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收回谛江,踏进门笑道。
“多谢江夫人。”
那另一名白鹤居士名唤江雪,陆镜在开口的同时也在试探。白衣女人点头,站起身对他深深一福,轻笑。
“幸会,陆公子。”
她承认了自己身份。陆镜也在亭外叉手回礼。
“原来夫人亦知道我。”
“自然知道。公子是水镜外的宁王之子,上霄峰御剑一派的高徒;也是水镜内流云侯府的——”江夫人微微一笑:“——贵客。”
她抬手一请,把陆镜让进亭来。两人一左一右地在棋台边坐定,童女端上了酒,沙沙给两人各倒一杯。芳冽的味道蒸腾上来,陆镜看到那酒液中漂浮着几枚朱红花瓣,笑道。
“绯雪浸制的酒,果然香气浓烈。”
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江夫人把酒先饮一口,语中含笑地答。
“陆公子曾尝过?”
“没有。”陆镜笑着摇头,也在盘上落下一枚白子:“我喝过颖都的石酿春,喝过桐州的百花杀,但青邑国的绯雪原酒,却是从没饮过。据说它只能在冬日浸制,需得用最热的火,去融最冷的雪;名花在这冰火之间释放它的芳华滴入酒中,方才成就这一国的佳酿。”
“没想到陆公子对绯雪原酒如此了解。”江夫人又落一子。
陆镜也落一子:“我曾在大干漫游,遍访各国各地的名花物产,因此就知道了。”
“陆公子这样做——”江夫人抬起眸,目中含笑:“是为了侯府中的长公子么?”
陆镜洋洋一笑,直言不讳。
“是。”
他晃动酒杯,让朱红花瓣在杯中徐徐漾着。而在他们头顶,朱红色的梅花灼灼,在新雪中闪妖冶的光。这些花都是淬过灵的,丝丝缕缕的灵力涌向它的枝干如一汪水。陆镜原在湖心岛上感觉不出,此时应是江夫人故意催动了阵势,他已能明显感觉出这些花儿是可以吸收灵气的。
正是这些烂木头害子扬吃那么多苦头。陆镜心中腾起恨意,只想把这女人和这花一起砍了,脸上却还在笑。
“我今日随夫人来,亦是想请教夫人:此乡的绯雪,究竟是什么?”
“它们是水,亦是火。无数和它一样的物件汇聚江海,引领我们迎回我们的尊主。”江夫人赞叹合掌,接着语意一转:“可流云侯府数百年间却妄图做堤坝——这样的螳臂当车,不是很可笑吗?”
“螳臂当车?夫人好像说反了吧?”陆镜极不客气,随即又问:“夫人所称尊主,就是昔年的不尽书么?”
“神祇之名,不可妄称。”江夫人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然后再次点头,合掌:“没错,正是我们的书尊主。可惜可叹尊主为奸人所害,百年后在世间竟籍籍无名……但我们会一直供迎他,奉他荣光,候他降世!”
“所以你们百年间一直进入水镜?”陆镜不由好笑。
“江夫人,若我没猜错的话,这类淬灵的花卉栽下是为汲取灵气,那些收集起来的灵气,是会地底矿脉涌动、最终聚集于你们想要孵化的东西上的吧——那当初把那花儿在湖心岛栽下的人,是你们的同伴吗?”
这是陆镜这些日子来最关心的一件事了。如果白鹤居士真是子扬娘亲,那究竟该怎么对子扬说……他还得好费一番思量呢。
江夫人点一点头:“是。”
“那天晚上我所看到的树下幻象,难道真是栽花的人、真是子扬娘亲?”陆镜赶紧又追问。
“我不知陆公子你那天晚上看到的究竟是谁,因此无从判定。”江夫人颇为踌躇了一会,落下一枚黑子,轻声说道:“陆公子,今日我引你来,其实是想与你合作的。”
陆镜笑笑,按出一颗白的去。
“夫人与我,能合作什么?”
“无忧湖的金银双塔下面,锁着一只开明兽。”江夫人压低了声音:“我想请公子找时机把它解开,这样我们百年来所谋之事,便大半成了。”
“你们所谋之事,便是复活你们的书尊主么?”陆镜愈发地笑得灿烂:“夫人当知我来自上霄峰,这等与你们狼狈为奸之事,怕是不能应承呢。”
“狼狈为奸?”
听到这个词儿,江夫人轻叹口气:“陆公子,你当我们为何一直想要迎回书尊主?”
“我们是要挽救这困于水镜中的万千生灵。”
“水镜这方虚幻之境,很快就要溃散了。”
第59章
水镜要溃散了?
