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玉有学有样:“我也不会。”
沈虞的脸色精彩极了。
家宴还没完,沈非玉就被关了禁闭,沈明玉被沈虞看牢了,一直到他睡下也没能抽身去看望小黑屋中的大哥。
而沈非玉望着被皎白月光照亮的墙壁一角,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
心里有道声音诱惑着他:这里什么都不是,他想要的,远在千里之外。
他想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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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年岁就如写好的话本一样,沈非玉在沈明玉等人面前愈发“窝囊”,用沈明玉的话说,就是“读书读傻了”,沈明玉一如既往的欺负他,完全忘记了那天夜里同大哥保证过什么。
沈非玉则想,既然他决定甩手不干,在离开前,怎么也得让沈明玉这坏小子吃吃苦头。
兄弟二人还未学习轻功的时候,沈非玉就时常把弟弟骗上房顶,再把梯子挪开,等到自己都唾弃幼稚时再搬回来。
有次沈明玉从房顶上摔下来,沈虞质问怎么回事,沈明玉脸烧红了也说不出是被大哥整了,仿佛说了脸上就要掉块肉,此事不了了之。
后来沈明玉学会了言语挖苦讽刺,结果沈非玉就向路过的江湖大夫学了点歧黄之术,加之本身也有天赋,捣鼓出一种让人哑巴的药,导致某段时间里沈明玉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沈非玉的反抗看起来像是小猫挠痒痒似的,愈发激起沈明玉的好斗心。
兄弟俩暗地里展开诸多幼稚斗争,而沈非玉明面上依旧端的是平庸的姿态,哪怕沈虞开始怀疑,却始终抓不到把柄。
某日沈明玉半夜里发起高烧,迷迷糊糊想到大哥那儿可能有药,半夜摸了过去,险些被当成贼打一顿。
沈非玉点了灯才看清他的模样,将他安置在自己床上,亲自去熬药,鸿影惊醒后发现他在做什么,立即来帮忙。
沈非玉却说了一句令她汗毛倒立的话:“鸿影,我要是在里面加点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吧。”
“少爷你,别做傻事。”鸿影艰难的吞咽一口,惊恐的看着他,“你说过,二少爷始终是你血亲啊。”
沈非玉似笑非笑:“那年我几岁,如今我几岁?人总是会变的。”
“那年你八岁,如今不过四五年过去。”
少年拿着蒲扇,一双杏眼又圆又亮,像只猫儿,他加了一味药材进去,鸿影在一旁吸凉气的声音逗笑了他:“强身健体的,不是什么鹤顶红。”
说沈明玉心大也好,下意识依赖他也好,沈二少爷是完全没想过,大哥既然已经能捣鼓出让人哑巴的药,其他药又有何难?
两个时辰后药才熬好,沈非玉端着药碗给沈明玉喂下,见沈明玉被苦到攥紧被子直皱眉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我若是往里面下毒,你也这么一口干了?”
沈明玉张口就说:“哥你不会的!”语气十分冲,带着怒火。
沈非玉缄默的想:你怎知我不会。
约莫是药效发作,沈明玉缓缓眨着眼睛,有些困了,手指却探出被子,拽住沈非玉的衣袖,嘀咕道:“你就是不会。”
等到他完全睡着,沈非玉才抽出自己的衣袖,将他变凉的手塞进被子里,推门出去了。
第六十三章 少年事4
潮州是最靠近皇都临泽的地方,繁华程度不输皇都。
贺家是潮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商,贺知萧是贺府的小公子。
贺知萧五岁那年,北方降下天灾,民不聊生,当时在位的皇帝与其下官员尸位素餐,朝廷拨下的赈灾粮还没发到流民手里就被地方官员昧下了,非但如此,还紧闭城门,谎报死亡人数,导致数十万灾民无处可去,最后倒在城外。
于是,有人就揭竿而起了。
潮州远离天灾地区,贺知萧只能靠听人说了解到这些事——起义军如何英勇、大破城门、灾民涌入城内……他娘贺陈氏不让他听这些,说这是谋反,是不对的,让他读圣贤书,将来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贺知萧不喜读书,但他考虑过未来要么从商,要么当官,总不会跳出这两个选择。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武林人士。
命运仿佛同他开了个玩笑,在他七岁那年拐了个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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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民与沿途百姓成了起义军的一员,谁都没料到他们会一日日壮大至此,当军队开到国度中心地带,朝廷终于坐不住了。
朝廷开始征兵征粮,临泽城内富豪和普通百姓家要么掏空了家底,要么独子被拉走,临泽城征收到的兵和军饷不够,那就扑向其他地方。
他们如一匹饿狼,发疯的冲向四面八方。
潮州的贺家首当其冲。
贺家家主一次次掏空自己从祖上积攒下来的家底,每一次朝廷军队进来,都像蝗虫扫荡,年不过三十的贺家家主没多久便抑郁在床,接下来军队又来了几次,都是贺陈氏出面顶住,前来征讨军饷的人见她貌美,竟动了歪心思,恰巧那日贺知萧与家丁都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待人走了,贺知萧朝大门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朝廷怎么养着这样的玩意儿?”回头看向贺陈氏,“娘,我以后绝不可能入朝为官,这样的朝廷,没了才好!”
