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堂兄弟都能杀,想要一个陌生人的活脑就没什么出奇的了。薛南羽闭了闭眼。
“后来呢?”
“后来这姑娘便与门派失去了联系,门派中再不知她的生死。直至后来门中再派出人到侯府狙杀她,才发现她早已经死了。”
“……”
听到这里,薛南羽不由有些痴愣。他想象着风雨如晦,一名女子与她的情郎私奔出去,于暗夜中抽刀的样子——不不,或许不是她抽刀,而是她的情郎一路苦战地护她出去。江雪既娓娓地这么与他说,故事中的情郎又是将门封侯的身份,那名私奔出逃的女子,必然就是他的娘亲了。
薛南羽不由得神色黯然:“那姑娘究竟是如何死的?”
江雪目光平静:“是那贵公子亲手杀死的。”
“!!!”
薛南羽面色苍白,声音也开始发抖。
“不可能!他……他明明对她用情至深!这么多年来,他不纳妾室,也没有再娶!”
江雪抬指竖于唇前,冲长公子嘘了一声。
“他不纳妾,他不再娶,和他会不会亲手杀她,可是两回事。其实他两从相识开始就是一场局。那姑娘的门派设计让公子遇到了她,设局让公子爱上了她,再一步步到上门求亲的地步。那姑娘的门派之所以执意不应婚事,也不过是逼姑娘杀出门去,从而把她往公子身边推得更近一点而已。”
“这……”薛南羽目瞪口呆:“这也太过荒谬!爱谁不爱谁,难道还能被设局?况且既然要把她推得更近,为何不直接许婚,反而弄这种拒绝截杀的玄虚?”
“别处或许不能设局,但在那姑娘的门派,炼出点迷.情药物是最简单不过的事。至于为什么要拒绝截杀——薛公子你想一想,譬如说你有一个心上人亦是爱极了你,为你不惜杀弟弑兄、无处可去,即便将来有一天你在她身上发现些蹊跷,你看她已无后路,能忍心把她逐出府去么?”
“我……”
薛南羽不由语塞,无语了半晌才苦笑着道:“我不能。”
“对极。”江雪颔首:“你,还有和你一样家世良好,自小儿讲仁义廉耻的公子们,都是不能的。这也是姑娘门派欲擒故纵的原因。”
“可……可这样一来即便不把她驱逐出府,有朝一日她的夫郎得知自己被算计、再想起她所做的背人伦的恶事,还会好好待她吗?”
“所以她死了呀。”江雪轻快地回答:“她悄无声息地在侯府里死了,可门派的目的已经达到——她的门派设这场局,就是要她进侯府来盗宝的。那公子有家传的宝物,非缔结婚姻不可得……那姑娘一诞下孩儿,门派想要的就成了。至于这姑娘是否还能活着,就不是她门派所关心的事了。”
“那……那姑娘门派想要她盗的宝物究竟是什么?”
预料到即将知道一个可怕的答案,薛南羽的声音干巴巴的。江雪轻声回应。
“那宝物就是侯府血脉。他们设计让那姑娘入主侯府,生下带有侯府血脉的孩儿。”
她看一眼薛南羽,低声又道。
“那个孩儿,就是你。”
第60章
薛南羽被这个故事惊呆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江雪良久,才声音暗哑地说道。
“你撒谎!”
他的手藏在大袖下发着抖。
“无稽之谈!我不信你说的话!”
江雪无声地笑了:“要不要信我,我说的究竟是不是假,你心中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好孩子,你是真不明白自己体质与别人的不同?流云侯府在血脉中传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可以育化朱雀,一旦外化却也极易伤到自己。你天生的灵力超群,全源自于你的娘亲……她知你得到了这把钥匙,唯恐你受其反噬,才把毕生的灵力给你。她祈愿你能借这灵力得延寿命,可她没想到那反噬之力是如此强的,哪怕她散全部修为,也并不能护住你。好孩子——”
这白鹤居士的话中突然带几分神秘。
“其实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你可以和我们一块把朱雀孵化出来。朱雀有复生之力,你借它灵力调养导息,身子慢慢就能好起来的。你的娘亲是没来得及教你,但我与她一母同胞,我会好好照看你——”
“住口!”
长公子打断了她,胸膛因愤怒而不住起伏。
“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管你说了什么!我是个人!绝不是什么可让人构陷驱使的钥匙!若你所说是假,这一切都荒诞不经!若你所说为真……你们在二十三年前设计下如此卑鄙的勾当,现如今,我绝不会因为这一点血缘就配合你们,成你们孵育朱雀的工具!你们大可以死了这条心!”
