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虫在鹤孤行的体内四处乱窜,他的皮肤上出现肉眼可见的起伏。岐路聚精会神地盯着蛊虫行进的路线,一旦接近要穴位置,便提前用金针封住,防止要害被气劲伤到。但同样一些穴位不能久封,所以蛊虫一旦离开,必须马上取下金针。
针刺穴位精准要求更高,若不制止鹤孤行乱动,非常容易出岔子,所以岐路才急着将奉聿喊回来。
应诺整个人都呆住了。那天晚上他虽感觉到鹤孤行身上有问题,却没有想过发作起来竟是这般模样。
奉聿和岐路此时完全分不出心思看他在做什么,应诺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情绪,悄悄走到桌前,从怀中掏出之前拿回来的养颜丸。
他用匕首将药丸切开,将大块的部分中间掏空,戳破手指后滴满自己的鲜血,再合起来,用手捏住。
应诺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椅子旁:“我有办法克制蛊虫!”
说完,甚至不等奉聿二人反应,直接扯下鹤孤行嘴里的棉巾,眼疾手快的将药丸塞到了他嘴里。
“你给城主吃了什么!”岐路一把拽住应诺的衣襟,简直一副恨不得砍了他的模样,怒道,“知不知道处理不好会出人命的!”
幸好应诺的血药效很快,奉聿注意到鹤孤行的神色明显缓和下来,赶紧拉住岐路:“城主的情况有好转。”
岐路顿时顾不上骂人了,赶紧去检查。往常至少会肆虐上一个时辰的噬元蛊此刻竟安静如鸡地滚回了丹田,重新蛰伏起来。
“你……你你你……”岐路一把握住应诺的手,两只眼睛直冒光,和方才判若两人,讨好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药?”
奉聿解开缚住鹤孤行的绳索,将人抱到床上,心中暗道:看来他们没猜错,之前蛊虫推迟发作果然与应诺有关。
可他为什么要隐瞒?是怕暴露身份吗?奉聿疑惑的看向应诺。
“那个,是以前无意间得了克制蛊虫的药,你说城主身上是蛊虫,我才想起来还有剩的。”应诺含糊道。
奉聿蹙眉:如果是这个理由,似乎和暴露身份并没有太大关系?不管是穆临风还是应诺,都能说的过去,何必隐瞒?
“那药还有吗?”岐路激动道,“如果能克制,说不定可以依着方子,找到解毒的办法。”
他太急切,甚至忘了当初刚来重霄城,他们检查过应诺的随身物品。
“没了,方才那是最后一颗。”
岐路的眼神立刻暗淡下来。
应诺心一软,道:“不过,我大概有办法,找到赠药的人。”
“真的!那等城主醒来,我们就赶紧出发。”
“呃,是我,不是我们。”应诺尴尬地继续扯谎道,“他这人性情古怪,我也是曾经无意中帮了他,才能说上几句话。”
严格说来,应诺的这个理由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奉聿心中就是觉得奇怪,只是一时说不上来。
江湖上不少能人异士都有点莫名其妙的规矩或者脾气,岐路倒是非常能理解,“那届时还要麻烦临风公子。”
“不麻烦。”应诺试探道,“我可以问一下城主身上蛊虫的原因吗?说不定可以请他想出医治的办法。”
“这……”岐路迟疑着,视线移到了奉聿身上。
奉聿替鹤孤行掖好被角,起身道:“岐路,你先回去休息,蛊虫的事,我来说吧。”
方才的施针,对岐路而言的确颇耗心神,加上这次事发突然,如今一松气,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
“那我走了,有事再让人通知我。”岐路背上药箱,离开卧室后,几乎是被人扶上马车的。
应诺正准备坐下听故事,奉聿将脸盆巾帕往他手里一放:“帮他擦擦,一身汗渍就睡,肯定不舒服。”
“这也是近侍的工作。”奉聿看起来心情不错,已经能开玩笑了。
现在的应诺,莫说让他帮忙擦个身子,就是让他再跳一遍断情崖,可能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老老实实端着盆出去打热水。
奉聿目送应诺离开房间,抬手摸了摸下巴:这也太乖了吧。以往让他研个墨,都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是在心疼鹤孤行吗?
想到这里,奉聿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应诺曾经伺候过鹤孤行沐浴,肯定也看到了城主身上的伤,这会是他转变态度,放下怨怼的原因吗?
