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是没法子了,举着碗放在一旁:“行,你要由着自己来,那我便不惯着你了。你喜欢他在旁边对不对?贺兰,今天起你就不要靠近他了。”
贺兰心头一震,只觉他这法子和当日皇帝神态语气无一不相似,说来令人胆寒,却硬着头皮应道:“属下听您的。”
高晟听懂了,不可置信地看向高景,口中只喊:“大哥、大哥!皇兄!”
“我是你的皇兄,那他呢?”高景循循善诱,表情却也差不多到了崩溃边缘,“人要有名字,你不能总记一个称呼,我叫高景,他呢?我告诉过你。”
“……皇兄!”高晟哇的一声哭出来。
高景闭了闭眼,掐着瓷勺子的指关节绷得发白,贺兰明月见他眉心微皱,那两粒朱砂小痣色泽暗淡,知晓是他发作前兆,连忙压低了声音:“殿下。”
被他这一声唤回了神态,高景站起身,忽地勾过了贺兰的脖子——
竟是个不伦不类的投怀送抱。
贺兰明月叫他这突兀的动作闹得头脑中一声嗡鸣,手脚都虚浮起来,听见高景埋在他颈侧,不知如何想的,喊他道:“明月哥哥。”
那一声夹杂着他无法形容的缱绻,仿佛春水淌花。
然而稍纵即逝,高景放开他,望向高晟:“他有名字,你若喜欢他,要喊他,以后须得这样,已是我能容忍的最大程度了。学不会的话,我以后不叫你见他,高晟,你是皇家的人,做事不可随心所欲——我知道你听得明白。”
言罢,高景转头对贺兰明月道:“雪后初霁,屋子里闷热得很,陪我走走。”
他红着耳根,边答着“好”,边想,的确是有些热了。
高景夜间不出门,贺兰明月与他推心置腹的时刻几乎没有,对这点疑惑也无从探究。此时正好日上中天,又是雪后,高景领他出了北殿,直向寿山。
去过一次后,贺兰明月便猜测高景也许喜欢那座绛霄亭,能一坐便是大半天。贺兰替他拿了茶盏与糕点摆放开,高景喊他也坐,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还未待到贺兰受宠若惊,他就摆摆手,让人别开口谢恩了。
高景现在话不多,少了以前总絮絮叨叨的脾气,坐在亭子里远望寿山下的凤池时,竟有几分安静的俊秀——原本也是,皇帝自是一表人才,独孤皇后昔年又被称作平城第一美人,高景年岁长了,想必也能从眉眼间看出几分她的风采。
他们坐在绛霄亭,贺兰明月微微发呆,耳畔忽地有了高景的声音:“我从前以为此处就是最高的地方了。”
贺兰明月偏过头去,见高景神色恍惚,手中握不稳茶盏,皱了皱眉:“殿下?”
“后来才知道皇城中除了寿山,还有通天浮屠。出了皇城,还有五岳,五岳之外或许更有高山……万里路永无止境,我却被困在此处,哪儿也去不成。”
“殿下还年少呢。”贺兰明月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笑了。
高景见他神态轻松,沉重的心情也随之爽快不少:“你真是奇怪,旁人若在此,只会问为何有如此的感慨,你却从来不问。”
贺兰明月道:“殿下想说的不会避着属下,而现在您没有提,那是不愿意说了。”
高景唇角一扬,嗔道:“此前见你习字笨得要命,这会儿又觉得你呀,聪明得不得了!罢了,冬日里天黑得早,孤绕着凤池走一圈,也该回宫了。”
“殿下,再冷些时候,凤池不结冰么?”
“谁知道呢,也许不会吧。”
听出他话语间冷漠无比,贺兰明月不会自讨没趣。他沉默着,自绛霄亭往外望去,此时过了正午,日头逐渐偏西,尚有积雪挂在各类奇花异木的枝头,看着别有一番风情。他再定睛一看,却见寿山东南侧的揽秀轩有个人影。
凭栏而立,离得远了看不清衣服样式,只觉得是个女子,举手投足颇为奇怪。
正想着要不要告诉高景,对方发觉他微微出神,有些不满道:“听孤讲话难为你了?成天心不在焉,这会儿看什么呢?”
“属下不敢。”贺兰明月连忙收回目光,思虑片刻后道,“方才……发现揽秀轩的方向,似乎有个人站在那儿。”
高景皱眉道:“有人就有人么,这地方又不是孤的私园,宫里那么多后妃,来个人你就盯着看,岂不是太不讲道理了!”
