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强大到炸裂的气场,令僧人和萨摩瞠目结舌。然后,四娘手里的签筒就真的炸裂了。竹签撒了一地。
四娘好不尴尬,赶忙弯下身来拣签。萨摩只得陪着拣。两人刚各自拿起一支签,只听那僧人断喝一声:“且慢~”
四娘和萨摩齐齐一抖,抬头看那僧人。僧人笑吟吟道:“贫僧法号净持。求签讲的是缘法,把你们手里的签给我一解如何?”
四娘赶紧递过去。萨摩皱眉道:“要钱不?”话没说完签已被四娘一把抢去,递给了净持。
四娘的签是“随顺和同,瑞草出凡尘”。净持舌灿莲花,一通大吉大利的吹捧,说得四娘脸似桃花开,一把一把往外掏钱。
轮到萨摩的签,净持露出惊奇之色。“怎会是这支?”
他的语调委实怪异。萨摩一怔,道:“大师,有何不妥?”
“哦……没有。”净持道。“只是从没人抽出过这支签。我们以为……这签丢了呢。”
他看着签文,曼声念到:“水火既济。狐欲渡河,无奈尾何?”
“什么意思?”四娘挤过来。净持道:“这签文的意思,要从易经第六十三卦上想。有只狐狸想要渡河,但对自己珍爱的尾巴无可奈何,因尾巴沾水会使身体沉重溺水。”僧人嘴边笑意渐深,双手合什道:“大禹曾指狐尾为王者之证。贫僧冒昧问一句,这位公子抽得此签,莫非有王族血统?”
萨摩眸中异色一闪,盯着那僧人,道:“我不明白大师的意思。”
不知为何,净持平淡的五官在他眼里起了奇妙变化,显现出纤细轮廓,如少女般皎洁。“阿弥陀佛。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签的意思。施主与敝寺有缘,请仔细观赏稻荷神的表演吧。”再行一礼,净持飘然逸去。
望着那背影,四娘迷惑道:“神神道道,好奇怪。”一边把抽得的那支签紧紧捏进手心。
萨摩兀自沉思着,看见四娘的小动作,微笑了。“姑妄听之。”
四娘宽慰,默默藏起了签。
两人跟人群到了后院,眼前顿时开阔。原来这水月寺临河而建,水面平阔开朗,清风徐徐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南望一山,郁郁葱葱,岑寂清幽,景致殊胜。
早有僧人在维持秩序,让香客们席地而坐。萨摩和四娘随便找了位置坐下来。只见河边空旷处设了祭坛,一名高大的僧人面山盘膝而坐,手持佛珠,念念有词。
“是主持玉映在请稻荷神呢。”人群中在悄悄议论。
少顷,月出东山,银辉匝地,连空气仿佛都是透明的。
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瞌睡沉沉的众人登时精神一振,向场中望去。
净持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狐,像从月光里浮现似的,盘坐于地,蓬松的长尾卷在身下,静静看着僧人,漆黑的眼瞳里似有水银两点。
玉映微微点了点头,以手抚摩白狐之额,低声呢喃。那白狐人立而起,拜了三拜,随后以两只后腿亦步亦趋走到河边,仰首对月,起伏呼吸。只见一道白色气息升腾而起,直上入月,袅袅消散。随着白狐呼吸吐纳,江面上烟气蒸腾,滚滚而来,衬得僧人玉映和白狐如在云端,夜月之下看来奇幻诡谲。
围观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很多人开始跪拜。受到气氛感染,四娘合十双手,嘴里喃喃念起“狐仙保佑,祝我发财”。
萨摩使劲揪住下唇,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对这古里古怪的水月寺,他已经没什么兴趣,只想早点离开,指不定还能睡个好觉。
就在此时,那白狐忽地发出一声鸣叫,对月高高跃起。
白色的狐影,像一抹轻烟般,直直扎进水面,在河面上溅开一个小小漩涡。
玉映陡然站起。
围观人群不明所以,窃窃私语起来。
玉映看着水面,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转头对观众道:“稻荷神吐气炼丹已毕,请各位施主散了吧。”
四娘没舍得花钱定水月寺的禅房,估摸天亮正好入城,便让萨摩赶车往长安方向去。
“车翻沟里下月扣钱!”四娘如是道,打个哈欠钻进车厢。
明明该付加班费的。萨摩肚子里咕哝几句。
他睡眠一直不好,熬个夜倒不算大事儿。
星子寥落,斜月在林。山间的风在雨后清爽入心。
如果此刻有酒,就更美了。
------嗯,趁机问问四娘,最近酿的青梅酒为什么那么好喝。
“四娘?”萨摩道。“最近酿酒用了新方子吗?”
