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萧心中更是疑惑,疾步来到后院,眼前的场景顿时叫他止步不前。
月色流霜,冷泉上泛起白雾,两条湿漉漉的人影一上一下交叠在一起,气氛好不旖旎。凝神瞧去,却见沈非玉伏在他那好师兄肩上,咳得满面通红,十指扣紧洛闻初肩膀,濡湿的长发与衣衫粘合在一起,勾勒出那具少年似的身子骨,像只骨瘦嶙峋的幼崽,被人托住下盘拥在怀中。
从贺知萧的角度,恰能看见洛闻初紧实有力的臂膀是如何托住沈非玉的。
这成何体统!
贺知萧嘴角一抽,又看见他那好师兄借着顺气为由,光明正大的揩油,可怜那沈非玉懵着张脸,浑身上下都被老流氓洛闻初摸了个遍,占尽了便宜。
贺知萧抬手抓在门板上,逐渐用力。
冷泉中相互取暖的师徒二人竟谁也没能发现他的存在。
过了一阵,贺知萧摔袖离去。
这对师徒爱怎么弄怎么弄吧,关他屁事!
索性丢脸丢不出这山门。
至于明天?明天事明天再说。
冷泉内,沈非玉还在低咳,洛闻初分出一只手顺着沈非玉的背,附耳呢喃诓哄:“对不住啦,是师父不小心,非玉莫要生师父的气,好不好?”
沈非玉瞪了他一眼,实在是无话可说。
掌心下的骨肉瘦弱得可怜,洛闻初心中立时涌起一股痒意,强压下去后,又将沈非玉安置在冷泉边,披上外衣,拾起腰带潦草打了个扣,扭头就去解沈非玉的腰带。
沈非玉扒拉着洛闻初的手,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师父,你……你要做、做什么?”
“湿衣服穿在身上易着凉,乖,脱了吧。”
道理沈非玉都懂,可就是莫名觉得洛闻初话里有话。
“不用麻烦师父,弟子回去换衣服便是。”
洛闻初满脸不赞同:“这么晚了,你一身湿透回去,多影响师兄们休息,不如今夜留在飞竹殿,为师的床足够大。”
听听,听听。
这话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总结为四个字,那就是“留下过夜”。
洛闻初垂眼,那双天生笑意的眼染上低落之色,“为师知道这些日子冷落了你,非玉,你这是在怪罪为师吗?”
沈非玉拽着领口,谢绝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嗓子眼。
他想到风云榜背面的字,想到明日即将发生的事,从骨子里升起一股悲意,这悲伤如寒冰破开心肺,连呼吸都冷得发紧,半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好。”
第六章
翌日清晨,沈非玉从满是熟悉气息的怀抱中醒来,抬首便对上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眸。
“非玉早。”
这语气太过熟稔,以至于沈非玉还未清醒的大脑没反应过来,问候就已脱口而出:“师父早。”
洛闻初一手揽着他的腰,慵懒而随性地问:“昨夜睡得如何?”
“还不……”
沈非玉微微一顿,刷的坐直身子,洛闻初的手就势滑到大腿上。
还捏了捏。
沈非玉神情紧绷,低喝:“师父!”
洛闻初收回手:“你呀,平日里到底吃的什么,怎么身上一点儿肉也没有。”
见他没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沈非玉屈膝,头也不抬的说:“白米饭。”
“肉呢?”
沈非玉耷拉着脑袋,委屈的瞅了他一眼:“买肉的钱都叫师父买酒去了。”
洛闻初:“……”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这小徒弟良善可欺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不皮不行的心。
倒是跟他有一点点相似。
洛闻初思索间,突然发难,抖开床被。
“好徒儿,看招!”
沈非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他反应迅速,在那双手袭来的瞬间猫腰打滚儿,从对方张开的臂膀下滚到床边,落地提鞋便跑。
跑到门口忽觉不对。
背后没有响动了。
回首一望,洛闻初正站在床畔,双手抱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那双天生风流多情的眸盛着清明天光,映出沈非玉狼狈的身影。见沈非玉回头,唇畔挑起一抹慵懒随性的笑:“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沈非玉摸摸鼻子,想说你不来追,我怎么跑。
多次事实证明,思想一旦开小差,就容易出事。
上次是魔教袭向心口的刀刃,这次,则是气势汹汹的贺知萧。
论凶险程度,沈非玉可能会选择后者。
“你——”贺知萧垂眸冷冷地盯着沈非玉,抬手虚指,指向满脸无辜的洛闻初,“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洛闻初正猫腰穿鞋,闻言直起身:“什么什么关系,八戒,你未免想得太龌龊。”
“我龌龊?”贺知萧冷哼,提步迈入房门,“昨天晚上在冷泉里,究竟谁龌龊谁心里门儿清。”
对上沈非玉问询的目光,洛闻初眼珠转得飞快,“那就是个意外,非玉你别听你师叔瞎说,从小到大,他没一天不呛我。”
贺知萧翻了个白眼,侧身一瞥沈非玉:“还不走?”