贺陈氏被他的话骇了一跳,连忙跳起来捂他的嘴:“知萧,不可胡说,叫人听去了,我们全家都要抄斩。”
贺知萧沉下脸,凌厉的扫过周围,年纪轻轻却初见几分狠厉:“我看谁敢说出去。”
下人缩在一旁不敢吱声。
贺知萧心情烦躁的出了门,他是去给爹抓药,这种活儿他不放心交给下人做。
爹时常教他与人为善,要相信、宽容、善待他人,可贺知萧并不这么认为,他从书中窥见人心难测,如魑魅魍魉,诡谲狡诈,且变化多端,除了爹娘,这世上他谁都不信。
怀揣着心事,走路时不慎撞到一个小乞丐。
“哎呀你这个人走路都不看路的吗?”
地上掉了一袋包子,白生生的包子皮儿上滚满了泥土,一如贺知萧此时的脸色。
他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油渍,告诫自己要平心静气,善待他人。
熟料他还没发话对方倒先长开嘴叭叭了,“怎么不说话?我的包子被你撞到地上了连句道歉都没有吗?瞧着是哪家小少爷,怎的是个哑巴?怎么这么看着我?难道是不想赔?”
贺知萧:“……”谁还没张嘴了。
“你……”
他一开口,对面就迅速的接话:“原来不是哑巴,那敢情好。要么赔钱,要么赔包子,别以为我是乞丐就好糊弄,你这样的富家少爷,我一个能打十个。”
贺知萧深深吸了口气,决定不跟乞丐计较,“多少,我赔你钱。”
小乞丐转了转眼睛,目光从他腰间系着的玉佩上一晃而过,开口报数:“二两银子。”
“区区一袋包子你要二两银子?你这是敲诈!”
“堂堂贺家小少爷,潮州的大富豪,连区区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么?”
贺知萧冷笑……不是拿不出来,是不想拿钱砸狗。
他抬腿要走。
“诶诶,不给钱不准走。”
面前拦了一道身影。
贺知萧:“我便是走了,你奈我何。”
然而他发现,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这小乞丐都能提前堵在前面,贺知萧生了较劲儿的心,结果他累得满头大汗,小乞丐连一滴汗都没流,甚至都不带喘气的。
再一抬眼,贺知萧眼睛顿时瞪圆了:“我的钱袋!”
小乞丐堂而皇之打开钱袋,从里面顺走钱财,然后重新系上,抛还给了贺知萧。
“算是陪你玩儿收的小费。”
“我什么时候要你陪我玩儿……”贺知萧打开钱袋,细细数了数,发现只少了两个微不足道的铜板,所有白花花的银子都好端端的叠在钱袋里,“你到底——”
抬起头时,那小乞丐早已溜走。
他最后只拿走了一袋包子的钱。
贺知萧因些微运动而沸腾的血液缓缓沉静下来,他去药铺买了药,往回走时发现了不对劲。
他家的方向,起了浓烟。
“爹、娘……”
大夫给仔细叠好的药袋掉到地上,贺知萧手足无措的往家里跑,行人纷纷朝他投来怜悯的眼神,贺知萧顾不上细想,用上生平所有的力气冲回家,随即,汹涌的大火与浓烟吞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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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你们在哪儿?回答我呀!爹——娘——”
小少年嗓子都喊哑了,经过府内池塘时,下意识顿了顿,然后跳进水里,冰冷的水冲淡了内心的恐惧。
贺知萧一面骂着自己为什么要在路上跟一个小乞丐浪费时间,一边掩住口鼻推门找人。
火势不大,而且贺府里不是所有房子连成一排的构造,他在起火的房子周围喊了半晌,咬牙来到没着火的地方。
然后他就看到了某扇正对他大开着的房门里,那不堪的一幕。
作为贺府的小少爷,他自然知道那间房里有什么。
贺家的地契、粮票、钱庄、米庄等产业的票子,全在那里,说是贺家的金库也不为过。
而今,不仅这些要落入外人手中,连他的娘亲……
“这群畜生!”