这消息让陆镜一愣,随即嗤之以鼻:上霄峰和子扬可都没说过水镜本身存在什么危机,这些白鹤居士为了蛊惑人心,真是什么理由都找出来了。
“因为何故?夫人请讲。”他决定先听听她会说些什么。
江夫人思忖了片刻:“陆公子应也知水镜的来历吧?”
陆镜点头:“三百年前山海帝后与不尽书交战,最后将不尽书的追随者封入另一时空,以伏魔大阵和镜灵将这时空把守。这个时空,就是水镜。”
“没错。水镜是与现世互为镜像的另一时空,建木根植于隔开两个世界的结界中,因而成为连通两个世界的通道。水镜的存在完全依托于伏魔大阵和镜灵,可创下伏魔大阵的山海皇后,毕竟已过世三百年了。”
江夫人拈子沉思,良久在棋盘上放下去。
“陆公子,你知道若阵主死去太久,她留下的御灵和阵法会怎样么?”
陆镜也落一子:“我不长于布阵御灵,请夫人明示。”
“阵主死去后,御灵会渐渐衰弱,阵主布下的结界也会终归虚无。”
想起那绿了的采墨,陆镜对江夫人的话信了几分:“那水镜若归于虚无后,镜中人会怎样呢?”
“会随水镜湮灭。就像当初水镜被山海皇后凭空召创出来一样。”江夫人轻叹口气:“陆公子,我们与你们不同。镜中人本是我们的同伴,我们侥幸从三百年前的大劫中逃脱,绝没有把同伴弃之不顾的理。因此数百年来我们才不断地进入水镜中,想把昔日同伴与他们后人从这方幻境中带出去。”
原来这就是白鹤居士屡屡进入水镜的理由?这答案显然出乎陆镜的意料了。
“可若强要破镜而出,水镜内外的两个世界都要覆灭。你们如此行动还有什么用呢?”
“所以我们才要迎回我们的书尊主。他有经天纬地之能,可护持可复生,是一定可以在破镜时庇护水镜子民的。”
话说到这份上,陆镜是不打算再与这白鹤居士打马虎眼了。
“夫人这话恐欠妥当。那不尽书若真这般厉害,怎么自己反倒被先皇帝后镇住了?他的复生术又在哪里?”陆镜嗤笑:“他若真能复生,为何不先复活了自己,反倒让弟子们寄希望于一个死人?”
“总之夫人这番话,我是不信的,也断谈不上与夫人合作。倒是有一桩事请夫人听禀——昨夜有人夜闯无忧湖被侯府拿住,原来是夫人的夫郎。想来夫人寻不见夫郎,心中必也焦急得很吧?不如夫人这就随我回侯府,与尊夫团聚了吧。”
陆镜把“少废话跟我走”说得冠冕堂皇。他已暗做准备,预计着会与这白鹤居士有一番恶战,没想到江夫人却只轻轻摇头。
“陆公子眼下是不信我话,待将来时机来临,便会知我所言不假。令亡者复生,不过是我家尊主万般神通中的一种……李郎既在侯府,我便与公子一同去吧。”
说着江夫人唤回御灵女童,便起身出门去了。陆镜没想到她竟答应得这样爽快,讶异了一会,忙带她回侯府去了。她不是被拘捕来的,陆镜对她也就以礼相待。他牵江夫人的白骆驼,按她的话特意从无忧湖畔经过。一路上,江夫人不住看那湖中的双塔,倒让陆镜心中一动。
那塔下,似乎藏着什么……
他不由又想起了那晚上所听到的塔底咆哮。李邈的那些化身,正是自咆哮发出后出现的。而塔下那东西,就是江夫人所说的开明兽么?
他们进入侯府,薛南羽正坐于书房中。见陆镜回来,长公子笑着想要开口,一转眼却看到了随后一步进门的江夫人——白衣蒙面,不是在梦中传授他调息之法的女人又是谁?
原来梦中人是真实存在的。可为什么白鹤居士会出现于他的梦中?
薛南羽心中一惊,满面笑容就沉下去了。倒是陆镜抬手对他说道。
“子扬,这一位是来自彩石阁的江夫人。嗯,也是十二年前的白鹤居士。”
这四个字让长公子的神情更冷几分,江夫人却微微笑了。她柔和轻盈地说着。
“我与长公子曾见过面的,在十二年前,海棠花开的时节。”
“你们见过?”陆镜有些惊讶:“十二年前,子扬应还在外面的流云郡呢。”
“不在外面,亦是在水镜里。”薛南羽淡淡说道:“说起来我与江夫人也算旧识了——子安,你先回避一会,我和江夫人有话要谈。”
陆镜想一想:“好。我就在外面,你若有事,随时唤我。”
于是他出去了,书房中只剩下薛南羽与江雪二人。薛南羽目不转睛看了江雪片刻,说道。
“十二年未见,夫人的气息样貌,都已改变了很多。”
江雪也抬手摸摸自己蒙着面纱的脸,话音中略带一丝伤感。
“十二年过去,我能留下一条性命已是不易。皮囊相貌这样的身外物,又哪能再计较呢?”