沈非玉连忙告退,离开时,他甚至听到了贺知萧对洛闻初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不成体统,……哪怕你找个暖床的,也比他强。”
洛闻初说了什么沈非玉没听清,他一咬牙,步履生风,直接跑回弟子舍。
林三全被他长发披散的落魄模样吓了一跳,急忙问他发生了何事,沈非玉苍白着脸,咬唇不答。
午膳过后,门内师兄前来告知众人,说掌门召集全派所有弟子前往宣和堂,他要宣布一件事。
“师弟,你脸色这么难看,是身体不舒服吗?”宣和堂内,林三全关切的望着沈非玉,“要不你先回去?”
沈非玉摇头:“不用,……掌门来了。”
洛闻初与贺知萧一前一后步入宣和堂。在贺知萧经过时,沈非玉把头埋得很低。
二人走上台阶,在座椅上落座,洛闻初坐得没形没象,就差没把腿翘起来,惹得旁侧的贺知萧轻轻踢了踢他的座椅,洛闻初这才直起背,朗声道:“闲话少说,我就直接切入正文了。诸位入门最少的也有两年,期间少有归家,最近找我说要回家的弟子有点儿多,我看不如这样,给你们集体批个假,省得一个个来烦我……啊不是,省得耽误大家时间,你们看,如何?”
沈非玉心里咯噔一下,关于洛闻初写在风云榜文背面的决定,终于还是到来了。因为担心那剑客会对派中弟子下手,提前遣散弟子。若是再发生类似陆纪明伤人潜逃的事,那无论如何也无法善了。
贺知萧对洛闻初这一番话不予置评,显然他们二人在今早达成了共识。
弟子们则炸开了锅。
“掌门,你这是何意?要赶我们走吗?”
“掌门,我入门也有六年之久了,虽然在派中排不上号,但对门派好歹是有感情的,眼下不过离开两名弟子,你却要把我们都赶走,你这样,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未免太不顾忌我们的感受。”
洛闻初平日没个正经,弟子们多数不怕他,挨个朝他叫板。
“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初入门派时确实想过要走,可是这么久也坚持下来了,你要赶我们走,总得给个理由。”
洛闻初眯起眼,奇道:“理由不是给了么,叫你们回家探亲呀。你们有多久没回去看望过老爹老娘了。”
“上月才回去过!”马上有弟子道。
洛闻初:“那是挺久了,该回去了。”
那弟子:“……”
还是贺知萧看不下去,出来圆场,“念在不少弟子回家路远,这次给大家放三个月假,三个月后,没回来的就不用回来了。另外,咱们凌绝派要参加今年的问剑大会,有想法的,三个月回来后让我看到你们的决心。”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还有不少弟子直接红了眼。
六年来,弟子们无一不念问剑大会,然而洛闻初连拒两次大会邀请,他们还以为今年也与之无缘了,谁能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林三全旁边的一名弟子拉着他的手使劲儿摇晃:“三全,你怎么不笑一笑啊,我们能去柳州城了,能去沈庄了!哈哈哈!”
林三全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哈哈,是挺……高兴的。”
“安静!”贺知萧喝止道,“此外,掌门也会参加此次问剑大会。”
堂内顿时落针可闻,紧接着,弟子们爆发出的呼喝简直要掀了宣和堂屋顶,就连沈非玉也抬起眼,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台阶上的人。
昨夜他看见的风云榜文背面,可没有写这件事。
是今早与贺师叔商讨出的结果么?
不管怎么说,这位“传说”终于决定发展后续了么?
洛闻初宣布可以离开后,众弟子迫不及待地奔回弟子舍收东西,这次批假对他们来说已经变成了喜事一件。回家跟亲人聚一聚,几个月后就能亲眼目睹掌门的风姿,天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事情吗?
