛闻初收剑便走,就跟之前所有比试一样。
林衡打从出生起就一直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自从拜入许翁门下,更是受到无数吹捧,他是机关一途的绝世天才,洛闻初亦是剑道天才,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从对方眼中看见一丝同等的尊重,反而处处受他言语打压。
他的机关术、傀儡术,在这个人面前,就像个笑话。
甚至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直到洛闻初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林衡收拾自己的傀儡时才发现,五个人形傀儡脖子上都有一道裂口,从裂痕的程度来看,若是人,早就身首异处。
方才在比试中,他都不知道对方到底何时出的手……
回忆结束,曲如林——或许该称他为林衡。
林衡满目扭曲,一口气放出二三十具傀儡……那次大会输了之后,他改了制作风格,不再追求每一具傀儡的精良与细致,更多的注重量产与操纵手法的多样性,他整日整日回想、模拟、再现当年比试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分析他的对手,拆解对手的动作,力图将傀儡打造成人人闻之色变的存在,为此甚至不惜私下活捉大量的人来试验。
让傀儡和人一遍又一遍的战斗,使傀儡的关节适应各类人用武器的习惯,能够更快更灵敏的转动。
三年后,他再次登上论剑台,却得到洛闻初避世不出的消息。
在那一瞬间,林衡觉得自己三年的磨砺完全就是个笑话。
心境的扭曲改变了他的性格,林衡转头开始研发各类杀人利器,捉回来的人全都成了他的试验品。事情闹得太大,终于惊动了许翁,在一个雷雨夜,他精心研制的所有机关、傀儡如数被毁,而他也被许翁逐出师门。
他不怪师父许翁,他只恨洛闻初。
是洛闻初挡在他前进的路上,是洛闻初让志得意满的他摔得头破血流,他毁了他的一切,所以,他也要毁了他珍视的所有。
饶是林衡也不得不承认,洛闻初很强,强得不像凡尘客,他与陆纪明、吴鸣联手都不能完全将他压下,而洛闻初仅凭一把扇子,就将他们四人耍得团团转。
不过他的目的并不在于赢过对方。
趁着洛闻初被陆纪明与吴鸣联手困在傀儡群中,林衡掉头冲进山洞。
一直躲在暗处的莲眼见他跑进山洞,心中不轻不重的咯噔一声,在这一瞬间,脑子里到底想了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林衡进入山洞的第一件事,就是摸索石壁上的按钮。
突然,一道人影挡在面前。
林衡错步后退,想也未想抬脚一踹,这一脚力道极大,那人摔倒在地后,不住咳嗽。
一边咳,却还一边挣扎着要出去,血腥味很快蔓延开来,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对方不自然下垂的右手。
“没想到竟然挣开了,还真是顽强。”林衡轻蔑一笑,抬手覆上石壁,摸到凸起的小石块,毫不犹豫往下一摁。
石头摩擦的声音听得人胆战心惊。
山洞里面的人怔然发现身下的土地开始往下滑,周围石壁皆被打磨成弧形凹面,根本攀附不住,他与林衡所在的平面不断拉远。
同时,屏障似的石块从石壁两侧伸出,挤压着视野里最后的光明。
映在虹膜上的最后一幕,是林衡眼中一闪而过的轻嘲,以及那句像是宣判他死刑的话语:
“这是为你量身打造的牢笼。”
“再见了,我的小金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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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衡转身,迎面一道剑光,他闪身避开,冲来人怒目而视:“你这是何意?”
莲沉默不语,出手一次比一次快,直将林衡逼出山洞。
两人这边的情况落在陆纪明眼里,陆纪明眼睛一眯,“莲?你要背叛我?”
莲仍是不说话,脸上的花绣随着他的动作摇曳开来,汗水浸润皮肤,那纹在脸上的花朵徐徐开放,似烈焰一般。
“好啊,你……”
因为这一分神,陆纪明被木扇击中,洛闻初可不像以前教他练剑时那般保留七分力,巨大的冲击力自扇尖传来,陆纪明倒飞出去,呕出一口鲜血,暗道不妙。如今他和吴鸣联手才能将洛闻初困在傀儡阵中,如今他这里破了一角,傀儡阵,再也困不住洛闻初了。
果然,一抬眼,便见洛闻初以他所在缺口为首,硬生生将傀儡阵撕扯开一条难以补救的口子,哪怕林衡放再多傀儡也补不上这个缺口。
洛闻初破阵而出,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径直往莲和林衡那边奔去。
见他靠近,莲迅速道:“他被困在里面,地面下陷,上方阻断,如果不找到停止的按钮,他恐怕会被永远困在下面。”
哪怕方才莲的动作再快,也来不及救下沈非玉,只能退而求其次,试图从林衡口中逼问出来。
林衡畅快大笑:“想救他是不是?求我啊!求我就……”
话音戛然。
在场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瞪着洛闻初。
却见男人收回木扇,越过林衡倒下的尸体,留下两个字:“啰嗦。”
“你怎么——”莲刚一出口便顿住了,因为他突然发现,以林衡这般为人,以他对洛闻初的恨意,无论洛闻初说什么都不会松口的。
莲惊讶于对方如此迅速的判断力、且果断决绝、毫不留情,这与洛闻初平时散发出的懒散随性全然不同。
只有在这一刻,才能真切感受到这个身为一派掌门、稳坐名人榜榜首的男人所带来压迫感。
而更令他震惊的是男人眼中沉淀的情绪,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夜的海面,波涛起伏间撕扯开水面底下暗流的一角,仅仅是这一角,就足以带来摧枯拉朽般的破坏力。
莲不由自主的让开道路,看着对方的身影逐渐隐匿在山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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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下沉、仿佛没有尽头的地面,轻微摇晃带来的眩晕感。
无力支撑的身体,骨折的右手臂,全身上下没有一件自保的东西……
这一切看起来都糟糕透了。
地面的不断下沉带来的是视线的隔绝。
如果有人问,地底深处有什么?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