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郅沉吟一下,道。“我记得你惯用右手,但是刚才递笛子给承乾时,却用了左手。”
如意以赞叹眼神看他。“那晚我的手坏掉了。不过,萨摩哥哥一定早就认出我了。”
李郅看一眼默默站在一旁的萨摩,道:“他没告诉我任何你的事。”
紫苏道。“这样就可以解释四个凶手,为什么五刀致命伤了-------你以阿奴身份刺了一刀,又以如意身份刺了一刀。”
“不。”阿奴道,“从来没有什么如意……另一刀,我是代我小妹刺的。她一直和我在一起。”他俯首露出微笑,仿佛手里还抱着那个小小头颅。“每晚我都梦见烈焰、京观……还有小妹。”
萨摩记起师父曾对阿奴说过同样的话。师父说------你们兄妹俩会一直在一起。
只是一时怜悯,师父下意识对阿奴施加了心理暗示,阿奴从此以双重人格生存着。白天是遭人冷眼的太子男宠,而夜里却成了徘徊人世的少女幽灵。
萨摩只觉得毛骨悚然。伽罗术,究竟还有多少黑暗能量?
思绪凌乱之中,萨摩听到李郅的声音。“凶手之谜已经解开,太子殿下,大理寺可以结案了。”
闻言,李承乾抬头。如意站起敛衽下拜,侧影纤弱。李承乾凝视着他,一咬牙,蓦然从案几上踌抽出一把长剑,闪电般刺向如意。
他不可能让如意走出这东宫。一旦如意吐露突厥佣兵之事,后果不堪设想。
紫苏失声惊呼。李郅欲冲上前。萨摩眼瞳颜色急骤变幻,黑色情绪沸腾几乎压抑不住。
如意只是静静抬起头,望向李承乾。
多少次,那清秀少年与他耳鬓厮磨,笑语晏晏,度过一个个被父皇冷落的寂寞长夜。
这张脸,永世不能忘了。
太子的剑抵在如意心脏位置,没有再进一分。
李承乾微微苦笑了。“承邺。”
李郅抬头,看着他的堂兄。太子叹息着。“父皇教过我,自古帝王杀伐决断,慈不掌兵。所以他忍心杀掉手足,杀掉他思慕的人……”李承乾摇摇头,自嘲。“可我,却下不了手杀自己喜欢的人。父皇会对我失望吧。”
他无比厌倦的把剑扔在案几上。宝剑嘡琅作响,在空寂的深宫里听来格外刺耳。“承邺,你要带走如意吗?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李郅扬眉,道:“臣不敢。”
“大理寺按照骷髅凶手勾连突厥佣兵、三死一逃这个版本结案。”李承乾道。“我会平息淮阳王玄甲军再临的流言,并嘉奖平叛有功的西市胡商,保住你的两支人马。当然,玄甲军必须立即离开长安。”
李郅沉思着,衣袖被轻轻一扯,萨摩低声道:“李郅……求你。”
李郅看着他,那夜,阿甲在卸除他身上□□时,也靠近他低声说了两个字。“求你。”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们所求。而这,也正是他心中所愿。
“高明。”李郅唤着他的堂兄。儿时,他们曾彼此以字相称。
此时,李郅这样唤李承乾,是以对等的姿态,把自己和大唐储君放在同一架天平之上。
对李承乾而言,等待李郅的答案犹如等待判决,有种微妙的紧张。
他听到白衣的大理寺少卿说:“这样的交易有违我一贯的立场。但我也清楚知道,法律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在这世间,仍然有比法律更高的正义存在着。”
他的目光清朗明亮。“承乾,终有一天,你我都会为今天的交易接受审判。所以……成交。”
李郅说完,向着太子见了平礼,大步离开东宫。
他看见庭院中,那最后一枝杏花刚刚凋谢。这满载幼时回忆的院落,无须再回顾了。
迟迟不去的是萨摩。他看着李承乾整个人精气神仿佛被抽干一般,俯下身来,抱住阿奴的肩膀。“你叫阿奴吗?”太子轻轻道。“以后,我便叫你阿奴。”
阿奴伸出手,抱住了李承乾。世态炎凉,冷暖自知。他和他,身份如此悬殊的两个人,未必彼此有多么深情。但是,只要那一点点稀薄的真心,也足够温暖孤寂的黑夜。
望着萨摩,阿奴露出一丝笑容,依稀有童年的影子。“萨摩哥哥,再见。”
----贞观年间,太子李承乾宠幸太常乐人如意,太宗闻之怒,赐令自尽。后若干年,太宗废皇太子承乾为庶人,令其徙居黔州。
——旬月,李承乾卒于黔州。
☆、第16章