如果应诺是个这般心软的人,他家城主想要拐回家似乎也不是那么坎坷嘛。所谓怜爱怜爱,有怜难免就要生出爱了。
更遑论这两人还有着深厚的情谊,哦,虽然大概还有一肚子怨气和委屈。
思绪流转间,应诺已经打好热水返回。
将盆放到床头的椅子上,应诺拧干帕子,就着热气轻轻擦拭着鹤孤行的脸庞。看着那人憔悴疲惫的模样,他的眼圈控制不住地红了起来,一层水汽蒙上了双眼。
奉聿心里顿时有底了。
“你知道鹤鸿曦吗?”奉聿问道。
应诺的手顿了顿:“重霄城上一任城主,鹤……城主的父亲。”
“除此之外呢?”
应诺回忆着曾经听过的传闻,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参加过伏魔之战,据说有很多红颜知己,大概就这样吧。”
“我父亲,就是鹤鸿曦的近侍,所以我也算是从小就跟着他了。”奉聿嗤笑了一声,道,“小时候我也曾崇拜过他。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英雄,谁不崇拜呢。后来,我才发现,他就是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的疯子。”
“疯子?”应诺低头看向鹤孤行的上身,颤抖着声音道,“城主这些伤,难道都是……’”
“你知道吗?城主有十三个兄弟姐妹。”奉聿忽然改了话题。
“十、十三个?!”应诺是真的惊呆了,“这么多?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因为都死了。”奉聿扭头看向窗外,视线的方向依稀能看到七杀居住的蛊楼,“你不觉得一个培养死士暗探,刑讯犯人的地方叫蛊楼很奇怪吗?”
“是有一些。”
“蛊楼原来叫生死楼,那件事后,才改名叫做蛊楼。”奉聿叹了口气,“蛊楼蛊楼,养蛊之楼。”
应诺心中一动,好似明白了什么。
鹤鸿曦打小就是天骄之子,相貌俊朗,聪慧过人,身价不菲,尤其是在习武上的天分,可谓千百年难遇。所以才能年纪轻轻就参加伏魔之战,并且是此战的主力之一。
大约自小就被人仰视,无论鹤鸿曦表面上再怎么风度翩翩,骨子里还是透着霸道与专制。在重霄城中,他说一没人敢提二,他往东走没人敢瞅西边一眼。
若说鹤鸿曦还有什么愿望,大概就是将灵鹤九指练到登峰造极,称霸武林。本来依着他的天赋,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变数终究还是发生了。
鹤鸿曦会去参加伏魔之战,一方面是想扬名立万,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的身手有着十足的信心。
可谁也没料到,螟蛉血刃如此邪性,让他们伤亡惨重。说起来,鹤鸿曦的伤只是影响了根基,武学难再精进,比起非死即残,寿元大减的其他人算是轻的。何况他的功夫就算放到现在,也是江湖中的佼佼者。
但鹤鸿曦还是疯了,他想尽各种办法修补根基,然而成效甚微,直到一个外域的商人,以千两黄金卖给了他一个东西。
听到这里,应诺已经猜到,他哑着声音道:“就是你们说的噬元蛊对吗?”
“对。”
第45章
关于噬元蛊,奉聿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子蛊之间可以互相吞噬,吞噬者的宿主能够得到被吞噬者的精气与内力,但子蛊无法吞噬母蛊。
简而言之,噬元蛊更像是一种强制吸收对方功体与生命力的手段,当然吸收的人越多,武功越高强,效果就越好。所以除了鹤孤行的兄弟姐妹们,鹤鸿曦还收养了一批资质不错的孤儿,耐心地培养照顾他们。
因着此蛊极为阴损,所以就算是外域,也很少有人使用。一只母蛊可以控制多少子蛊,都尚不明确。
说来讽刺,当初鹤鸿曦这一举动,得了多少人盛赞。在这些孩子被送进蛊楼前,除了鹤孤行的母亲,竟无一人发现其中的诡谲之处。
噬元蛊霸道,所以年纪太小的孩子承受不住,一般都是在十岁时,才会被种下蛊虫。余棠跟了鹤鸿曦几年,便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相信这人有不计较回报的善心,所以从鹤鸿曦陆续收养孤儿开始,她就起了疑心。
只是鹤鸿曦行事谨慎,余棠一直没有找到破绽。若不是下蛊时被她瞧出了端倪,她恐怕真以为自己冤枉了鹤鸿曦。
余棠并不清楚鹤鸿曦给孩子们下的是什么蛊,可她心里明白,要是有好处的,他何必鬼鬼祟祟做。
从那时起,余棠就动了逃跑的心思,并且开始着手计划。只是她虽顶着城主夫人的头衔,但并无实权。连带着鹤孤行能否成功逃离重霄城都没有把握,更别说救出其他的孩子了。
所以,余棠可以做的,就是临走前在孩子们的住处悄悄塞了一张字条提醒他们。
这件事当初在内城还引起过骚动,借着余棠制造的混乱,有两三个年纪小的孩子,在年长孩子的帮助下逃出了重霄城。
鹤鸿曦一怒之下,不再摆着和蔼可亲的模样,他封锁消息后,将其余孩子全部扔进了蛊楼。
