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言逆耳利于行。”季琬一本正经道。
“少给我来那套。“季伯琏起身,又帮季琬穿了几个颜色的线,道:”没什么大事儿,你别瞎想。万一有事儿,我叫小苓来接你。”
季琬点头,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道:“哥,还有个事儿……”
季伯琏心中警铃大作,“姓沈的欺负你了?”
“你想哪儿去了。”季琬低头摸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我可能有了。”
季伯琏脑袋一懵。“有,有我外甥外甥女儿了?”
“还没稳下来。想等过一阵在跟爹娘讲。没忍住就先跟你说了。”
季伯琏下意识伸手去摸,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道:“回去给你送点儿好吃的来。放心,不让爹娘知道。”
季琬笑的眼睛眯起来,“谢谢哥。”
季伯琏摸摸她的脑袋。“终于知道我是你哥了。行,你早休息,不好走动的话也三天两头往家里跑了,爹这阵子生病,等他病好了,你肚子里差不多也能定下来了,到时候我带爹娘一起来看你。”
“嗯。哥你路上小心点儿。”
季伯琏折扇一甩,“谁打得过你哥我。”说罢,推门出去,路过院子给沈德林打声招呼,溜溜达达回家,走点心铺称了斤何万平最喜欢的黄梨酥。
何万平见他来,欢喜的不得了,扑上来道:“宁哥哥,不是说这几天不回来了么?”
“跟范璞换了,怕你一个人在家照顾爹娘照顾不过来。”季伯琏把黄梨酥在她面前晃晃,“刚做的。”
何万平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家里有小苓她们帮忙呢,店里伙计也随时能来。你吃饭了没有,我叫厨房做几个菜。”
“不用麻烦,下碗面条就行。我进屋看看爹去。”
何万平应声,打开黄梨酥的袋子,先往季伯琏口中塞一个,再找盘子装大半叫小丫鬟给季母送去,然后自己吃一口,去厨房亲自给季伯琏下面条。
季伯琏看她消失在拐角,才进里屋看季延风。
正好季延风醒着,不过咳的很厉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季伯琏给他倒水。季延风喝了,掀开眼皮瞅他一眼,吭吭唧唧道:“你瞎跑。还往宫里跑。你当小平不知道?她是不舍得说你。”
“爹,你不能说话就少说几句,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哑巴。”季伯琏嬉皮笑脸。反正季延风现在拿不了拐杖抽他。每次季延风犯病都是季伯琏练嘴的时候。
“人气你不气,生气伤身体。”季伯琏腆着脸道,“儿子这去几趟都是有正事儿办,今天刚办完,以后就不再去了。”
季延风接着哼哼唧唧,“你那档子破事儿,说出来都丢姓季的脸。从前我睁只眼闭只眼没管你,是因为朝廷上没人敢动你。现在没仗可打,最遭人嫌的也是你。”
季伯琏叫道:“遭人嫌?儿子现在香着呢,谁嫌是谁没长眼!”
“我呸。”季延风呸完,顺便呸出一口浓痰吐床头痰盂里,“你可给我老实点儿。学乖,别抬杠,最好当鹌鹑。你现在也才二十五六,告病,虎符一交,回来去季家商行里拨拨算盘珠子。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你没灾没祸,我们这一大家子也不用跟着提心吊胆。”
季伯琏道:“爹,您要是提早一天跟儿子讲这些话,儿子绝对一个字都不带听的。”
季延风猛地睁大眼,“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听了?”