萨摩躺在凡舍二楼的阳台上晒太阳,看着街市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
手边是一盘油光发亮的红烧鸡腿,和一壶清甜的梅子酒。
四娘去西市找多日不登门的昆都仑讨要打赌赢的五十两银子,凡舍上下放假一天。
所以,萨摩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好好回顾一下近几天发生的事。
算得上大事的,就数突厥佣兵突袭金光门一役。该事件在长安八卦圈里迅速蹿升至热搜榜人气第一,甚至谣传早已解散的玄甲军也昙花一现参与了平叛,收获跟帖点赞无数。
但这件事不知为何突然没了声息,如冰消雪融般不再有人提起。
目前,全城排名第一的热议话题是李世民东巡洛阳御驾将归。长安城内的风雅人士为贺此盛事,特意排演了一部良心剧,定名《热血长安》,专门讲述圣上治下大理寺查办的系列奇案。
上官家兰心蕙质的紫苏少卿担任编剧,并张罗来著名演技派女仵作谭双叶和高颜值小鲜肉长安炮哥担纲主演。据传由平康坊新开的优酷酒家全城独播。
这等文坛盛事,萨摩自然不想错过。前日寻了个由头,便往大理寺去。
他也存了些小心思。如果和少卿来个偶遇,再约个下午茶,想想也蛮惬意呢。
果然,大理寺上下一片忙碌,萨摩喜闻乐见地看到了大伙轰轰烈烈排演剧本的感人场面。
“哎呦我去。”三炮一见他就嚷嚷起来,“老大去张罗道具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萨摩很幽怨。计划里的奶油酥、梅花糕、松仁卷儿……悠悠飘走。
正打算回,抬头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万红轩老板娘朱妙儿挽着上官紫苏,嘀嘀咕咕聊着彩排之事。
见萨摩来了,朱妙儿热情依旧,一串清脆笑声扑面洒过来。“哎呦,这不是李萨摩少卿嘛?有日子没见,越发滋润了呀~看来那位李少卿把您养的不错~”
大理寺人大多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紫苏有点受伤,迟疑道:“李萨摩?小萨你这么快就冠上夫姓了?几时采纳问吉,几时下的定聘?……我一点机会都没了吗?”
黄三炮和谭双叶见势不好,忙拉走了哀怨的紫苏,说是再改改台词。
萨摩轻轻舒口气。那几个不在,他才可以自由发挥。
他优雅行礼。“朱老板,萨摩上次冒充李少卿,应急之计,请不要见怪。”
“不敢不敢。”朱妙儿巧笑倩兮,眼波流转,真正艳媚入骨。
“朱老板太客气了。”萨摩道。“毕竟你当场识穿我而不点破,这份心机定力非常人能及。”
闻言,朱妙儿眼珠一转,噗嗤笑了。“你冒充少卿的样子好可爱,我怎么能不陪你玩下去?说说看,为什么盯上我?”
萨摩道,“我拜托三炮调查了大姐和阿甲阿乙的情况,他们半年前才入籍万红轩。以大姐的姿色,排名居然挂在八十多号,要知道这是年老色衰三等娘子的档次,目的无非是少见人少接客罢了。显然,他们和身为老板娘的你达成了某种协议。”
朱妙儿笑吟吟道:“想不到,萨摩公子熟谙青楼之事。他们三个是太子跟前当红乐人安排来的,只说乡下亲眷多多照顾,奴家高看一眼,也没什么。”
萨摩道:“话虽如此,但大姐四人并不知道你另一重身份,也不知道你一直暗中监视他们。那晚杀鲜于亮时,在外窥伺的就是你吧?”
“院子里有个风吹草动,我这做老板的总得关心下吧。”朱妙儿道。
“这么说,朱老板果然有另一重身份咯?”萨摩笑眯眯说,朱妙儿一怔,发现自己被套了话,杏眼微微斜竖起来。
“再说那日探花居。经双叶验尸,秦德昌并非直接死于刀伤,还有人给他下了毒。”萨摩道。“秦德昌对外表现清心寡欲,朱老板却说他性情中人,说明你们有过私交,可能关系还不错。那么你和骷髅凶手相互配合,诱杀秦德昌,自然是为灭口,免得他透露------谢芷亭的秘密。”
萨摩望着容色渐冷的朱妙儿,道:“没错。你,就是谢芷亭主人。”
朱妙儿看着他,五官妖孽的风流女子,艳红的唇微微沁出笑意来。
“萨摩多罗,昆帅说你聪明,我看你何止聪明,简直可怕。”艳丽的老板娘语音依然婉转,但已收起浮浪之色。“在你面前,最好做个泥塑木雕,一件事也不要做,一句话也别说。”
萨摩揉一揉下唇,道:“老昆?”
