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派了招财去幽云打探消息,幽云一向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既然宁王有意隐瞒,以东厂在幽云的势力必然只能打听点拐角末梢,没准那点消息还是宁王有意放出来混淆视听的。
至于现在陆铮鸣为什么知道了,还用想吗?
自然是宁王有意让他知道的。
和臻猜度宁王的心思,之前八成是看萧巡来了后燕京里乌七八糟,不想掺和这摊烂事,而蛮族又在他对面蠢蠢欲动,便不妨示敌以弱。放出个快嗝屁的假消息来探探大燕里外的虚实,结果倒还真给他探出来了一出大戏。
小皇帝龙椅还没坐热就被半路杀出的先帝“遗腹子”赶走跑路,下路不明。
而历来皇帝的走狗,东厂提督的他又病重垂危,也不见了踪影。
燕京里天翻地覆,燕京外各路人猝不及防,而北疆的诸部则在有“内应”后开始有所动作。
宁王虽说不是个好东西,但倒是一心向着大燕,也许觊觎过燕京那把龙椅,但从未想过私通外族。
就像大部门人家一样,关上门家里怎么撕逼都行,但外人想掺和?
没门。
这也是和臻乃至他干爹上位后,对北边宁王招兵买马的动静睁一只闭一只的缘故。
他们和朝里那些个整天维护大统,防藩王和防贼似的文臣不一样,他们知道但凡动刀动枪那都是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
燕京里的朝臣既不想从国库和自个儿兜里掏钱,又想宁王能替他们看好国门。
和臻有时候都想晃晃他们脑子,听听里面是不是大海的声音。
陆铮鸣的想法显然与和臻不谋而同,即便萧巡坐上摄政王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他们锦衣卫去摸查宁王的底,陆铮鸣也只是敷衍了事,并没有当真。
他并不怕萧巡看出来他的敷衍,实际上萧巡匆忙当上摄政王,内宫外朝一堆摆不平的麻烦事,还有催命一样的蛮族,根本无暇较真。
何况锦衣卫还是萧巡最为倚重的一把刀,他不能也不敢与陆铮鸣太过计较。
谁知道这把刀什么时候就会指向自己呢?
哪怕他成事的背后也有陆铮鸣出的力。
和臻得了陆铮鸣的暗示,心里多少踏实了些。
他按着辔头,心思忽远忽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马车。
马车里坐着小小的皇帝,是先帝名正言顺留下的继承人。
即便他干爹一门心思,想将他推上那个皇位。
和臻实际上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不喜欢那座宫城,哪怕他这前半辈子都在里头,也过得比大多数宫里的人要快活舒坦。
可他仍旧不喜欢,他从宫里出来,在外头跑野了自己的心思,就不想再束缚在那四四方方的城墙间。
可是很多时候,是由不得他想与不想的。
这一路上陆铮鸣从未问过和臻对那个位子的真实想法,但和臻莫名觉得陆铮鸣很清楚他的心思。
就像他从不过问陆铮鸣与萧巡的关系,他有秘密,陆铮鸣也有。
和臻心想,这很公平。
这世道活着很不容易,互相留有秘密也是保全对方的适宜之道。
陆铮鸣拥着和臻打马在前,从他的角度能窥见和臻衣领里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和隐约得见的明艳色彩。
那是一片火红的凤翎,恰好扫过和臻的锁骨,将原本略显冷清的一个人衬托得迤逦多情,让人很容易生出些暧昧的浮想。
和臻托起他的下巴,面无表情道:“管好你的狗眼。”
陆铮鸣笑了,顺势亲亲他的手指,语调轻佻:“又不是没看过,我还亲……”
和臻耳尖通红,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轻飘飘的,连声响都听不见。
但陆铮鸣就此老实了,因为周围东厂番子们的刀都出鞘了。
……
过了建城,雍关,气候陡然冷峭下来,两旁连绵广阔的荒草覆盖着白霜,入了夜甚至落下星星点点的雪花沫子。
这一路走得尚算太平,也是和臻他们取道大多是寻常人不敢走的乡野山道的缘故。
从见了霜那日起,和臻就裹上了厚厚的的裘袄,狐毛围了他下巴一圈,几乎快埋住了他的脸。
按照他以往的德行,定是缩在马车里抱着炭盆续他狗命。
可如今马车坐着一大一小两个阎王爷,大的天天恨不得把他和陆铮鸣千刀万剐,小的则是每每用看陈世美的眼神一刀刀挖得他肉疼。
和四索性将自己裹成了个暖和结实的球,缩在陆指挥使怀里肆无忌惮地喂赵精忠他们狗粮吃。
赵精忠等一众东厂番子这些天的眼睛都快被他们督主给闪瞎了。
不怪他们心里苦,和臻这个人一旦无聊起来,恶心起人的程度非常人所能想。
可风平浪静总有终时,那天是个腊八节,和四他们路过被幽州边境的一座小镇。
他们一路来基本上避开了大城重镇,都在野外风餐露宿,若有所需所求都是派几个不起眼的人去附近的城镇采买。