车厢里无人应答。
萨摩微觉诧异。提高嗓门:“四娘!”
仍是无人应答。
他猛地勒住马车,回身掀帘。
车厢里一人一狐,各自缩在一个角落,对峙着。
四娘粉脸煞白,说话时牙齿还是打战:“这、这、这东西不知怎么就在车上……”
萨摩仔细一看,脱口道:“这不就是水月寺的稻荷神吗?既然怕,你还来拜?”
见萨摩似笑非笑的脸,四娘气不打一处来。既为了自己露怯,也为了被萨摩捉着短处。
“老娘不是怕!是对一切毛绒绒过敏!过敏懂不懂?快……快把它弄开……”
萨摩强忍着笑,猫腰钻进车厢,把那瑟缩成一团、湿淋淋的小东西抱出来。白狐却一点不怕他,一下钻进萨摩怀里。他抱着白狐出了车厢,听得里面四娘缓了口气,道:“喂……咱们把它送回去吧。”
白狐抬起眼看着萨摩,漆黑润泽的眼睛里倒映着萨摩的影子。它以小小爪子扣着萨摩的衣襟。温软颤抖的小生灵,洇湿了他的胸口。
萨摩不知怎的,心一软。口中坏坏笑道:“我不。留着它,吓唬你也好。”
不待四娘怒骂,萨摩一扬马鞭,马车笃笃向着长安而去。
凡舍多了只狐。
四娘在柜台一角办公,不时偷眼看一看柜台那头蜷卧着的白狐,生怕那位高贵的爷走过来。
好在几天下来,这狐一点和她亲近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粘着萨摩,仿佛认了他是主人。
说来也奇怪,这狐来店里之后,生意陡然好了一截。每天都有一堆少女和满怀少女心的大妈赶过来,就为了和白狐亲近亲近,然后买点周边发朋友圈。
连闹得满城风雨的骷髅凶手,也挡不住迷妹们的热情啊。
围绕白狐开发的周边产品纯属萨摩的私人产业。含狐狸大仙祝祷过的同心结、手帕、玩偶、纨扇……最贵的是一张纸,上面摁着白狐爪印,据说趋吉避凶旺桃花,卖五十钱一个还经常断货。
在这样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日子里,李郅一直不出现的阴影,也在萨摩心头淡去了。
“钱比男人可靠得多。对吧?”萨摩近来养成了和白狐聊天的习惯,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摩挲着前日李郅留下的“食梦”,懒懒靠在柜台上,随口问。
白狐蜷在他手畔,闻言点点头。
萨摩想想,又补一句:“尤其是工作狂。还是不挣钱光奉献的那种。”
白狐摇尾,深表认同。萨摩叹口气,沉默片刻,道:“那人虽然是个傻子……我却喜欢他啊。喜欢得不要不要的。我是不是更傻?”
白狐为难了。它吐出粉色舌头轻轻舔鼻尖,这是思考时的习惯。
萨摩挥挥手,好似要赶走李郅的身影。顺手抚摩白狐的毛皮。“咦,才几天又长肉了……真能吃。”他笑盈盈道,“对了,我给你起个名字怎样?小白?小毛?小丸子?helloKitty”
“不能随便给动物起名字哦。”不四抽空到柜台喝水,听到萨摩自言自语,忍不住插嘴道。“我听老人家说,如果给动物起了名字,就等于下了咒。”
“咒?”萨摩诧异。
“嗯,咒是事物之间的束缚。名字是最常见的咒。”不四滔滔不绝。“比如我的名字是不四,客官叫一声不四,我就得过去伺候。其实客官是对我使用了名为不四的咒语。”
萨摩仔细体会着,道:“给动物起了名字,会怎样?”
“你们倆之间通过这个名字产生了联系。”不四道。“你得一直养着它。”
“不四,倒茶!”有客人唤道。
不四答应着,对萨摩挤挤眼,飞也似的去了。
萨摩嗤笑一声,趴下来,认真看着白狐的脸。“这么说来,不能随便给你起名字了。”
“畜生道,也配得到名字么。”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萨摩转头看去。
水月寺主持玉映目光炯炯。“施主,贫僧来要回日前敝寺走失的白狐。”
萨摩哈哈一笑。“大和尚,正要请教。”
玉映道:“请讲。”
“佛寺,怎会有狐神显灵?”萨摩道,“那夜我们也曾去参拜,亲见所谓炼丹吐纳,烟雾无色无味,贴地漫溢,一看即知有干冰成分。为敛财,大和尚真是动了不少脑筋。”
玉映却是不急不恼,道:“五十步笑百步,凡舍得了这白狐,一样拿来当作赚钱工具。”
萨摩掏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这是它来凡舍之后赚的钱,计五千六百四十九文。全都给你。我一文不要,只要你放了这白狐。”
玉映看着萨摩,合什一礼。“施主有心了。”
那僧人转头,对白狐怒目以视,喝道:“既济未济,迷悟悟迷。渡河未成,胡不来归?”