他的双目变得通红。
“我不在乎自己的寿数如何!这样不人不鬼的姿态我早已经厌倦!你们只能得到我的尸体——不,你们连尸体也不会得到!”
长公子冷笑起来:“倒是你,江夫人……李邈已落我手,你倒是干脆一点,朱雀之灵究竟在哪里?你若不说,李邈定性命不保!你若说出来,我可送你们出水镜去,或是让你们在镜中有一世富贵——江夫人,你且好好的想一想!”
“好孩子,不要使气。”江雪目光忧虑地看他:“时至今日,这是唯一可救你的法子。”
“我没有使气!”
“好吧。”江夫人叹一口气:“我愿以朱雀石卵赎我夫君性命。你让我见一见李郎,我随后就把地图画出来,你可以着人去取。”
这话让薛南羽松一口气。他朝门外叫人,让影卫把江雪带牢里去。江雪出门前驻足回头,叹息着又说。
“我讲述的绝非假话,公子且好好想想:在这个世上,难道就没有公子眷恋、足以让公子想留下来的人吗?”
薛南羽阖了眼不愿听她的,影卫便把江夫人带走了。
书房中一时静下来。薛南羽听外面簌簌的风响,一时间只想大哭。他心中明明灭灭,只觉得一切都是荒谬。他的出身,他从未见过面的娘亲,他会让儿女从小互相下毒下药的外祖家,他据说手刃了妻子的父侯,都排山倒海一般呼啸进他脑子里来。
不是这样的……
他在心中小声说着,可这点声音很快在风浪中被淹没,另一个更大的声音涌上来。
这是真的……
他是一把钥匙。江雪所言非虚。二十三年前白鹤居士一党为了窃取传承于流云侯血脉中的封印,设下极其恶毒的计划,安排彩石阁中的女子来接近父亲。
可怜的……
胸中突然一阵剧痛,长公子只觉一股腥气从咽喉处涌上来,忙把口掩住了。血从他指缝中渗出,很快在素色的大袖上氤氲一片。薛南羽压抑地咳嗽,咳得周身都是冷汗,好不容易才终于止住咳血的势头,可袍服上早一片狼藉。
烦躁地脱下外袍,长公子唤随从再取身干净衣裳来,换上了伏案浅寐。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房门轻响,有人悄悄进来,低声自语地说道。
“怎么就睡着了?这儿也没件厚衣裳……”
听声音是陆镜。接着窸窸窣窣,他持一件狐裘过来给长公子盖上,薛南羽这才笑着抬头。
“几时进来的?我刚刚犯困,不觉就睡着了。”
他坐起身来,陆镜亦在他身边坐下。
“你瞧着气色很差。”陆镜仔细看薛南羽的脸:“是刚刚那白鹤居士说了不中听的话么?”
“是夜里没睡好,一时困乏。”
长公子轻笑回答。他任陆镜探住他的手腕子,顺势倚靠在陆镜的怀里。陆镜让他好好地在怀中躺着,问。
“子扬,你一直为白鹤居士的事情忧虑。如今这两人都已落网,你能开心一些了吗?”
“嗯,终于捉到这两人。我真是……开心极了。”
他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江雪所说那些事又一次在心里翻上来。陆镜狐疑地看着他。
“不,子扬,你这样子不像是开心。究竟是有什么事?”
薛南羽语塞,过了好久才莞尔一笑:“我没什么事,我真是特别开心——子安,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望你都能好好的。好么?”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难道我平时日常作死?”陆镜莫名其妙,但看长公子笑得开怀,他随即也笑了:“嗯,你开心就好——放心,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好好的。”
他轻轻拍着他的子扬,俯下了身温存地吻他。子扬的心事终于能了,子扬说他特别开心,于是陆镜也就由衷的感到欣慰了。他甜甜蜜蜜地又吻了子扬好一会,笑着逗他。
“我为你做了这么些事,你说说,该怎么赏我?”
长公子也笑着答:“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也好好的。”陆镜摁一摁薛南羽鼻子,轻声道。
“你心意畅快,接下来就能好好养病了。我给你找最好的药最好的大夫,慢慢把你调理起来。往后余生,咱们都在一起。等你想要子嗣了,咱们就在你族中过继一个。咱们就这样一直平安到老,开心到老。好不好?”
