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找这个?”洛闻初扬手,沈非玉的目光立时追随而来。
“别看了,上面啥也没有。”
沈非玉沉默半晌,“大师兄……陆纪明为什么要这么做?”
洛闻初:“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们不妨边走边说。”
“走?”沈非玉警惕,“去哪儿?”
“当然是回门派啦。”
最后,沈非玉逃跑无果,被“身体受伤”的洛掌门一举扛起,按在马背上。
洛闻初翻身上马,从身后环住沈非玉的腰,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路上,洛闻初同沈非玉说起陆纪明的来历。
当年,他带领武林正派围剿魔教大胜归来,回程途中救下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这人便是陆纪明。
据陆纪明所说,他的双亲皆死于魔教之手,洛闻初怜他孤苦,就收了陆纪明作为掌门亲传弟子,同时也是门内大师兄。陆纪明也确实是个勤奋刻苦的好苗子,一点就透,不需要洛闻初教他什么。平日洛闻初有什么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交由他来办,陆纪明完成得没有一丝差错。
一直到七年前,他才终于露出了马脚。
“那年魔教试图反攻,攻打不周门,不周门老门主请求支援,便是在那时,我无意中发现他在同外界进行信息传递。”不知是不是沈非玉的错觉,耳畔传来的声音混入风中,带着些微冷厉,“那一役过后,我便开始多加留意,三个月后,我确认了他魔教间子的身份。”
三年构建起来的信任,只消三个月便悉数瓦解。
说到此处,空余一声叹息。
“之所以留他在门派,无非是为了时刻监控,以及给魔教带去错误信息。”马背上颠簸,沈非玉刻意挺拔腰背,却还是时不时撞进洛闻初怀里,洛闻初就势一揽,低声道,“在你昏迷期间,你师叔来信,说终究还是叫他逃了。”
沈非玉不自在的微微拧身:“那他此番找上我,究竟又是何意?”
洛闻初下巴垫在他头顶,笑眯眯道:“可能是看你好欺负吧。”
“……”
又或许,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意思,只不过是沈非玉恰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构成了他逃脱的一环。
说话间,飞屏山近在眼前。
与周围其他形态巍峨的山峦尽皆不同,飞屏山上寸草不生,步入山脚,便能嗅到淡淡的硫磺味,这是深埋于土壤之中的毒素,十年来还未被分化消解,像人身上的脓疮皮癣,久治不愈。
山路难走,两人下马徒行,洛闻初觑着少年白润的侧脸,与他天生上翘的一双笑眼不同,少年的眼角并无勾翘,反而圆圆钝钝的,显得既无辜又好欺,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好欺负的少年,破了魔教的阵法。
那目光太过明目张胆,无需凝神便能感觉到。
沈非玉侧首:“掌门可是有事?”
洛闻初也不与他绕弯子:“非玉,现在你能告诉我,那日你是怎么破阵的吗?”
沈非玉思索半晌,照实说道:“那阵初现,我便觉得眼熟,想起有一江湖武学断篇中曾提到过类似的阵法,名曰‘困魔阵’,意为控制困守,非是用作杀人一途,那群魔教之人修改了阵法,却只是徒有其表,在阵中需得有一名‘阵眼’把控全局,这人首先得有良好的大局观,其次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洞察力,接着才是预判敌人行动作出指示。”
说到这里,他抚耳一笑,借此掩盖耳根子浮起的一片红意。
奈何还是叫洛闻初瞧见了,他看破不说破,以折扇抵住嘴唇,笑得愈发不怀好意。
在这样的目光下,沈非玉连脖子都红透了,支吾着吐出下文:“弟子深知自己武功低微,对上他们就是死路一条,可是对方却依然选择用人数压制,谨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倒是可以猜测出他们对自己的武功其实并不自信,困魔阵用起来,根本达不到书上所述的威力,轻易就能让人发现破绽。”
洛闻初抚掌轻笑。
他都未能“轻易”瞧出的破绽,却让一个武功低微的小弟子看出来了,还说得如此轻松,到底是非玉还是璞玉,往后定要仔细琢磨。