“嘿嘿,您不愧是我爹。”季伯琏咧开嘴,“儿子今天突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考完秀才想举人,当了举人想状元。当副总兵,打仗,立功,平天下,做大将军。再往上?没有了。世间人千千万万,能做到这么顺风顺水风风光光的一个指头都数得出来,儿子算不上天下第一,可也算的上是人中翘楚。”季伯琏端着小板凳,规规矩矩坐在季延风手边,“知足乎?不知足也。不知足乎?知足也。跟旁人比,比不过的要生气。比得过了,又要跟自己比。比来比去,越比越觉得自己有的少,没有的多,循环往复,一点意思也没有。儿子从前就喜欢那些没有的。咱家经商,我偏不走您的老路,要跑去学武;学武了还不高兴,还得会吟诗作赋。一边舞枪弄棒一边‘为君憔悴尽,百花时’,想‘移步出词林,停舆欣武宴’,自以为风雅,实际上卖弄风骚,还不如不张嘴。今天忽然这么一想,啧啧啧,自己都觉得臊得慌。”
季延风咳嗽的声音轻了不少,“你这是,茅塞顿开啊。”
“算是吧。今儿遇到一人,儿子问他家在哪儿,他说在南岭。我又说,你也是南岭人?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南岭很大,但没有京城大。但看他的样子,还是想回南岭。”
季延风道:“好的不如已经有的。”
“爹你怎么抢儿子话说。”季伯琏指指天花板,“要说那位好,是真的好。可他不会把第一块黄梨酥给儿子吃。”
季延风哼道:“知道小平好了吧。”
“我一直都知道万平好。”季伯琏手撑着下巴,声音放轻了些,“从儿子当上状元那天起,您就一直说我缺心眼儿,早晚得屁滚尿流爬回家。其实我精的很。我当时去撩那位,纯粹是想借着他的力平步青云。我若不天天上御花园里找他烦,他能这么松快叫我去送粮草?要是没送不成那趟粮草,我现在还是个副的。就是后来有些控制不住。不光喜欢那张脸,而是整个人都喜欢。”
“你这还不叫缺心眼?”季延风白眼儿一翻,“我看你是根本没有。”
季伯琏叹气,“怪烦的。”
“烦你就闭嘴。你不提我不提,凭你这记性,早晚忘脑勺后去。”季延风又吭吭咳嗽两声,道:“你今天遇见哪位小友,结识了么?谁是兄谁是弟?”
季伯琏呲牙,“我认他当儿子的。”
季延风:“……你今天长大了。”
何万平在外面敲门,“宁哥哥,面条好了,出来吃还是我端进去?”
“你放门口桌子上就成。”季伯琏说着,往门口走,不忘回头对季延风道:“爹,你要是难受你叫我,别天天折腾我娘我媳妇儿。”
“叫你?等把你叫起来,我都透心凉了。”季延风不屑道。
季伯琏往门口小板凳上一坐,端起面来扒两大口。何万平给他配了个溏心鸡蛋,旁边一叠榨菜,眼巴巴地瞅着季伯琏。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谁也比不过我家万平。”季伯琏朝她眨了眨眼睛。
何万平在一旁直乐,拿小钳子夹核桃,一点一点剥干净放小盘子里。“你方才想什么呢,可入神了。”
季伯琏实话实说,“想个什么又重又不会死人的病装着,赶紧把手里这枚虎符交出去。”
何万平直愣愣看着他,“宁哥哥,你要……”
“嗯。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将军夫人了。我之前托人在南郊买了块地,咱们以后可能得到那儿种地去。”
何万平想想,也不问为什么,只眉眼弯弯道:“我在家织布,也伺候爹娘。旁人都不带,只带小苓走吧。过两年她大了,再给她许个好人家。”
“听你的。”
何万平又道:“今天下午我哥来了。他来找你,见你不在,就让我跟你说,你这两天抽空找他去。”
“行,我知道了。我忙完这阵儿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啥,突然想到了整个青楼都戴口罩的画面~美不胜收~
不要因为天气渐热就忘记戴口罩呀!安全第一!
☆、季宁宋遇作别
季伯琏坐在上书房最大的那把椅子上,宋其景被他搂在怀中,手中握着乌檀木镂空雕刻的《长命女》。
“你不是说没有这首么?”宋其景问道。
“没有也得有。伯琏找了个老师傅,专门做这类的,把冯正中所有词都雕了出来。”
宋其景偏头在季伯琏下巴上亲亲,修长的手指抚摸精致的雕花。“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他轻声唱道。
季伯琏摇着折扇,慢慢道:“常相见。常相见。常相见……”
宋其景笑起来,刚要问他是怎么了,突然看到季伯琏手中的折扇并非原来那把。写着“清风此出”的那面分明是个大大的“死”字,落款也不是“宋遇赠”,而是“季宁赠”。
宋其景顿时毛骨悚然,抓过折扇翻到另一面。
同样是个“死”字。
季伯琏幽幽道:“阴阳两隔。怎会常相见。”
说罢,就着这背对胸的怀抱姿势,猛地收起折扇狠狠扎进宋其景胸口。宋其景大喊道:“季宁!”
低头看去,发现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扎在胸口。折扇不见了,季伯琏也不见了,整个上书房满地鲜血,全从他胸口流出。
“季宁!”宋其景喘息着睁开眼睛,下意识摸向自己胸口。并没有摸到匕首鲜血之类的东西,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公公听到喊声,提着灯笼从外室进来,把周围蜡烛油灯全部点亮,见宋其景满头冷汗,吓了一跳,赶快拿布擦汗。
“皇上可是做噩梦了?”
