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死死拽着裤腰,眼泪跟开闸泄洪似的,哗啦啦的往下流,却咬着嘴唇,连呜咽声都没发出来。
鹤孤行看不过去,将人救了下来,并且带回了自己的房间。小五虽然怯懦,却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人。
他注意到鹤孤行的饭菜不够吃,就说自己吃不完,将碗里的拨给他;发现鹤孤行不爱喝白水,便四处乞求送饭食的姐姐带些茶叶;每次训练结束后,还会帮鹤孤行按摩松骨……
两人的感情愈发深厚,鹤鸿曦一直知晓,但没有阻止,直到第一场决斗的到来。
那一天,鹤鸿曦观战时故意告诉他们,他做这样的事情,只是为了挑选下一任城主。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将会成为重霄城的新主人。
那时,没有人知道自己身上的蛊虫叫什么,有什么用。鹤鸿曦的话在众人心中激起滔天巨浪,一个正常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杀死陌生人,若无怨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利益驱使了。
重霄城城主意味着怎样的权势,他们都亲眼见了,而得到这份权势,只需要杀死一些陌生人,足以让不少人心动。
鹤孤行不是唯一一个选择过不杀人的,然而除了利益,自保同样会成为杀人动机。
因着拒绝杀死对手,鹤孤行被关进了“幽冥路”,从此失去了小五的消息。只有在决斗前鹤孤行才能得到水和食物,这让他的体力一直维持在非常低的水平。
但是,他似乎运气不错,遇到的对手多是新人,或者功夫差他一大截的,竟一直活了下来。很久之后,鹤孤行才知道,那时遇不到厉害的对手,是因为七杀动了手脚。
直到有一天,小五站到了他的对面,鹤孤行差点以为自己在“幽冥路”呆久了,产生了幻觉。
“鹤大哥,我要攻过去了。”小五见他愣在原地,出声提醒道,说罢长剑出鞘。
两人交手没多久,鹤孤行就发现小五当真是练武的好苗子,进步神速。小五进蛊楼前,没有任何功夫底子,如今已能和他打得不相上下。难怪就算性格软弱,鹤鸿曦还是将人带来重霄城。
僵持之际,小五突然改变了剑路,直直冲向鹤孤行,拉近两人的距离。
这个举动并不明智,鹤孤行除了剑术,最厉害的还是鹤鸿曦教授的灵鹤九指。这套指法鹤鸿曦只传了自家孩子,无论远攻还是近战都游刃有余,仅学了剑术的小五贸然贴近,无疑自讨苦吃。
鹤孤行迟疑片刻,没有迎战,而是侧身闪开这一击。就在他们错身而过的时候,小五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我的罩门在左侧腋下。”
这是什么意思?鹤孤行一怔,突然反应过来,小五肯定听说他不杀人,故意暴露自己的罩门打破僵局。毕竟要是放水太明显,万一惹恼了鹤鸿曦,不知道又会出什么问题。
鹤孤行眨了下眼,示意自己明白了。下一招长剑后撤,左手并指,快速攻向小五。小五一个反应不急,被点中了腋下。
就在这时,鹤孤行忽觉得胸口一痛,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精巧的匕首没进了血肉之中,只留下短短一截手柄。
抬眼便是小五面无表情的脸。…
第46章
大概小五太紧张了,匕首的位置偏了些许,没有正中要害。他慌张地立刻退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警惕地盯着鹤孤行的动作。
心脏痛得仿佛被撕裂一般,每一口的喘息都像是要溺毙之人的垂死挣扎,鹤孤行一时间分不清是刀伤痛还是心更痛。
如果应诺拿钱抛下他的事情,他还能找出些许理由安慰自己,那小五的背叛,赤裸地让他无法自欺欺人。
他怎么忘了,那个温柔善良又爱哭的小五,是活不到现在的。站在这里的人,手上定然沾满了鲜血。
死了,都死了。
不论是那个许诺他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应诺,还是这个会亲亲他伤口说痛痛飞走的小五,都死了,早就死了!