朱妙儿笑道。“长安城里,我是买卖消息的中枢。突厥佣兵异动的消息,就是我卖给昆帅的。价钱很不错。”
萨摩看着老板娘的笑容,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朱妙儿笑得更厉害了。“因为,靠情报消息混江湖的人,是不能说假话的。我,不是谢芷亭。”
她说得那么郑重,由不得萨摩不信。一失神,他的耳畔飘过那艳丽女子如兰似麝的清香,以及低低耳语。“谢芷亭的答案,就在名字里……当心啊萨摩,你的好奇心会害了自己。”
谢芷亭的名字。
萨摩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一边思索一边往外走,冷不丁和某人撞了个满怀。
啧啧,这好身材好手感。猿臂蜂腰,背脊挺拔,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饿了?”李郅伸手擦掉萨摩嘴角边的口水,眉眼里都是关切。“等我搬完道具,带你吃好吃的去。”
萨摩笑得像是色狼看见十八个正在洗澡的大姑娘。“嗯。我要。”
自己的脑回路够清奇。明明前一秒还在想案子呢。
李郅不知道他肚里这么多小九九,皱皱眉,转身把一个石兽轻松扛在肩上,举步往里面走。萨摩像小狗看见肉骨头,一步一摇尾,眼巴巴跟着他家少卿。一会儿“李郅你要小心哎!别闪了腰……”一会儿又是“这里有台阶,慢点慢点!”好不热闹。
李郅暗暗乐,只是肩上扛着重物不敢笑出来,怕泄了力。
两个人穿过大理寺来到彩排场地,三炮正围着紫苏转,朱妙儿已不见踪影。
李郅砰的把石兽摔在地上,震起一团烟雾。他肃容道:“黄三炮。”
三炮吓一跳:“老……老大。”
“只不过演部戏,有必要花大价钱定一对石雕神兽?纸糊不行吗?”李郅道。“公款是这么乱花的?”
三炮近来颇有机会和紫苏亲近,整天乐得疯疯癫癫,倒真没注意定道具的问题。心想坏了。“老大老大,你看这獬豸雕得惟妙惟肖,大不了演完戏把咱们门口那对换下来,废物利用嘛……”
“你说啥?”萨摩一把揪住三炮。三炮呆呆道:“废物利用,环保。”
萨摩的眼睛亮了,一瞬泛出琉璃光色。然而,下一秒,他的表情就严肃了起来,看起来,竟然淡淡伤感。
他转向紫苏。“上官少卿,我需要问你个问题。”
大理寺别院之中,有一间房舍,总是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萨摩之前从未到过这里。想象不到,一代名臣的书斋如此简朴,竟至于寒酸。放眼望去,满屋满架,除了卷宗就是书籍。四壁白墙,不挂字画。日光透进陋室,细小的灰尘轻轻飞舞着,在那人肃穆背影上投下一丝暖意。
戴公正伏案书写着什么,不时传来一两声轻轻的咳嗽。
萨摩静静伫立于门前,心意徘徊,不敢走进这方小小天地。
那一步跨出去,是接近了被埋没的真相,还是比真相更残酷的命运呢?
戴公终于搁笔,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是承邺么?”
萨摩的心微微一抽。“是我。”
两人一问一答,如同高手过招,简洁犀利。
戴公转过身来。大理寺卿面容消瘦宁静,有阅遍人世悲欢之后的淡泊与悲悯。
无锋之剑,方为至剑。
萨摩道:“草民参见戴公,并问候谢芷亭主人。”
☆、第17章
戴公微微笑了。“那不过是少年恣意,取的一个名号罢了。谢芷,谐音獬豸,能辨是非善恶,能定曲直忠奸。少年人,总以为凭着一腔热血报效家国,便可兼济天下,名扬四海。”
他轻轻咳嗽,似在感喟。“只是真正走上仕途,才明白人在庙堂身不由己,人微言轻,简直渺小如尘。连铁证凿凿的秦某等人杀良冒功一案,也力争不过,令凶徒逍遥法外。”
戴公的语意,渐渐悲凉:“这个名号,知者甚少,索性弃之不用。”
“戴公,您以獬豸为号,并不是为了扬名吧。”萨摩轻轻道,“法大于天,李郅能说出这样的言辞,难道不是耳濡目染?如果,信念是火种,您就是播火者。”
萨摩的声音不自觉激动了。“这样的您,是李郅心中的天。所以,您叫他如何面对师尊协助凶犯、以杀止杀的事实?如何再去信仰法律,坚持正义?”
他一口气说出了全部的疑问,心情犹自震颤不已。
他代李郅问,也代自己问。但这一切能有答案吗?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