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公凝看着他,轻轻道:“你知道吗,秦德昌在陛下面前接受询问时,说起京观,屠村,纵火,□□掳掠……他曾痛哭流涕。我相信他悔罪的诚意,但以其罪,最终只得到勒令退隐的处理。原因不过是------他堆垒的京观,彰显了陛下的军功。弹劾他的是我,最后在陛下授意之下,写下判词的也是我。自此,我战战兢兢,不敢判错一案。”戴公自嘲一笑,“因该案屈从权力,已是我人生莫大污点。”
他轻轻咳嗽着:“年纪越长,我越想弥补当时的遗憾。朱妙儿欠我天大的人情,她亦甘愿为我马前卒。孩子,请记住,我作为谢芷亭主人出手时,并不是大理寺卿,只是一个赎罪的老人。我也给自己做了裁判。”
萨摩一怔,看到戴公书案之上墨迹淋漓的手书。刚才他进来之前,戴公就在写这封辞呈。
戴公淡淡笑着。“孩子……永远不要质疑司法者的理想,更不要质疑正义。它是不会缺席的。”
日影落在戴公皱纹深重的眉头,老人仿佛已经得到最后的安宁。
“戴公。”李郅的声音清晰传来。“场地就绪了,您一起来看看彩排吧?”
萨摩转头望去,看到李郅的目光落在案几那封奏章上,眼神慢慢变暗了。
戴公无子,李郅无父。十数年的感情,早已超越师徒,胜似父子。
李郅伫立无语。而戴公却安然微笑。“哦。我很想看。好好看看你们。”他艰难起身,萨摩伸手扶起他,戴公颔首致谢。
萨摩闻到药的清苦之气。随着戴公背影渐远,这药的熟悉气味,也渐渐消散。
李郅默默目送。曾经简单纯粹的世界,那么容易被打碎。在这破碎之中,却还需披荆斩棘前行。戴公离去,他只剩一个人。
一股强大的失落情绪涌上来。蓦的,李郅伸出手,一把攥住萨摩的胳膊,强迫他看自己。“你做了什么?”
大理寺少卿的手铁一般紧。萨摩惊而痛。“李郅……”
李郅目光冷硬如冰。“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为什么非要点破?”
萨摩惊讶了。李郅的话里有他不敢细想的含义。
但李郅冷酷的说了下去。“他是不是谢芷亭,我根本不在乎。”
萨摩于震惊中茫然抬头,只觉眼前发黑,心一分分冷下去。
断续的回忆连缀成片。他想起李郅在凡舍初次听闻谢芷亭之名时,一句带过的轻描淡写;想起李郅举杯对饮时,突如其来的告白。
原来,他早知道。原来,他早选择了隐瞒到底。
仿佛还嫌此刻萨摩思绪不够凌乱,李郅眸色乌黑,把他拽向自己。
两人头颈相贴,感受彼此的体温气息。亲昵如爱人拥抱,却让萨摩紧张到绷直身体。
他没见过李郅这样的神色。
李郅附耳低语。“小时候我曾遍观大理寺藏书,在一封书信的落款上见到过谢芷亭三个字。那字迹我认得,是戴公亲笔没错。”
大理寺少卿温润的声音,因为隐忍的哀伤,变得沙哑低沉。“我不在乎他是谢芷亭还是大理寺卿,在我心里,他只是我师父。”
李郅的语音有一丝颤抖,让萨摩的心一瞬绞起来。
他说:“你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人真正对我好。可我在乎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我不想怎样,只想保全目前局面,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愿望很奢侈么,萨摩?”