“幽冥路”的环境本就让鹤孤行的精神徘徊在崩溃边缘,此事无疑成为引爆他所有情绪的导火索,压抑许久的伤心、怨怼与愤怒喷薄而出,将鹤孤行整个吞没。
小五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隐约觉得颈间一痛,顿时鲜血喷涌。
“哎?”小五抬手摸了摸,仿佛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人便直挺挺倒了下来。
鹤孤行还保持着最后出指的招式,然而双目无光,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场内鸦雀无声,观战的众人犹如石化一般,半天回不过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鹤鸿曦的笑声打破了寂静,他从座位上站起来,道,“七杀,找人给那孩子医治。”
“是,城主。”向来冷面的七杀眼中竟有几分怔忡。
这场比试是他安排的。蛊楼已经没有新人了,鹤孤行的状态对上那些不知杀了多少人的老手,怕是凶多吉少。所以当发现对手里还有小五时,七杀便偷偷将两人安排在了一起。
他本以为,两人感情深厚……
人心难测、世事难料,七杀抱起鹤孤行,敛下眼中的情绪:就是不知这次的改变,对他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对了,等伤愈后,在四层给他安排个房间。”鹤鸿曦愉悦道,语罢拂袖离去。
“后来,城主杀掉了所有人,活了下来,他身上的伤几乎都是那时留下的。”奉聿轻描淡写道。
应诺指尖摩挲着鹤孤行身上的疤痕,短短的一句话中包含的凶险不言而喻。
“鹤鸿曦一直以为,只要他不说,就不会有人猜到噬元蛊真正的用途,但是,他到底漏算了一个。”奉聿笑道,“你猜是谁?”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当时在楼中,可能会帮鹤孤行,还知晓蛊虫的,只有一个人——七杀。
让应诺觉得奇怪的是:“七杀卫长,为什么会帮城主? ”
“他脑子里想什么,我是猜不透。当时还是他主动来找我,说需要我帮他做些事情。”奉聿道,“讲来也奇怪,我也没表现出对城主多另眼相看,那么重要的事情拜托我,七杀也不怕我扭头将他卖了。”
“找你帮忙?帮什么忙?”应诺好奇道。
奉聿道:“什么都有,不过大多是找一些书籍、药材、蛊虫之类的,七杀好像也就是那时起,才学会用蛊的,现在已经是个好手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应诺苦笑了一下:“是啊,有些差距,根本不是努力能弥补的。”
“你也不差啊,听岐路讲,你辨识药草的能力万里挑一。”奉聿安慰道,“他还指着你变成神医,让他老了以后多一项吹嘘的资本。”
“神医啊,”应诺放下手中的巾帕,替鹤孤行盖好被子,笑了笑,“好像也不错。”
“至于最后和鹤鸿曦的那一战,具体情况我也不是特别清楚,等城主醒来,你自己问他吧。”奉聿看了一眼外面,伸了个懒腰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休息了,城主就交给你了。”
奉聿离开后,应诺将屋里收拾好,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呆愣愣地注视着昏睡的鹤孤行。
昏黄的烛光照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唯一刺目的颜色是眼底的青黑,微微干裂的嘴唇发出轻浅的呼吸,仿佛一个不注意,这人就会离开,去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应诺知道奉聿说的没错,无论当时他做什么选择,也许都不会改变结果,但是……
“小鹤,对不起。”
他选择放弃鹤孤行,亦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应诺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鹤孤行的床上。他慌忙坐起身,扭头就看到那人穿着中衣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进来,显然是刚沐洗完。
两人视线交汇,应诺莫名觉得有点尴尬,下意识避开了鹤孤行的目光。
“醒了?”鹤孤行的语气依旧平静而冷淡,“醒了就把床单被褥送去洗了。”
“哦。”应诺一腔心绪被冲得干干净净,却又忍不住庆幸:鹤大城主还是那个鹤大城主。
他送洗衣物回来时,鹤孤行已经不在卧室了。应诺赶紧梳洗一下,准备去书房。他刚坐到镜子前,将头发拢起来,就发现自己脖子偏后的地方,有一小块红斑。
“奇怪?”应诺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体质什么蚊虫都要避让三尺,没道理会被咬啊。
算了,反正不疼不痒的。应诺将头发束好,整了整衣服起身去了书房。
奉聿和鹤孤行正在说什么,见到他进来齐齐看了过去,吓得应诺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打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奉聿目光扫过男人雪白的脖颈,忽然笑道,“正说你坏话呢。”
应诺一听就知道他又开始瞎扯,无语道:“说什么坏话,我也想听听?”
“说你晚上偷亲城主。”奉聿一本正经道。
“啊?”正准备去泡茶的应诺差点被自己绊倒,回头怒道,“谁、谁会做那种事啊?!”