贺兰百口莫辩,被他揶揄神色一望,又是前言不搭后语:“不是、不是,属下见那位……姑娘好似神情有异——”
高景奇异地“嗯”了一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他应当是被勾起兴趣,直直看向揽秀轩,不一会儿,只听得他短促地笑笑,便疾步往寿山下走。贺兰明月追了上去,仗着高景心情不错,试探问道:“殿下是识得那位吗?”
“何止识得,许久不曾见面了。”高景冷哼一声,面上笑容又添几分促狭。
贺兰明月一头雾水,只得跟着他上前。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看发饰尚未出阁,恐怕并非皇帝的三千佳丽。她留着一个背影,面朝揽秀轩的圆窗外,朝凤池起了波澜的湖水发呆,似乎颇有身份,可身边却并没有伺候的侍女宦官。
高景健步走去,在贺兰明月的疑惑中,朗声道:“今日怎么来这边坐坐?”
那女子肩膀轻轻一抖,随后转过身,曳地裙摆扫过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好像碰到了什么物事。贺兰明月循声望去,只见那女子身侧,一个白玉如意七零八落,正委屈地躺在青石板地面上,碎得快认不出原貌了。
面上还有泪痕,那女子却兀自撑着骄傲,道:“本宫爱来便来爱走便走,轮不着你过问!怎么,高景,领着新欢四处招摇?”
换做旁人,高景恐怕就要发怒了,可他不仅没有半点愠色,反而笑得颇为讨好。
弓身捡起那碎掉的玉如意中最大的一块,高景摩挲在手,盈盈笑眼看向面前的女子:“不劳挂心,只是独自在水边垂泪,又摔摔打打,可不是你的风范了——是么,姐姐?”
第12章 乘月看花上酒船(二)
当朝公主不多,能被高景尊称一句“姐姐”而不带封号的人,只有那位及笄之礼时皇帝送了一整座平城的公主,高乐君。
敬文帝迁都前,平城是北宁枢纽,后来紫微城大建,洛阳随之繁华,平城却也没有全被遗忘在尘埃中。不愿随皇家迁徙的旧贵族们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在了从前大漠黄沙的昔日辉煌,阴差阳错地让平城保有了泛黄的矜持。
而平城最重要的称号不是旧都,而是黄河的守卫之城,距离云门关最近的重镇,向来兵家必争。道武帝起兵建国与南楚李氏抗衡,便始于此地,至今仍留着高氏先祖的陵寝。
种种原因悉数加在一起,皇帝高沛将此地作为公主封地,此城赐为公主封号,对这女儿的喜爱与宠溺自是不必多言了。
所有人都猜想如此受宠的公主,定当有个不逊于皇子、甚至更加高贵的出身,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公主的生母在诞下她后才被封为美人。
受封不久后,那位连名讳都不为人知的美人娘娘便病逝,留下高乐君身处深宫,如同身世凄楚的小白花,偏生一点也不柔弱。
此时她站在高景面前,被他一句“姐姐”喊得冷了脸色。
云髻高耸,鬓边碎发遮住微红的眼,额间是蜻蜓翅描金的花钿,着纤裙,江南丝绸制成,临水而照,有风吹过,便轻飘飘地飞起一角,如同月中仙子。
她长相自是艳若牡丹,神情却十分不忿:“无须你来假惺惺!”
“姐姐总这般冷淡,孤不过随口一问。”高景往前迈了一步,见高乐君仍强撑着傲慢,靴尖踢了踢地上委顿的碎玉,“这件如意看成色不是凡品,到底谁惹了孤的长姐生气,要做弟弟的替你讨回公道么?”
“呸!”高乐君唾道,涨红了脸伸手推开高景,转身自回廊疾走离开。
裙摆翻荡出如云弧度,实在美丽。贺兰明月情不自禁地往那边望了望,回神时对上高景一双意味深长的眼,慌忙垂眸不语。
高景被他逗笑了:“你也觉得她美,对吧?”