随即她略感宽慰。
“十二年过去,公子长高长大,已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人——我如今看见公子,真觉得欣慰得很呢。”
你欣慰个什么?我与你们,其实没半点关系!
薛南羽目光阴郁地暗暗腹诽,抛出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那株梅树下出现的幻象是什么?”
“那是昔年栽树人留下的一缕残魂。”江雪明白他问的是那树下的吹埙女子,耐心地对他解释。
“这残魂与山海皇后在活死人第留下的魂魄相似,都是要留下当初的法力和记忆。只是山海皇后没话对后来者说,那栽下绯雪的人却对世间还有牵念。”
那吹埙女子,是切切问了陆镜自己孩儿的。薛南羽的眼睛微微红了。
“她既对世间仍有牵念,为何我去那岛上那么多次都不得相见,别人去时她却偏偏现身、见了那人呢?”
语意愤懑,长公子说这些事时神情颇为委屈。江雪不由笑了。
“好孩子,她不是不愿出来见你,而是残魂一类,并不能何选择时出现、见谁或不见谁的——你们府中在那附近设了异兽,二十多年来一直镇守此间灵气,她于是也就被压得死死的……那一夜是镇兽松动了,又恰好她一直等的人来,她才终于得以现身。”
“她一直等的人是子安?为什么?”
长公子是真惊讶了。在他心中,早逝的娘亲最想见的人应是自己,他时时到那湖心岛去,也是因有很多话想要问她。
譬如说自己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在水镜内外会有同样的星命等着自己;譬如她为何早逝,父亲分明说过她是个灵力禀赋超群的女子,生育这种事,本不应把她置于死地;再譬如流云郡与父亲的经历究竟如何,水镜中的流云侯虽偶有书信回郡,但那语气温度都不像一个活人,而水镜以外的流云侯,他最后的记忆,是父亲的头颅高高地被挑在宁国的军旗上……
心中如翻江倒海,他一颗心猛然地砰砰狂跳起来。薛南羽胸中发痛,一把撑住椅背,眼前开始止不住地眩晕。江夫人一直留意他神情,上前一步扶住他。
“好孩子,因为她一直等一个水镜外的人来。镜外的人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子安的脑子?”薛南羽的唇微微哆嗦:“撒谎!她要镜外的活人脑,能有什么用!”
江夫人沉默一会,如他在梦中一半将手指轻按他的脉搏,将灵力输入他的体内:“好孩子,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十多年前有个姑娘,并不温柔,也说不上贤惠,却是生得很美,性情也很爽利。”
这姑娘出身低微,是一个不入流江湖中门派的女儿,却偏偏爱上了个贵族公子。
“那公子出身将门、世代封侯,镇守着一方名郡,不知怎么就和那姑娘互相爱慕起来。可待那公子花红表里的上门提亲,姑娘一家却不许。”
“为何?”半晌,薛南羽问:“你既说这公子世代封侯,难道他上门求娶,还辱没了这姑娘不成?”
江雪笑了:“自是没有辱没,反而是那公子的门户太高了。姑娘家人说公子将来必要娶高门贵女为正妻,自家女儿粗野惯了,不舍得她将来受主母的气,万万不肯放她嫁去。因此不管那公子怎样的赌咒发誓会立那姑娘为正,姑娘家人也没有答应。”
故事发生到这里,倒没什么出奇的,无非是个棒打鸳鸯的故事。于是长公子耐着性子问。
“后来呢?”
“后来呀,后来这姑娘便与那公子私奔了。”
江雪看一看长公子的神情,笑了:“好孩子,你不必惊讶。声名狼藉有声名狼藉的缘故,那姑娘所在本不是个名门正派,那姑娘又因从小受宠最刁蛮的。她当时与情郎柔情蜜意,哪肯听家人的困守门中?一连杀伤了三个来拦截的堂兄弟,她终于与那公子逃得出去。”
薛南羽不由吃惊:“她因家人不许自己出嫁,就要杀自己的堂兄弟?”
“她若不杀他们,自己和自己的情郎都要被堂兄弟杀掉呢。”江雪微微冷笑:“好孩子,你不知道,在那门派中,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是从小对兄弟姊妹用毒用药胜出的。莫说堂兄弟,就是杀亲兄弟也稀疏平常得很。她的堂兄弟追她出来,同样是存杀心下狠手的——总之一夜恶斗,那姑娘与情郎逃出山,被山外一直候着的侯府侍卫接应,这才终于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