李郅慢慢放开萨摩,低垂眼帘,似乎心灰意冷,不愿再理会身边人身边事。
“李郅……”萨摩真正紧张,李郅那种拒人千里的样子,让他害怕了。
他伸出手想挽住李郅,但连他一片衣角也未抓住。李郅退后一步,再退一步,终于转身不顾而去。
看着那颀长背影在迂回的廊柱间消失,萨摩只觉得心上冰冷一片,疲倦到无以复加。
揭破真相,何曾让人快慰。事实如刀,将他的身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不记得自己怎样走出大理寺,仿佛走下台阶时,还踉跄一绊,手碰在门口獬豸神兽的底座尖角上蹭出血来。
他亦不记得怎样回到凡舍,径直屏蔽四娘的质问,不三不四的呼唤,晃晃悠悠回到自己的窝,爬进被子昏沉睡去。
他跌进无穷尽的梦里。
梦见烈焰纷飞的王城,累积如山的京观,他手执骷髅,踏火而行。明明是痛楚的回忆,却麻木得只能冷笑不语。
在梦里又回到伽蓝故国,他还是孩子,在杭爱山下无忧无虑奔跑,在倒映天光云影的滦河赤足嬉戏。明明是快乐的回忆,却悲伤无极,无法止歇。
在一切的梦里,萨摩都在找那个身影,那份气息。那种让黑暗中独行的自己,无比贪恋的光明。
------但,怎么也找不到。
在厚重的悲伤之中,仿佛有人将清凉的手拂过他滚烫额角。如春夜之雨般轻柔。那人的叹息声,那么熟悉,刻骨铭心。但萨摩试图去想的时候,却忘记了。
他依然昏睡。一睡,便世事不知。
不知多久,萨摩不得不醒来。视线渐渐聚焦。他看清围在自己身边的人。
很意外的几个人。他一张张脸看过去。
四娘。三炮。双叶。朱妙儿。昆都仑。
见他醒来,双叶轻轻吁口气,揉一揉黑眼圈,对四娘点点头。三炮亦放松了神情,喜滋滋道:“小姑奶奶,医术了得。”
“他这是大喜大悲又受了风寒导致。体温吓人,但只要好生将养,还是容易好的。”双叶道,“到底年轻。”一面刷刷写了药方,便和三炮一起下楼,找人去抓药。
四娘递过一杯水,萨摩就着她的手喝了,倚在枕上,飘忽的思绪终于慢慢收拢。
众人皆屏息以待。等他说出第一句话。
萨摩徐徐舒了一口气,道:“饿。”
四娘大喜,道:“好几天没吃饭,是该饿了。等着啊,我去拿鸡腿。”一阵风似的去了。
萨摩展眼看另外两人。高烧尚未褪却,伽蓝王子苍白的眼尾有一丝嫣红。“李世民回来了吗?”
昆都仑料不到他关心这个,点点头。见萨摩露出凝神静听之态,他便说下去。“皇帝陛下回朝之后,对太子监国期间施政作为进行考察,对从速破获骷髅凶手案多有嘉许。金光门之变,似未达于圣听。朝中安泰,唯大理寺戴公称病递上辞呈,皇帝百般挽留不成。在魏征及上官公力荐之下,如今大理寺卿……已是李郅。”
萨摩垂下头,片刻了然。“是戴公的预先布置么?”
“是。”回答的是朱妙儿。萨摩注意到万红轩老板娘在提及戴公时,神情敬重,收敛那一份颠倒众生的妩媚风流。“戴公一早托付魏大人照料公子。不过明哲保身的上官公竟也为公子说话,倒是有趣的局面。”
萨摩轻轻哦了一声。他,真是一步步,越走越远了么。
他注意到朱妙儿的措辞。“朱老板,你称他------公子?”
“戴公嘱我为公子办事。”朱妙儿微微笑着,意味深长道:“因为你的好奇心,对李郅重要的人消失了一个。当他再没有人可倚靠,也就再没有人需牵挂。萨摩,你觉得对公子而言,这是幸,抑或不幸?”
她的话语如谜,难以解索。在萨摩沉思时,朱妙儿已经起身,并不期待回答的,悠然向门外走去。
昆都仑摇摇头。想到以后要为了李郅与朱妙儿这样多变难测的女子合作周旋,直爽如兵器的鬼手大师,觉得脑壳都疼了起来。
眼前还有个难办的萨摩呢。
伽蓝王子的存在,令长安的乱局,又多了一分变数。
萨摩却并未顾及昆都仑起伏的思绪,只是默默出神。
四娘带来一盘鸡腿,手插蛮腰,呼喝指挥着昆都仑把萨摩移到二楼阳台之上,美其名曰遵双叶医嘱让他晒太阳。萨摩任他们摆布,只管自己懒懒。
只是待所有人走后,他悄悄伸手拿起了一直放在案几上的酒壶。
那材质粗劣的素陶酒壶,有着摩挲许久后形成的温润釉色。
萨摩怀着强烈的期待,小心翼翼拧开壶盖,一股清逸的酒香飘了出来。
浅啜一口,酸甜柔熟的滋味,让萨摩微笑了。
酒的味道那么新鲜,意味着------他曾经来过。
即便心存芥蒂,即便不能马上相见,但他们之间的羁绊,藉由酒香而绵延。
如醉,如瘾,非轻易可以戒除。
萨摩微微眯起了眼。他的目光,落在凡舍之外。
这是一个晴好的午后。大街上熙熙攘攘,车马如龙。街角那名等人的白衣女子,身姿孤单,与这红尘格格不入。
萨摩与她的目光触碰。张住住左手抱着一个骷髅,露出淡然笑容,转身翩然离去。她的右袖被风吹起,空荡荡飘拂着。一瞬,她就像融入水塘的雨滴,在人丛中失去踪迹。
像是又一个梦。萨摩不确定看到的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想象。
贩夫走卒的叫卖,凡夫俗子的笑脸,令烟火气的长安显得那么世俗妩媚。在这样的繁华里,李承乾的挣扎,张住住的野望,骷髅凶手的身世,只如小小漩涡,来不及搅动事态,就已消失无痕。
真正推动着历史前行的,是大义家国,是百姓长安,是为了梦想始终努力生活的人------如你我一样的,每一个普通人。
看着这长安,看着这盛世,萨摩一笑举杯。
☆、番外一
凡舍,春日午后,长安寂寂。
远处阴翳天色,似在酝酿一场豪雨。
萨摩多罗新洗了头,青丝半湿,垂洒在肩上,衬得莹白的脸越发如玉。
浮生偷闲,只因店里这生意实在是……惨不忍睹。
最大的声音,就是不四的呼噜,和四娘的抱怨了。
在柜台旁悠然喝茶听四娘控诉的熟客,是东市瑞福祥绸庄总管贾平。
美艳女子吐槽着水电煤物流费各种涨价,说到激愤处纤指一点,道:“还有他!”