沈非玉被那笑声笑得羞窘不已,这下更是连双颊都透着粉:“抱歉,掌门,是弟子自傲了。”
他垂下脑袋,只露出个发旋儿:“弟子是陆纪明用来逃脱的饵,那些人又何尝不是呢。”
“别妄自菲薄。”洛闻初手掌贴上沈非玉头顶,轻轻揉着。
全身上下猝不及防激起阵阵酥麻,沈非玉惶然无措的抬眸,顷刻间便被那平静如湖面的眼睛吸了进去。温热的湖水浸润着他的皮肤,渗入经络,温柔细致,却让人难以抗拒,直至满心满眼都只剩一个洛闻初。
他年少轻狂的样子、嘴上撩闲的样子、醉眼迷蒙的样子……无一不叫他心动。
沈非玉再次垂首,天地间安静的仿佛只有他一人的心跳声。
洛闻初的声音迟一步传来:“你这样,很好。”
世间怕是再没哪个人会对沈非玉说“你很好”。
视他为瘟疫恨不得驱逐的沈家主母不会,害怕妻子不敢对他表露过分温情的父亲不会,就连凌绝派中的师兄们,也只是摇头叹气地道一声“终究是人非玉”。
洛闻初好像能一眼看穿他的全部想法,手上没刹力道,狠狠拧了一把“饱经摧残”的脸:“你啊。……玉器呢,但凡有一点儿瑕疵,那几乎便是废了,可是人若没点儿瑕疵,那还能叫做‘人’吗?所以说,非玉好啊,非玉很好,好极了,好得不能再好。”
沈非玉无奈的听他一通意有所指的胡吹乱捧,面上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
见他笑了,洛闻初这才收起不着四六的模样,俯首贴在沈非玉额间,四目交接,洛闻初低声喃喃着:“是人是玉不重要,最主要的是,我喜欢。”
“……掌门,莫要拿弟子说笑。”沈非玉试着挣脱,没挣开,最后只好以眼神示意洛闻初,这还在大路上呢,来往行人无不拿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
还别说,以前没往这方面想的时候,沈非玉顶多算是一个脸嫩好捏、眉目清秀的小弟子,现如今得了趣味,却是越看越有滋味,这种心情就像是乍然发现了瑰宝,而这瑰宝只在自己眼前绽放光华。
至于旁人?
“尽管叫他们看,让他们羡慕羡慕咱师徒二人的皮囊也不错。”洛掌门几时在意过旁人的眼光?他捻着沈非玉后颈的脊骨,语气莫测,“只是,你如今已成我亲传弟子,虽然还没举行收徒大典,名未正,但也差不离。小非玉呀,别的不说,先叫一声师父来听听?”
沈非玉沉思良久,久到洛闻初耐心告罄,才细声唤道:“……师父。”
仿佛这是什么拗口的字一般。
洛闻初皱眉,十分不满意:“大点儿声,拿出你吃奶的力气来。”
一提到这个,沈非玉的脸色就有点不好,面上由红转黑,最后竟恶向胆边生,提脚碾上洛闻初脚背,洛闻初吃痛,松开手,沈非玉趁机飞快的转身跑开。
“……嘶,这小崽子,还有没有尊长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凌绝派的大门出现在二人眼前,洛闻初也不顾小弟子的挣扎,将大半个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叫苦不迭:“哎呀好疼呀,可疼死我了。”
沈非玉:“……”被压的是我,你疼什么?
洛闻初指着门前一道人影:“喏,瞧见了么,你师叔在门口等着揪我呢,我若不装出重伤的模样,他定不能就此放过我。”
说着说着,洛闻初便笑开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师叔还是一点儿没变,小时候我与师妹偷跑下山买凉糕,丢他一人在山中,每次回来,都能看见他站在门外眼巴巴的等着。”
沈非玉讶然。
没想到刻薄如斯的小师叔,竟还有这等往事?
愈发离门派近了,洛闻初更加努力装病,“非玉,一会儿见了你师叔,二话不说先抱大腿哭两声,再道歉认个错,你此番私自下山,却是违了弟子约,我想护也护不住你。”
实际上是自身难保。
沈非玉点头,心里发苦。
贺知萧掌罚,派中几乎所有弟子都吃过他的戒鞭。沈非玉想起某次他从戒律堂出来直接昏过去的事情,鞭子打在身上那是真的疼啊,而且伤重程度全看贺知萧的心情好坏。
“回来了?”贺知萧冷脸扫过沈非玉,“我要与掌门谈话,你自个儿去领十鞭。”
沈非玉还未发话,洛闻初先不乐意了:“八戒,你就这么对我千辛万苦追回来的徒儿?你看我都伤成这样了。”
“徒儿?”贺知萧把这两个字含在舌尖翻滚一圈,冷笑,“你那好徒儿陆纪明打伤弟子十余人逃之夭夭,洛闻初,你真是教了一个好徒儿啊。”
他落在沈非玉身上的目光审视中带着点儿讥讽:“你收徒也不挑挑,什么歪瓜裂枣都往兜里捡?”