宋其景急促喘息着,“算是吧。”他看向外面昏暗的天空,道:“几时了?”
“刚到寅时。您要不再睡会儿?还有一整个时辰才该起来。”
宋其景闭了闭眼。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季伯琏拿着匕首捅他的画面。他摇摇头道:“给朕更衣。”
公公又踮着小脚把门口的丫鬟叫起来,传令准备早膳。
心慌时吃不下东西。宋其景喝了两口小米粥,摆驾御花园,在小凉亭里枯坐一个时辰。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该上早朝了。
早朝气氛莫名诡异,眼尖的能发现一奇妙怪圈。宋其景盯季伯琏,季伯琏瞅何万安,何万安瞄住沈淑才,沈淑才紧跟着宋其景。
下朝后季伯琏快走几步拦住何万安,道:“前几日抽不开身,未回访万安哥。上回去寒舍什么事儿?”
何万安抱歉道:“没什么大事儿。季老先生现在不方便见我,只能找你,聊表歉意。”
“诶,怎么又提那事儿。万安哥你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是清楚的,道歉的话不必再提。我爹身体什么样儿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正琢磨着把这一大摊子事儿甩给谁接手。给谁他都不放心,给朝廷,他得放一千一万个心。还能捞个好民生,何乐而不为呢。”季伯琏笑眯眯道。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肯定不舒服。等季老先生好些了,我备厚礼去登门道歉。”
“人到了就行。”季伯琏把胳膊肘撑他肩膀上,“万平可想你。”
这时,常跟在宋齐景身边的公公一溜小跑跑过来,气喘吁吁道:“何尚书,季将军。”
季伯琏笑道:“公公有何贵干?跑这么快,赶着投胎去?”
公公用小手绢擦擦额角不存在的汗,“那季将军得是判官了。皇上说要见您嘞,叫您快去。“
“成。”季伯琏转头向何万安,“万安哥,回见。“
“回见。”
公公肚大腰圆,偏偏脚小,走起路来像只纺锤。季伯琏从路边掐根草叶子含在嘴里,道:“公公,您怎不坐车来。我现在像是在遛乌龟。”
龟速大概是公公的极限了。他边喘边道:“老奴,尽力了。季将军,您最近都不来找皇上玩儿了。”
“他不是不欢喜我去么。我不去,耳根子清静,眼不见心不烦。”
公公眼神哀怨地瞅着他,“今早皇上被梦魇住,老奴在外头听的吓了半死。凑近才听清楚是在叫您的名字。”
“嘿,皇帝在我这里是美梦。我到他那儿还成噩梦了。公公,平心而论,我长得有这么丑么。”
“季将军一表人才。”公公缩缩脖子,“老奴没其他意思,想着您待会儿多嘴问几句,解了皇上的心结,兴许以后就好了。今早皇上吃的饭跟鸟食儿似的,这么一点点。”他把右手食指拇指圈起,全程一个针尖儿大小的圈儿,“老奴看着心疼。”
“你们公公如今也开始管闲事了。看你这样儿,跟他奶妈似的。”
公公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绿。“季将军说笑。只是老奴打皇上小时候就跟在边儿上伺候,一伺候就是二十多年……”
“伺候出感情来了是吧。”季伯琏把草嚼碎。草汁酸涩,难吃的要命。“这草难吃的快赶上酸梅酒了。公公请放心,这事儿交给我。”
公公脸上露出点笑意,“老奴谢过季将军。”
到御花园凉亭,宋其景在小桌上练字。公子如玉扇被拿来当镇纸,扇柄小银坠吊在半空中东晃西晃。
季伯琏凑过去,把纸上新鲜出炉的半片《采桑子》读出来。
“钱塘江头柳清风。春也濛濛,夏也腾腾。秋黄冬素水淙淙。”季伯琏拍手,“皇上是在写探花宴么?”
“不错。下片未成,你来填吧。”宋其景将手中狼毫递给季伯琏。
季伯琏连连摆手,“填不出。伯琏肚子里墨水耗光了,如今见到这些就犯晕。”
宋其景想了想,把笔收回,道:“成诗成词讲求意兴,不可强求。”
然后刷刷在纸上落下下片。“钱塘江水浅更薄。今是潇潇,明是滃滃。人来人往桥硁硁。”
写完后叠起来给公公,对季伯琏道:“坐吧。今日没有酸梅酒,是桃花醉。”
宋其景脸色果然不好,白惨惨的,眼窝下两道乌青。嘴唇略微发白,连眉尾那点朱砂痣的颜色仿佛都有些暗。
季伯琏道:“皇上,梦都是反的。您无需太过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