只有沈非玉在离开前发现,台阶上的两人,似乎在争吵。
待弟子全部离开,洛闻初立即问道:“知萧,我几时说过要参加问剑大会了?”
贺知萧:“你若不参加,我就不会同意你做的决定,就这么简单。”
“知萧你——”
“你知道你做的这个决定给门派带来的是什么吗?”贺知萧发狠的瞪着他,“弟子全部遣返?哪怕大家守口如瓶,可你让山下看见的人怎么想?‘堂堂名人榜榜首不敌无名剑客,遣散弟子自己逃命’,飞花楼江湖版首的标题我都帮你想好了!”
洛闻初沉默。
“唯有遣返弟子的同时放出消息,回应沈庄主的邀请,广而告之,才能把对门派的影响降到最低。”贺知萧按住扶手,急切的去寻洛闻初的双眼,“师兄,那剑客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他的目标是谁你我都心知肚明,我知你不愿弟子受累,可既然担一份责任是担,担两份又有何不同?”
“师兄,你给他们希望太大了,十年前的你像个传说,十年后的你,却不能籍籍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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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舍内,左二茂抖着包袱,身旁站着满脸愁苦的林三全。
左二茂凑到林三全身边:“三全,怎么了这是?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走不啦?”
林三全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拿起包袱就要走。
这时,包袱一角被人轻轻揪住,林三全回身,沈非玉正微笑的看着他:“师兄且等等。”
沈非玉伏案,执笔写写画画,左二茂好奇的瞥了一眼,看见一本厚册子上画满了熟悉的剑招,不由奇道:“师弟你临摹门派剑法作甚?”
沈非玉没有抬头:“给林师兄的,带回家中,平日好练剑。”
这是凌绝派自开门祖师留下来的剑法,洛闻初不教,他们便自己照着剑谱练习,林三全的剑谱一年前不慎丢失,他想着剑谱中的招式大都记得,便没有再抄录,每日练剑时提着木剑跟着旁人比划,正好偷懒。
“害,原来如此,那我就先走了。”左二茂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听闻只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招招手,潇洒的转身,袍角带风,走得分外潇洒。
林三全望着他的背影,微红了眼眶。
弟子舍内,很快就只剩下林三全和沈非玉。
沈非玉放下笔,吹干墨渍,阖上书册,递到林三全眼前,表皮上用正楷书写着四个端正大字。林三全颤抖的接过来,张口念出来:“凌绝剑法。”
捧着这本还散发着墨香的剑谱,林三全不知该作何表情,于是只好哽咽着一遍遍道谢:“谢谢、谢谢你小师弟。”
沈非玉眉目柔和下来:“师兄,旁人我不晓得,但我知道,你这一走,是当真不会再回来了,师弟小小心意,权当饯别。”
林三全上前,发狠的抱住沈非玉,攥起拳头锤了两下他的背:“你这小子……”
沈非玉闷咳两声,“师兄,让师弟送你一程吧。”
师兄弟两人走到山脚,还有不少人如他们一般背着包袱,从山上走到山下,又在山下分别。林三全满目眷恋的回望荒芜的飞屏山,他的年少时光,都在这座山上了,他的英雄梦想,也已遗落。
不过怀里揣着的那本手绘剑谱,林三全却又隐隐有种预感。
乾坤未定,怎能轻言结束?
林三全收回目光:“小师弟,你呢?你不回去?”
沈非玉张了张嘴。
除了飞屏山,他无处可去。
“怎么?”
沈非玉摇头笑道:“暂时不回去。师兄这便要走了吗?”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师弟,就送到这里吧。”林三全抱拳,“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送走林三全,沈非玉没急着上山。
沿着山脚转了一圈,夏风熏热,吹得人头脑发昏。走了两圈,天色渐暗,山脚的人家点了烛,泱泱灯火照亮长夜。
沈非玉不再停留,选了另一条不常走的道路上山。
夜色凄迷,他只想一个人静静的走过这段路程,奈何天不作美,行至半山腰,一道熟悉的嗓音盛着疲倦与怀念,随着夜风飘来。
僻静的小道上,一人执灯伫立,那背影沈非玉见了无数次,怎么也不会认错。
“……师父?”
洛闻初蓦然回首,面容隐匿在夜色中,叫人难以看清神色,沈非玉却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悲意。他身前有两个隆起的小土包,既无墓碑也无贡品,就这么孤零零的耸立在这飞屏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