若非那天是腊八节,和臻他们也不会去镇上。
既是过节,这一路走得辛苦,老厂公便同意一行人轻易便行,分了几波去镇上吃顿热乎饭菜。
和臻披了件外棉内绒的斗篷,乍一看也就是个普通富户人家的子弟,身着短打装束的陆铮鸣个跟在他身后就像个老实忠厚的护院。
至于小皇帝,他自是想跟着和臻,可奈何他与和臻这个组合实在有些扎眼,毕竟京中才走失了个少年皇帝和青年督主。
小皇帝心中含恨,只得跟着阴沉沉的老厂公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的厂臣与那个姓陆的奸佞走远了。
“你居然还挺舍不得那小子的。”鲜少开口的老厂公突然出声,吓了小皇帝一跳。
少年拉着脸不说话,耳根涨得通红,仿若被人拆穿心事般的恼羞成怒。
“正常来说,你得知四儿他身份后该是恨他的。”老厂公像是看不见他的恼怒,继续慢腾腾道,“你就是他的一块踏脚石,换个心肠硬的,这时候你不死也该被囚禁起来。”
“我不是,他也不是那种人!”小皇帝真得动怒了,胸口起伏得厉害,“你住口!”
老厂公瞥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却没再开口。
而和臻便是在此时出的事。
要说出事也不完全准确,那时他恰好被个小孩拦腰撞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摸自己腰间荷包。
毕竟他曾经也是干过偷鸡摸狗的行当,再熟悉不过这种套路。
事实证明他小人了,小孩儿手里捏着个面人,撞在他怀里也没哭喊着疼,反倒陷在柔软的羊绒里咯咯笑着。
和四在被撞得那一刻就被陆铮鸣扶住了腰,老腰没事儿,荷包也没事儿,他放下了大半的心,低头笑着问:“这谁家孩子……”
低头的那一瞬间,他鼻尖嗅到了一缕奇异的味道,他还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就将那孩子猛地一推。
而陆铮鸣早先一步抓住那孩子扔了出去,电光火石间,和臻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孩子长什么样,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带着热浪迎面冲向了他。
还有空气里冰冷血腥的肉块……
陆铮鸣在将人扔出去的同时,急转身将和四护在了怀里。
可□□爆炸的地方离他们太近,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直接扑在了地上。
和四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掌心脸上都是温热的湿润感。
他茫然了片刻,抬起手,鲜血顺着他白皙的掌心往下滑落。
陆铮鸣的嘴唇贴着他嘴角,带着笑咳了两声,虚弱道:“吓到了吧,没事儿。”
……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惊动了平日里与世无争的小镇,等人们闻声聚集过来,只见了一地模糊的血肉,大片的血渍触目惊心地让引起了浪潮般恐惧的尖叫。
而有一行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镇,随着他们的离开,散布在幽云各地的东厂番子都陆续接到了密令,开始在北方的这片土地上游走起来。
“人没大碍,背后的皮肉烧焦了而已。”随行的“大夫”给陆铮鸣包扎完毕,随手擦了擦手,对和四道,“督主您太担心,他人就是受了□□的冲击,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眼下这关头找个正儿八经的大夫是不可能的,但好在东厂的人平时血雨腥风里行走,多少会治些外伤。
至于内伤,那就暂时只能听天由命了。
和四他们眼下是在深山里的一座荒宅里,说是荒宅但其实是东厂设置的一个接头点,外头看着阴森吓人,里头倒是勉强算的上能整洁。
若是搁在以前,既然和四他们已经暴露行踪,必不可能会来此地滞留。
可是陆铮鸣那一身血实在骇人,虽说当时他们督主神情看着镇定,但一张脸白得比这姓陆的还渗人,眼角红得快滴血,简直像个活鬼。
哪怕老厂公被他气得恨不能一榔头将他敲死和那姓陆的一起作伴,但也最终拿和四莫可奈何,将陆铮鸣带到了此处暂时休整疗伤。
“他们是冲你来的,敌暗我明,如不尽快和宁王接上头,这样的暗杀恐怕会接踵而来。”老厂公看着陆铮鸣的眼神像看个死人,他心里头也的确可惜怎么就没把这姓陆的炸死呢,但再看和四那副模样,牙根痒痒,最终种种一哼,甩袖而去。
和四无动于衷地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陆铮鸣,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轻轻摸了摸那张英俊但没有什么温度的脸。