“那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仰慕的城主,可能不是我心目中的模样。”奉聿目光转向鹤孤行,“也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我一直认为的花瓶似的城主夫人,其实是个勇敢又聪慧的女人。
“比起那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用谎言欺骗自己,享受着荣华富贵却无视自己孩子眼中绝望的女人。”
应诺很少听鹤孤行提起他的母亲,唯一一次就是饥荒那年,将余棠留给他的发簪当了换口粮。他知道鹤孤行有多宝贝那只发簪,当初还特意拦下他,故作轻松的讲了些安慰的话,说不用当也能熬过去。
他记得那是鹤孤行握着簪子,认真道:“如果我娘知道她的发簪能救命,一定会很高兴的。”
“后来呢?”应诺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着掌心的肉,心道:后来,不就是他把鹤孤行推回了地狱。
奉聿倒了杯茶,道:“说实话,城主被鹤鸿曦找回来,我并不意外。他虽然收养了很多资质不错的孤儿,但像他那样自负的人,当然还是认为自己的孩子更优秀。”
应诺想起初遇鹤孤行,那时他应该知道余棠怕是凶多吉少,却不哭不闹,冷静地选择了最适合的生存方式。
“尤其是城主,小小年纪就表现出了超乎年纪的冷静与天赋,鹤鸿曦怎么可能会放过他。无论有没有那个人,结局都不会改变。”说到这里,奉聿走到床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应诺一眼,将手里的茶递了过去。
应诺垂下眼帘,没有接过茶盏:“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改变他抛弃了城主这个事实。”
奉聿也没有再勉强,自己端着杯子喝了一口,继续讲蛊楼的事情。
鹤孤行回来时,蛊楼里最初的孩子,已经死了近一半,但蛊虫积蓄的力量还没有达到鹤鸿曦的期望,所以他依旧不停地补充着新的“虫子”。
新来的孩子们被安置在蛊楼的二层,人多时四五个人住一间,少时两三个人在一间。每日定时有人送来一日三餐,其余时间则有专门的师傅教授武艺。
如果没有被种下噬元蛊,如果那些师傅的训练没有严苛到几乎变态的地步,倒颇似寻常江湖门派的生活。
待到这些孩子达到鹤鸿曦要求的水准,便会搬去三层,开始和水平相当的对手决斗。而这场厮杀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活下来的那个便可以去四层。
“城主是在三层住的最久的人。”奉聿道。
应诺有些意外:“为什么?难道与他对战的人都很厉害?”说着自己也觉出不对,“奇怪,他要是输了,就应该被杀了?”
奉聿轻声道:“城主没有输,他住在三层只是因为不肯杀了对手。”
“如果不愿意杀人的惩罚只是这样,那他们……”应诺突然闭上了嘴,自嘲道,“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吧,一个让其他人选择杀死对手的原因。”
“蛊楼的三楼被称作‘幽冥路’,起初建造那样的房间,是用来刑讯最麻烦骨头嘴硬的犯人。有机会你自己去看看,那里所带来的恐惧,是言语不能形容的。”
应诺迟疑了片刻:“所以,鹤孤行最后还是,杀人了。”
否则,他便不会成为重霄城的新主人。
“是,不过他动手的原因,不是忍受不了‘幽冥路’。”奉聿道,“‘幽冥路’折磨的是人的精神与意志,但他被击垮的,却是心。”
和鹤孤行同时进蛊楼的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叫小五。虽然是男孩子,却一脸女相,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唯唯诺诺,说上两句就能掉金豆豆。
这样的小孩,哪怕是在普通的村落中,都是被欺负的命,更别提强者为尊的武林门派之中。
被丢进了蛊楼的人,多少都是知道些日后的路。他们身上的蛊虫注定了无法反抗,那就只能遵守鹤鸿曦的游戏规则,活下来的人才能谈以后。
前路不知的恐惧,每天高强度的训练让每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他们需要发泄,而在他们看来和死人无异的小五,就成了最好的发泄目标。
没有人认为小五能活过第一次决斗。
从最初阴阳怪气的嘲讽谩骂,到后来拳脚相加的霸凌,也不过是短短两日的时间。鹤孤行遇到小五时,他正被一群人围着,嬉笑着要扒他的裤子,看看是不是女扮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