“知萧。”洛闻初喝道,敛眉肃容。
他还从未在贺知萧面前摆出这种脸色。
“总算不装了?”贺知萧挑眉嗤道,他对沈非玉的针对并非毫无源头,起初是因为沈非玉自身天赋受限,一直是派中吊车尾,后来则是因为赤字经济,沈非玉便在贺知萧想到的第一批裁剪弟子中,最后,人跑了便跑了,洛闻初身为掌门还得亲自追回,门中缺少一大战力,那陆纪明几乎可以说毫无阻碍的逃离了飞屏山。
这叫他如何不气?尤其方才,得知这沈非玉还成了洛闻初第五名亲传弟子,贺知萧注视着躲在洛闻初身侧畏首畏尾的沈非玉,心中发冷,面无表情的吐出三个字:“二十鞭。”
“师弟你……”
“三十鞭。”
洛闻初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还不走?还想再多挨十鞭?”贺知萧说完,沈非玉忙不迭告退了。
沈非玉离开后,洛闻初拧眉,责备道:“你吓跑了我的鱼。”
贺知萧:“……”
片刻后,他收起不虞神色,瞥了一眼洛闻初。
洛闻初随即正了脸色:“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信中交代的不清楚。”
贺知萧望着苍芜的飞屏山,一阵清风贴地打着旋儿,他的声音仿佛随了这阵风,忽高忽低,难以捉摸其中情绪。
“师兄,这武林,怕是平静不了了。”
第五章
沈非玉挨了一顿不痛不痒的鞭子,他正纳闷,很快,掌罚师兄便为他解了疑:“今日早些时候贺师叔提前知会过,说若是沈师弟来领罚,不必重罚。不过回去后记得擦药,头两天别碰水,以防伤口感染。”
沈非玉点头应下。结合洛闻初的话,倒让他对冷面无私的贺师叔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这次回来,他还发现了一点儿不一样的地方。
凌绝派的弟子舍乃是大通铺,十人一间,沈非玉回来的当晚便发现舍内少了两人,等了两天,始终不见这二位师兄回来,沈非玉问了林三全才知,原来那两人已经自行退出门派。
是夜,林三全睡在沈非玉旁侧,双手枕在脑后,嘴里衔着一根木签,叹息不下十遍:“师弟你还回来做啥呢?就这样走了一了百了,多好,回来就是受罪。”
“师兄这话是何意?”
“沈师弟恐怕还不知道吧,你不在的这几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沈非玉望向说话的另一名师兄。此次他私自离山被当成了事出有因,师兄们并不知晓他在山下发生的那些事。洛闻初嘱咐过他,叫他千万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提起这事,此时,沈非玉只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师弟你不在的这几日,大师兄,哦不,陆纪明,那个魔教奸细,趁着掌门不在,打伤十余名弟子,窃取门派机密潜逃,受伤的十人里,有两名弟子此生都再无法习武,贺师叔给了一笔赔偿费,叫他们下山回家了。……弟子约中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入了门,门派就要给我们的人身安全提供保障,哈,想不到堂堂凌绝派,竟然叫个魔教奸细当了大师兄近十年!”
弟子舍内其他弟子乍见有人提起,连声附和痛骂。
他们度过了担惊受怕的几日,正愁没处发泄,因此骂得格外凶狠,仿佛负伤的是他们自己。
“我上山至今已经有四个年头,要武功没武功,要手艺没手艺,要是知道他洛闻初只教亲传弟子,我还上这儿来作甚?”
“不仅如此,他连魔教奸细都要教,我可不信堂堂掌门会让魔教中人潜伏在门内近十年,想来最初怕是打着向魔教内部传递假消息的念头,然而事实证明,留一个魔教奸细,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众人越说越激动,林三全呸的吐出木签,翻身对着沈非玉。
沈非玉注意到他神色有异,贴心的问了几句。
“没事儿,”林三全伸手拧了一把沈非玉的脸,“就是听着烦。”
沈非玉也不接话,只静静地注视着他,月色从木窗倾泻滑入他眼中,莹莹一片。
这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却仿佛带有让人沉静下来的魔力。
“啧,怕了你了。”林三全神色戚戚,“前日,我娘给我来了一封信。”
他的声音夹杂在一众情绪激愤的弟子中,平静得有些颓然,稍不注意就要漏掉。
沈非玉望着他,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听得见。
林三全缓缓开口:“信上说,老爹身子骨不行了,叫我回村里跟匠人们学点手艺活儿,好养家。”
“非玉你知道吗,我不想回去,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去。”林三全再次翻身,背对沈非玉,声音透着沉闷,“当初谁不是怀抱满腔热血和大侠美梦来到飞屏山的?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你也知道门中是个什么鸟样。如今,这个梦还没开始,就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