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襄一听,抬起头将手放在车窗上,向外张望一阵,他忽然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想起夏默吟的不对劲,可一想到自己三令五申的也没能问出个结果,就吩咐继续开车回家。
别院里,周世襄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打进电话,夏默吟露着大白腿,不好踩着拖鞋蹦蹦跳跳的去接电话,屋外侍候的小丫头听见声响,进门接起电话:“你好,夏府。”
钟蜀珩在电话里答应一声,然后扭头望向林鹤鸣:“我姓钟,找夏默吟。”
小丫鬟见不是周世襄的来电,捂着话筒回头对夏默吟做出一个嘴型“钟”,夏默吟投去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小丫鬟立时降低一个声调:“钟先生呀,你好。夏老板不在,明天才回来呢,对,是,是,再见。”
林鹤鸣坐在背后嗤笑一声,压低声音:“不在?”
钟蜀珩挂断电话,回头瞧他,满脸冷笑,显见是被气急了,也只好是劝他别冲动,明天还要上课呢。
林鹤鸣从沙发里站起来,掏出腰上的勃朗宁,在手里掂了掂,又抽出弹夹一看,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向钟蜀珩回头一笑:“你别管了。”就拂身而去。
夏默吟身上裹着薄薄的一层衣服,被小丫鬟搀着出门去沐浴,两人行走在暗夜里,阴风嗖嗖地吹,小丫鬟抱紧他的胳膊,瑟瑟发抖:“小爷,刚才电话里钟先生很关心您呢。依我看,可比冷冰冰的周长官好多了。”
夏默吟踩着小碎步,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用手点点他的额头:“傻丫头你懂什么,周长官有枪,有地位,比你喜欢的钟先生牢靠多了。”
“可是他从不在您这里过夜,您要是出什么事,他也不知道。”小丫鬟说着,耳尖的听见屋外汽车停下的声音,把夏默吟的手抱得更紧了:“钟先生的电话里我还听见他对人说,走了,走了,你别生气。”
小丫鬟极认真的向他复述钟蜀珩的语气,等他醒悟过来,已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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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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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裹挟着一阵清亮高亢的吟唱穿过庭院,小丫鬟被吓得不动,聚精会神站在原处:“小爷,你听。”她用手指着院子里,觉得今晚的一切都诡异极了。
“看前方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夏默吟听着自己今天唱的这出《挑滑车》,想起钟蜀珩意味深长的提醒,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惧。
不知道周世襄怎样了?他暗自想着,手有些发抖,片刻后竭力镇定下来,用手拍拍小丫鬟的胳膊:“说不定是票友呢。”他不知道是在安抚她,还是自己。
他的心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但为了稳定军心,他仍然稳健的走进浴房,由小丫鬟在外面守着。
进了屋里,听不见唱戏的声音了,他的心方能静下来。水温正好,他褪下衣裤钻进木制的浴盆,抬起手来,欣赏自己完美无瑕的肌肤,对着空气怪笑两声,小丫鬟在门外听见了,颇为愁苦的蹲在地上捧着脸:“小爷,你别笑了。”
夏默吟拿起浴盐,在身上搓了搓,对着门外嗔怪道:“丫头,你胆子也太小了些。”
门外一阵骚动,保镖说话的声音里夹杂着一声枪响,小丫鬟听得清楚,立刻从地上起身,呆呆地说:“门外打枪了。”
夏默吟被这异常吓得要死,可心里并不很怕,他不怕自己出事,而是怕周世襄在他前头出了事,那就没人来救他了。他忙忙碌碌地从木架子上抓起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开始穿衣服。
小丫鬟抱着大氅进去给他披好,嘴里念念有词:“我看咱们这里也不安全,改天你可得叫周长官给咱们多找几个私人保镖呀。”
在热气里蒸了太久,夏默吟有些头晕腿软,只好由小丫鬟扶着,听她说孩子话,忍不住又驳她一句:“瞧你说的,那出门带保镖是大佬们的做派,咱们下九流的,哪能有这排场。”
话音甫落,院内一阵喧闹,旋即一盏大灯将夏默吟二人暴露在深夜里,他被灯照的刺眼,条件反射的伸手挡住眼,待差不多适应这样的强光后才看清,院子里是两队穿着黑制服,荷枪实弹的法租界巡捕,周世襄为他找的几个保镖已经被他们逮捕,戴上了手铐。
小丫鬟被吓得呜咽起来,夏默吟也怔在原地,心不在焉的拍小丫鬟的手背,不待他开口,两个巡捕就上前用枪比着他们,随后华人探长走到他们身边,十分歉疚地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向做通知的大声说道:“夏老板,你涉嫌引起公共恐慌,巡捕房依律将你逮捕。”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逮捕令,以示众人。
夏默吟对此感到惶惑,等到反应过来,认为一定是自己被周世襄连累了,他的仇人动不了他,所以就拿自己开刀,可是这逮捕的理由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视死如归的对地上啐一口,朗声道:“我一个唱戏的,怎么引起你们公共恐慌了!”