第89章 凤凰于飞
北疆的夜凉得彻骨,和臻捧着手炉静静依偎在陆铮鸣床头,偶尔出神片刻,更多的时候是低头看了一看陆铮鸣的脸。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也没有担忧之色,仿佛只是单纯地看看身边的人还有没有气。
任谁都看得出来和臻这样的状态很不对劲,可是几乎无人敢多嘴一句,发怒的和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犹如一汪死水般平静的和臻。
门被人猛地踹开,老提督阴郁地看着依旧安然不动的和臻,没有好声气丢下一句“滚出来”便甩袖而去。
和臻低头又看了一眼陆铮鸣,如玉的脸庞没有丝毫的波澜,竟真就起身下了床,走了两步又转身将陆铮鸣的被角体贴地掩实了。
宅子里的青石板路破损不堪,和四的靴底踩过去却没发出一丝声响。
等他走近了,老厂公才似有所觉回过头,褶子脸抖了一抖,嘲弄道:“够有出息的啊,才一天功夫就把自己折腾得比鬼还像鬼。”
和臻紧紧抱着手炉,像是从里面汲取唯一的一点暖意,黑得不见光的眼珠子转向老厂公,轻声问:“是您动的手吗?”
老厂公一点都不意外他有此一问,面上的嘲讽更浓:“你觉得你干爹犯得着绕这么大一圈来杀你的小情儿么?”老人家不知道是被和四气到了,还是今晚兴致高话格外多一点,仿佛不把和臻这副死样子给刺破了不罢休,唱戏版拉着声调,“看你们演一出情比金坚恶心我自己?”
和臻倒也不介意他冷嘲热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老厂公这回是真被他的平静给气到了,他走近两步,快被耷拉下来的皱纹挡住的眼睛一挑,令人不寒而栗:“怎么的,我要说是我下的手,你还想替那小王八羔子向你干爹报仇吗?”
和臻苍白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地摇摇头:“不会。”他停顿了片刻,淡淡道,“虽然我和他没有挑明,但他之前的确帮着萧巡做了许多对不起我和东厂的事。如果是您动的手,就当他是用条命还债了。等他好了,”和臻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轻不可闻,“我就带他走。”
老厂公怒不可遏,如非惦记着眼前人是先帝的血脉,几乎想一掌毙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怒极反笑:“好啊好啊,我养了二十年的崽子,流着先帝的血脉,负着一国的重担。如今在这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的时候竟然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还要远走高飞!早知有今日,我当初何必费尽周折救你一条狗命!”
和臻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散在冰冷的风里,像是吐出胸口积攒的所有郁气,忽然就笑了:“干爹,这种话你和别人说就算了。”他朝着手里呵了口气,神色里有几分漫不经心,“我们爷俩就别互相算计对方了。你找来杏花村的那一夜没说实话,我不仅是先帝藏起来的儿子,应该还有别的身份吧。”他想了想,说,“是我娘那边的,我猜。”
老厂公的脸色骇然一变,死死盯着和臻:“你查到了什么?”
东厂的四大护法现在说是和臻的人,不如说仍然听命于老厂公。
和臻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个老人的眼皮底下,虽然从他接手东厂后许多举措都不得这位老提督的欢心,但老提督始终沉默以对,没有任何的干涉。
东厂不过是和臻的垫脚石,以后等他登上那个位子,成为整个大燕的帝王时则会是他的刀。
刀必须要服从主人,它的用处只有它的主人才能决定。
是杀人不见血,还是斩草除根,灭门抄家全在于和臻一念间。
可和臻如今在眼皮子底下知道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这让老提督从与这个干儿子重逢以来陡然生出一种不愿承认的惶恐,还有一种“孩子终于长大了”的诡异欣慰。
和臻摩挲着手炉,抬起一直微垂的眼,露出个淡淡的笑容,他摇摇头:“我什么也没查,只是我好像尚留着一些幼时的记忆。”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娘是晋人对不对?晋国与大燕隔着一片内海,我依稀记得自己是从海那边漂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