萨摩正神思悠悠怀念某一枚多日未见的少卿,忽遭四娘暴击,惊得站直。
“开店,最贵的还是人工!……当初招了他,想着西域人当炉卖酒有些噱头,这货脸长得又好,指不定能招徕些生意。哪知吃喝懒赌无恶不作,我一打听才知道,他被辞了九回!九回!”四娘一边说一边拿绢子拭泪。
贾平劝道:“四娘,老板遇伙计都是命,不能怪萨摩。今天茶水费不用找了。”当啷一贯铜钱,就拍在桌上。
四娘一掌拍开萨摩伸向铜钱的禄山之爪,笑盈盈收起了钱。“贾老板,出手挺大方呀!”
贾平得了桩巧宗儿,正是春风得意,听四娘娇声一问,骨头也酥倒半边。“还不是稻荷神庇佑,近日几桩生意顺风顺水。”
“稻荷神?”萨摩插进来。
“嗯。”贾平道。“稻荷神,就是狐狸大仙。旬月来,京郊水月社每晚都有稻荷神现身,布施福运钱财,信众夜往求拜之,还有四十岁妇人求子得子的呢!”
萨摩觉得保佑人发财和治疗不孕不育是两个不同学科领域,不由道:“欸?这稻荷神管得挺宽的嘛……”
一语未了,被四娘一把摁住。只见四娘眼中灼灼闪着绿光。“今晚,陪我去水月寺。”
萨摩诚恳建议:“四娘,求子还是拜观音好。”
“老娘只求一件事!”四娘磨牙。“赶快派个魔神来,收了你这磨人的小妖精!”
京郊水月寺,地处偏僻,香火冷落。
因了稻荷神显灵之说,近日人群川流不息,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入夜,路边的摊贩售卖着各色吃食,有抹茶白玉团子,樱饼,抹茶蕨饼,羊羹,葛切,金平糖,糖衣山楂,烤虾,炸物,汤豆腐,泡菜小点,乌冬面荞麦面鳗鱼饭……
萨摩从夜市这头逛到那头,肚子已经装满了美食。看见街尾有摊贩卖稻荷寿司,他忍不住又来了一份。
用卤汁浸制的豆皮包裹着撒了黑芝麻的饭团,嚼起来,有一种悠长清甜的香气,正好作为整个夜市之旅的结尾。
四娘提着两个莲花灯走过来。“走啦,水月寺门口已经开始排队检票了。”
“四娘许了什么愿?”瞅着精致的莲花灯,萨摩道。四娘脸微微一红,别转了头不理他。
萨摩约摸猜着几分,怡然微笑起来。“不猜了……愿望说破就不灵了。”
街市灯火下,伽蓝王子秀美的脸无忧无虑,幼时的颠沛流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四娘在心底喟叹着。却见萨摩目视前方,似在出神。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并没发现什么异常。“走啦。”四娘皱皱眉。
萨摩“唔”了一声。心中还有几分疑虑。方才明明看到人丛中有一个颀长的背影一闪而过,那一角白衣……有几分眼熟。
但是他明明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萨摩默默想着,自嘲一笑。
------我心如寺庙,荒芜无人知。君似庙中佛,一坐已千年。
此地离长安甚远,风清气朗,夜晚舒爽怡人。
或许正因为这一时兴起的夜游,躲开了一场暴雨也说不定。
萨摩百无聊赖的想着,一边用脚踢着面前石子,等四娘往许愿池放花灯,然后礼佛祈福。
水月寺不大,只有一间正殿,供着水月观音,参拜的人络绎不绝。四娘跪拜许久,从腰带里掏出一把铜钱撒进功德箱,起身离开。
走出正殿,往东走的萨摩被四娘一把拽住后颈,拖往相反方向的求签点。想不到四娘一把年纪还喜欢玩这个。四娘已一把抢过桌上签筒,兴奋的哗啦啦疯狂摇摆起来。“天灵灵地灵灵赐我一支上上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