陆镜亲一亲薛南羽的眉眼,问他。薛南羽只觉心中一阵刺痛,抚摸着他的脸,笑道。
“你连余生都想到了……嗯,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含含糊糊地说着,搂住了陆镜的脖颈。以头抵住陆镜的额,长公子微微喘息着说道。
“这儿没有床榻……子安,咱们换个地方。”
于是陆镜把他抱起来,回到了卧房。他将子扬放在榻上,顺手放下了帐子。他们彼此爱抚缠绵,衣袍一件件地都解下来。陆镜让他枕自己臂膀,拨开他的发,细细吻嗅他的面庞肩颈。薛南羽任他抚慰着自己,神情朦胧地轻声唤着。
“子安。”
“嗯?”
陆镜依旧温柔地吻着他。
薛南羽以手指梳他的发:“可要记得在今天,你答应过我的。”
“嗯,答应。”陆镜心绪迷醉,含含糊糊地吻他:“你的心意,我什么时候有违背?”
于是他们不说话了,又一番水乳交融,最后缠绵的依偎在一起。陆镜觉今天的子扬格外主动,全力配合,以让他得到更多的乐趣开心。或许,这就是因他确实放下了心事的缘故吧。
次日,江夫人画了藏有朱雀石卵的地图,又是在一个流云城外的地下洞穴。薛南羽立即与陆镜崔琪赶往那里,他们穿过幽长的隧道,打退了潜伏其中的种种怪兽御灵,最终杀死了躲藏在洞内的相柳,那一枚久违的朱雀石卵这才从幻术屏障中显现出来。
它依旧被安放在火晶平台上,颜色比第一次见深了很多。石卵周身通红如一片云,薛南羽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哥哥。
他隐约看到个孩子的剪影兴奋地在石卵中拍着蛋壳。
——你是来带我出去玩的么?
这声音又干净又单纯,薛南羽蓦然想到了流云郡中,那些在风铃中清澈笑着的孩子。他的心只觉被揪一下,告诉陆镜和崔琪。
“崔兄,子安,我不能离这东西过近。你二人就用飞剑将它毁了吧。”
上霄峰的两位弟子点一点头,同时放出了飞剑。石卵被绞成碎片,洞穴中的火晶矿脉一闪,那卵中的孩子剪影便消散了。裂开的卵中只余一堆白骨,薛南羽驱使墨变过去拾取白骨和碎片来看,良久吁一口气。
他终于发自肺腑地一笑:“确实是朱雀残骸。从此,我无忧了。”
这场大捷让流云侯府上下都分外开心。朱雀之灵已毁,水镜再没有覆灭之危,世界又重归安宁。此世与彼世,那些孩子又可以欢快无邪地笑着了。薛南羽为此特意去宗庙禀告了天地与祖先,在庙祭后的盛宴上,也极为郑重地感谢陆镜和崔琪。
“多谢你们,助我成就此事。”
身着庄重礼服的长公子素然行礼。陆镜看他说得生分,便有些儿不自在。
“子扬……”他轻唤一声,看看一大片参与庙祭的流云郡大臣都在,少不得也恭敬回礼。
“公子过谦,这是我等的分内事。”
陆镜恭恭敬敬地也作长揖,恰好薛南羽抬头,哐一声,两人的头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哎呀一声,陆镜赶紧去揉薛南羽脑门:“痛不痛?”
薛南羽忍不住一笑,捉住他的手放下来,轻声说着:“放心,不痛。”
百官都在典礼的席位上看着,薛南羽这次没特意避嫌,陆镜心中泛起柔情,恨不得立时就把他抱住,好好地亲上一亲。崔琪在他们身边,哈哈地大笑着也站起来。
“邪祟已除,天下幸甚!请诸君一道,满饮此杯!”
他举牛角大杯一饮而尽,祝酒官也下场,一场盛大宴席就开始了。明灯高照,歌舞升平,有优伶在宴席间表演百戏,大臣们频频相互劝酒。而陆镜和薛南羽在稍微地坐一坐后,一前一后地告醉离席,回到房中又一次缠绵在一起。
他们得到了期待已久的悠然时光,再没有烦恼再没有忧愁,甚至连崔琪也没催促陆镜离开水镜,只默默地纵容两人相腻。天气是越来越冷,他们的情谊却是越来越烫。薛南羽常拉着陆镜到雪地里看白雪红梅,与他温酒谈笑,眼眸总是亮晶晶的。陆镜觉得自己所求的终于来了,可子扬却像是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同。
他开始在午后低热,稍吹冷风就咳喘个不停,日常也常常心痛气促。侯府医官也一天两次地来给公子看脉开药,他们告诉陆镜公子向有宿疾,一到冬天就会加重,只要好好休养,待到春天就能好了。可长公子的衰竭之势仍是不可遏止。陆镜对这境况未免忧虑。子扬却笑着说自己没事,他好着呢,要陆镜给他讲话本故事听。陆镜便只得放下愁绪,每日里温柔体恤地陪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