他最多就是愧疚地握了城主大人的手。等一下,他不小心睡过去的时候,有没有松开?
奉聿笑眯眯地看向鹤孤行。
“很闲?”鹤孤行冷声道,“要不去帮阿金算账吧。”
奉聿一听,赶紧告饶道:“我只喜欢花钱,算账就算了,我去忙咯,你们慢慢培养感情。”
应诺看着他快步离开地背影,发出了灵魂质问:“奉聿卫长,是受什么刺激了吗?”
鹤孤行转移话题道:“听奉聿说,你认识的人也许能解决噬元蛊?”
“呃,不能保证一定可以解决。”应诺底气不足道。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万一不行,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抱希望。
鹤孤行轻笑了一声,脸上难得露出脆弱又无奈地神情:“无妨,我习惯了。”
应诺顿时呼吸一窒,心头涌起的自责让他几乎无法直视鹤孤行,所以错过了对方打量中明显带着算计的目光。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我?”鹤孤行道,“等处理完手上的事情,下午再带你去找七杀吧。”
应诺迟疑道:“什么都可以问吗?”
“嗯。”鹤孤行盯着垂头思索的男人。
问吧,问得越多越好、越深越好。
如果我经历的苦难能够成为缚住你的枷锁,我不介意将所有的狼狈与阴暗摊在你面前。这样那些让我作呕的曾经,也终于有了点存在的意义。
我会把没有你的十年描述给你听,也要知晓你没有我的十年,然后将我们别离的十年揉在一起,就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这个答复让应诺有些意外,但紧接着就听鹤孤行继续道:“当然回不回答,回答多少,看我心情。”
你会有多想知道我的过去?会像我此刻这般渴望吗?
“…………”应诺:他就知道。
他的确有个特别在意的事情,不过,却很犹豫要不要问。
鹤孤行也不催促,低头看着文件。
许久,应诺轻咳了一声,选择了一个他认为不是很敏感的问题问道:“‘幽冥路’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还以为你会问,鹤鸿曦是不是我亲手杀的。”鹤孤行轻飘飘道,似是对这个江湖上讳莫如深的问题毫不在意。
应诺听了心里直打鼓:如果连这个问题鹤孤行都不介意回答,那么是不是他想知道的,也可以问。
“幽冥路其实就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房间的名字。”
“特殊的房间?”应诺猜测道,“难道有很多刑具?”
“没有,”鹤孤行道,“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房间。”
“那有什么可怕的?”
“就是什么没有才可怕。”鹤孤行道,“若不是有七杀,我可能撑不到第二次决斗。”
看着他不解的模样,鹤孤行又道:“下午带你去感受一下?”
应诺心里特别别扭。具体他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今天的鹤孤行有点不一样,好像、好像太平易近人了点。
难道因为昨晚丢人的模样被看到,所以自暴自弃了?
“第二个问题。虽然我不是特别了解蛊虫,但是依照常理来说,鹤鸿曦就算安排子蛊互相吞噬,肯定也会保证最后活下来的人不会脱离自己的控制。”应诺收回心思,问道,“那在鹤鸿曦蛊虫和功夫皆胜你一筹的情况下,城主你是怎么反杀的?”
“你问到点子上了。”鹤孤行放下手里的文件,“我能够杀死鹤鸿曦,还是要多谢一个人。”
这个人,还是七杀。
事情还要从七杀的夫人之死说起。
七杀的夫人玉萤是最开始给孩子们送饭的人,她一直以为这次和以往一样是为了培养暗探。
江湖出身的玉萤不是什么天真少女,要维持重霄城这般庞大的门派,暗探也好,死士也罢,都是必须的。既然选择踏进生死楼,那就要做好生死自负的准备。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对方是自愿的,或者自作自受。
所以七杀从未告诉过玉萤鹤鸿曦到底要做什么。他很清楚,这件事玉萤一定接受不了,尤其是他们有了一个和这些孩子差不多大的女儿。
他心里的天平一直都是倒向一边。别说一百来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就算再多几十个,于他而言也比不上鹤鸿曦——一个救了他性命,将他从泥泞中拉起,给予他全新人生的恩人。
士为知己者死。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玉萤到底还是知道了。她没有立刻和七杀争吵,好声好气地与他商量,被否决了所有提议后,也只是像使性子似的和七杀分房睡,没有任何坚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