贺知萧抹干眼泪,掉头往火房跑,家里唯一可能有武器的地方,只有那里。
火房距离较远,还没被烧着。贺知萧一来一回却觉得自己在飞,吸入肺部的空气火辣辣的灼烧着五脏。
他没干过这档事,所以在手上缠满了绷带——只为菜刀不脱手。
然后又找来烧火用的夹钳,这东西铁做的,有些重,贺知萧完全是拖着跑的,等他快跑到那间房里前时,慢慢放缓脚步,钳子尾端离开地面,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屋内的人办完事儿,精神难免放松,而后,从后背被戳了个对穿。
鲜血呈放射状往外喷出,大半都撒到了地上那奄奄一息的女人身上。
贺知萧放倒男人,又用了手里的菜刀,一刀、一刀,确保男人彻底咽气后,丢开钳子,用那只干净的手为贺陈氏拢好衣襟。
“娘……”
少年哽咽着。
贺陈氏睁开眼,满脸虚弱。
门外传来谈话声,母子二人脸色微微一变。
贺陈氏不知从哪儿找回的力气,抓住贺知萧的手臂把他往屏风后塞:“知萧你快走,这里有条密道直通外面,快走,不要管我,快走……走。”
“娘,我要跟您一起,对了,爹呢?”
谈话声近在咫尺,忽的停住了,门外二人显然已经发现了死去的弟兄,开始搜寻四周。
“你爹他……”说了三个字,贺陈氏就闭上嘴,惨白着脸,只一个劲儿的将贺知萧往密道里塞,见他不走,又哀求般念着:“你走,快走,我不要你管我,走啊!”
那两人听见这边的响动,过来查看,见母子二人拉扯哭泣,当即目眦欲裂,要他们母子偿命。
大刀落下,贺陈氏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贺知萧推入密道,然后扭动机关。
暗门在眼前关闭。
黑暗侵入视野之前,贺知萧看到的是飞溅的鲜血和娘亲义无反顾的挡在密道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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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爹、娘……呜……”
眼泪止不住往下淌,贺知萧却一步也不敢停,身后的步伐穷追不舍,他不敢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贺知萧腿快跑断了,出口终于出现。
外面的空气清新自然,在密道里那微微的窒息感顿时消弭无踪。贺知萧不敢停留,转身就走,一道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贺知萧猛地停驻脚步:“是你?”
小乞丐也回过头,他手上还捧着一袋热乎乎的包子,听到呼唤,小乞丐桃花眼眨了眨,而后眯起,带出三分笑意:“哦,原来是你。”
贺知萧一把拽过小乞丐怀里的包子,在对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猛地将包子甩到地上,白生生的包子又一次滚了灰尘。
“你——”小乞丐气得险些失声,“就算你讨厌我,也不能这么糟践粮食啊!你简直罪大恶极!”
“我罪大恶极?”贺知萧气红了眼睛,“就是因为跟你在那儿耽误了一点时间,我爹娘没了!我家也被人烧了!我连我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好意思说我罪大恶极?”
他的眼神和濒临绝望的猛兽差不多,盯上猎物了,就要不死不休。
小乞丐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的说:“对、对不起啊。”
忽然,小乞丐眼睛一缩,来不及捡地上的包子,拽过贺知萧就跑。
两人将将避开,一把大刀就呼啸着劈向二人原来的位置,在地面上砸出道道裂纹。
小乞丐得空吐槽了一句:“后有追兵的时候,你怎么还有闲心找我麻烦!?”
贺知萧跟在他后面跑,有些狼狈,他的体力消耗殆尽,快要跑不动了,小乞丐回头一瞥,倒回来背着他跑。
“你放我下来。”
小乞丐:“你不是说因为我,你爹娘没了?那算我欠你两条命,你这条命,我是一定要救的。”
“你怎么……”
“闭嘴,省点力气,待会儿换你背我。”
贺知萧想说我才不干,结果忽觉危险直逼后脑,连忙吼道:“低头!”
小乞丐反应极快,贺知萧紧紧趴在他背上,才躲开那横扫而来的大刀。
“看你们往哪儿跑!”
小乞丐对潮州城的各处小路简直了如指掌,背着贺知萧七拐八绕,竟然从偏僻小巷中直接拐到人潮如织的繁华街道。他边跑边喊:“丘八杀人啦!丘八杀人啦!朝廷的狗官罔顾人命!烧了贺府一家不说,还要对平民百姓下手啦!大家快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