他这不是个疑问句,贺兰明月却道:“公主是众星拱月之人,平时听说的多了,总是有些心向往之。可属下今日第一次见她,觉得那件衣裳更加惹人注意。”
“那是南楚上贡的云锦缎,宫里统共也没多少,孤此前想让父皇赐来做件夏日里的外衫都被拒绝了。”高景遗憾道,“你看那锦缎自有纹路,无须别的绣工去画蛇添足,单单一个颜色在天光下也有诸多变化,实在巧夺天工。”
“再是如此,也为人造,殿下无须过分思虑此事。”贺兰轻声道,“何况如今落雪,那锦缎的衣裳也显得不合时宜了。”
高景闻言侧头望向他,见贺兰明月面容一丝不苟,神情也认真,竟噗嗤笑出了声,忍不住伸手掐了把他的脸:“你越来越会讨我欢心了,该赏。”
贺兰忙道:“不敢,属下在您面前向来不说假话的。”
高景收回手,指尖犹在感知他脸颊滋味似的轻轻一捻,道:“回北殿吧,今日看够了热闹,回去瞧瞧晟弟哭够了没。”
贺兰明月只得答应,跟在高景身后。
凤池中锦鲤轻轻一跃,波澜顿起涟漪散开,他稍一侧目,那水纹已经平静如初。
皇城无聊的人太多,七嘴八舌的消息便传得快。
翌日仍是落雪,高景自漱玉斋回来,身后跟了个小尾巴。聪慧绝伦的三殿下这天得了夫子的表扬,骄傲得像只开屏孔雀,炫耀漂亮的尾羽,一路晃到北殿门外。
贺兰明月没跟着去漱玉斋,被高景留在北殿教高晟写字——说来滑稽,他这一年多会的笔墨功夫未必比高晟好多少,所幸有耐心,又是能降服不讲道理的小殿下的灵丹妙药,这活计惟独交给他,高景才能放心。
他对高晟上心,大部分因为此前被皇帝罚了一次。从那回之后,高景不光人前不敢对高晟甩脸色,连兄弟独处时也和颜悦色,活生生连自己的脾气都磨平了几分。
贺兰明月私下问他为何这样,高景扯了一大通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后无奈道:“你真当紫微城守卫薄弱便是真的无人看守吗?”
于是贺兰了然,跟着他给小殿下当牛做马。
思及此,一个“永”字下笔凝滞,上等宣纸晕出一团丑陋的墨点子,贺兰明月微微怔忪,一双手从后头握上了那支笔。
“这也能写坏?贺兰,一张纸一滴墨可比你的俸禄还多。”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后响起,随即小巧的尖下巴便抵在肩侧,呼吸温热地烘着耳垂。
贺兰明月绷紧了腰际道:“不知道殿下这么快便回来了,属下……”
高景打断他:“这些就免了,晟儿,今日玩得开心么?”
“和明月哥哥,就开心!”高晟说得斩钉截铁,生怕大哥不信似的,又指向桌案上那一叠写好的大字,“哥哥教我写字!”
高景抿着嘴眼角弯弯:“他自己的字也真是不怎么样。”
言罢,他使了个巧劲儿,趁贺兰明月不备夺过了那支笔,拉了一侧余下的宣纸,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般写了个“晟”字。
高晟这下更开心,拿着那张纸献宝似的跑出门,嚷着要给母后看。见他远去,高景唇角眼梢的笑意逐渐冷却了,挨着贺兰的身躯也离开。
“殿下有心事。”贺兰明月道,已是笃定的口吻。
“这么明显?”高景摸了摸脸颊,将笔放回原处,“说来今日倒是有好几件事堆在一起,心里乱了,神情控制不住也是自然。”
贺兰明月见他口气轻松,料想事情虽多恐怕也与他无关,顺口道:“殿下可要透露一二给属下听么?”
高景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贺兰给他盯得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又说错话,暗自腹诽不应该是这样,又想着先行道歉保险,却听他笑出声来。
“贺兰,你真好逗!”高景拂过他耳畔一缕碎发,“事情么,如你所料,和孤是没什么干系,但你要听,也不是不可以,给孤个理由。”
四下无人的摇光阁书房,小轩窗半开,正是飞雪偏作穿庭花,妆点玉树。
贺兰明月不知如何想,高景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双锐利的眼褪尽锋芒,笑得极为温和,到真有点和他讨价还价的意思。凉风掠过指尖,贺兰拉了一下高景如寒冰的手,放进袖间,一路揣在了胸口,握紧了他的十根手指。
眼皮微红,并不因为悲伤、愤怒、委屈中的任何一种,那双极深的眼窝此刻仿佛盛满了深情的雪水,盈盈一望尽是说不出的风情。
“属下替您暖暖手。”贺兰笑着说道,“暖热了一边掌心,殿下便告诉一件事,如何?”
“好不正经。”高景道,却没有抽手而出。
他第一次注意到贺兰五官的深邃,从前知道他相貌与普通人不同,只道是因为英俊,如今这角度能看清他骨骼似乎也有不同。双手被贺兰明月收在怀中,像捧着他一颗火热的心,高景却神游天外地想:“他……既是胡人,不知是哪一支贺兰氏?”
雪落无声,高景静静捂了会儿,才道:“高昱今日跟着孤来了北殿,一会儿你若见了他,不管他问什么,都不要回答。”
贺兰明月一颔首,无声地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冰冷的关节也渐渐回温,高景轻声道:“这第一件事,徐辛将军回宫了。她是我朝第一高手,原本父皇将她派往平城,这时回来,想必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