萨摩心头一跳。闻得白狐浅浅哀鸣,萨摩低头望去,那狐也正望着他,乌黑眼瞳眷恋不舍。它用鼻子轻轻嗅一下萨摩的脸,而后轻盈起身,以高贵步态走向玉映。
小小身影,甚是落寞。
萨摩看到玉映自袖中掏出一根锁链,系在白狐的颈上,就手将白狐抱起,飘然而去。
四娘挨过来,看着萨摩惘然若失的眼神。“都走了,别看啦。”她轻轻拍拍萨摩的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过是一只……还没养熟的狐。”
“嗯。”萨摩道。“我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呢。”
目光一瞥,看到柜台上落下的一枚小小竹签。水火既济,狐欲渡河。
萨摩拈过竹签,轻轻摩挲,眼神亮起来。
☆、番外一
月黑。风寒。春夜冷。
萨摩疾行在前往水月寺的路上。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背着四娘半夜偷溜出凡舍。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恍惚记起,是个雨夜。在大理寺黢黑的屋顶,他屏息抱膝,听着李郅和紫苏的对话,听到大理寺少卿温然而郑重的话语:“我答应了那家伙,要罩着他。”
不是不感动。在离国万里,漂泊经年之后,还能遇到一个人,以诺言相许,以生命相付。
------李郅,我想成为和你一样坦荡的人。所以,今夜我要去放了那只狐。
------给它自由。
到了水月寺外,几日光景,因稻荷神的失踪,集市已散,空旷无人。一角古刹,在天地宇宙的小小角落里孤悬。
萨摩举步慢慢向前走去。
正殿之外,供香客抽签的方桌摆在那里,一个僧人正在打瞌睡。定睛一看,正是净持。
“大师。”萨摩道。
听闻人声,净持睡眼朦胧抬起头。“这位施主可是要求签?……咦,原来是王子殿下。”他有些意外,亦有些雀跃。
萨摩道:“我不求签,我解签。”
净持目光闪动,道:“解签?”
“周易第六十三,水火既济。”萨摩语速渐快。“大师说过,此签意味着狐狸渡河。那为什么我抽出之后,白狐就真的采取了渡河的举动?难道,我,签,白狐,三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忽然,他脑中灵光乍现,抬起头。那僧人以肯定的目光默默注视萨摩,似已知他所想。
萨摩深深吸一口气,道:“是咒,对不对?”
“对。”净持微笑了,容颜渐渐产生变化,皮肤若冰雪,眼眸如琉璃。“那只白狐,在山中修炼了七百年,吸虹饮露,遨游荒野。但是有一天,狐有了灵智,它决意褪去狐尾成人。”
萨摩静静听着。净持所说,已超越他的认知范畴。然而,宇宙无穷,万物有灵,他只能敬畏而不作评判。
净持道:“白狐没有老老实实跟自己的族群一起修炼,却偷偷潜入了这水月寺,想通过佛前听经,找到快速成人的秘诀。它的行为,被水月寺主持玉映发现。为惩罚白狐,玉映给它下了一个咒。只有王族血脉之人,才能解开这个咒。”
萨摩已经把整个事情串起来,他说:“咒,是那支签吗?”
净持轻轻喟叹。“对。当伽蓝王族血脉的你抽出那支签,整个事情就应该结束,白狐会得到自由。周易第63卦,本来就是大圆满的吉签,意味着万物终结。但是……”
“但是白狐却没有渡河成功。”萨摩道。“为什么?”
“因为它不配。”
夜色中传来轻微的锁链声。萨摩和净持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之中,玉映和白狐慢慢浮现。
玉映睨一眼净持,道:“连你,也敢在我面前现身了。”
净持的脸部轮廓清逸秀丽,不类凡人。僧人说道:“此身彼身,皆身外身。狐,尚且知道众生平等,和尚却执着于人妖之别吗?”
玉映冷冷一笑。“佛道之外,一切皆歪门邪道。你,休在和尚面前卖弄野狐禅。”
他手中铁链仿佛受到激发,泛出淡淡光芒。玉映道:“既破不了咒,便收了这狐!”
白狐似窒息了,浅浅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