探长顿了顿,故作轻松的脸上笑出褶来:“你给日本人唱戏。”他说完,对自己的应变能力感到佩服,然后对夏默吟抬手:“请吧。”
小丫鬟被巡捕拉着松开手,摔倒在地上,眼睁睁见夏默吟带走后,方才放声痛哭。
夏府外的汽车里,林鹤鸣哼着京戏,怪腔怪调的,听得严昭头皮发麻,握方向盘的手几乎发抖。等巡捕房的车开走,严昭才假意挠挠头,转过脖子去问:“少爷心里还不痛快呢?”
“我痛快得很。”林鹤鸣指间夹着一根烟,向窗外呼出白烟:“谁敢让我不痛快?我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夏默吟被扭送巡捕房,不多时,巡捕房门前就挤满各家小报记者,等着对他进行采访,为了不落人话柄,他自下车起,就再没开口,一举一动都按巡捕指示。探长顾念他是沪上名伶,特意按照林鹤鸣的要求,给他安排上一个单间,内有一张木板床,配角落里散着臭气的一只木桶。
牢里又臭又冷,阴气逼人,夏默吟裹紧大氅,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臂取暖。他忽然后悔,自己没有将钟蜀珩的话告诉周世襄。
破晓时分,周世襄从不安里醒来,小丫鬟在通往城外的路上拦下了他,向他哭诉昨夜之事的来龙去脉。
周世襄二话不说,立刻回家拨通电话,要求释放夏默吟,得到得回答却是:“此事最好由周长官亲自来办。”如此,他只好转道去巡捕房。车到麦兰巡捕房,小报记者立刻从四面八方冲上去,围得他寸步难行。
众人举着照相机,挤到他身前,七嘴八舌的问:“周长官是为名伶夏默吟通日之事而来吗?”
“周长官和夏老板是什么关系?”
“林督理与日本人不和,请问周长官怎么看?”
“听说周长官与夏老板私交甚笃,是真的吗?”
副官与几名巡捕在门外拦着,周世襄被问得头疼,但他与夏默吟的事不能公之于众,否则他们都会身败名裂。
他压低帽檐,视若无睹的走进巡捕房。饶是他一言不发,此英雄救美之事还是被传得沸沸扬扬,相信不久后,就会传到林督理耳朵里了。
周世襄到时,夏默吟正瑟缩着身体,流着冷汗,发热。他心里不为所动,只是恼,到底是背后捣鬼,他站在牢房前,对着里间轻声一唤:“默吟。”
夏默吟轻微的有些反应,抬起头来,双眼发红,见到他安然无恙的站在眼前,高兴得几要忘记自己身陷囹圄。夏默吟起身,拖着虚弱的身体扑到他跟前,眼里泛出泪花:“你没事就好。”
“昨天钟蜀珩见过你,是吗?”
夏默吟点头如捣蒜:“他叫我离开你。”
周世襄握着他的手松开,拧紧了眉:“你为什么不听?”
夏默吟双手抓住铁栅栏,对上那淡漠的眼神,忽然感受不到周世襄给他带来的暖意了。他痛哭流涕起来:“我爱你呀!”
周世襄瞬间明白了一切,他竟没想到,林鹤鸣竟会如此狠心。他收起所有情绪,极冷静的向后一退:“我会救你的,往后别再见了。”
退出牢房,周世襄极认真的思考,林鹤鸣若是还不见他,他应该怎么办?总不能求到严三那里去。好在活了两世,他还有一个本领,认命。他很明白,在绝对权力面前,没人能够反抗。更何况,林鹤鸣能对他有什么要求,左不过就是要个一心一意,他答应就是了。原本和夏默吟这档子事就只想气一气他。
探长见他想得出神,门外又是一帮不好对付的记者,念着此事不能生出丑闻,就只好先自作主张的将他领去谈话室里休息。
周世襄专心致志地喝茶,走廊里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最后在他门前停下,电灯照出一条长长的身影,投射进屋里。
他放下茶杯,只扫一眼,却很奇怪的透过那条细长的阴影,认出背后的林鹤鸣。
时隔多日,恍若百年。
林鹤鸣春风满面、威风凛凛的,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周世襄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下,他舒展着身体,翘起二郎腿,自顾自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放进嘴里。
林鹤鸣怡然自得的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这让他朝思暮想的人。林鹤鸣掏出打火机,坐在周世襄对面,替他点燃香烟。
周世襄深吸一口,合上眼对他呼出一口白烟,而后微微一笑,阴阳怪气的道:“小少爷啊,你不是在苏州吗?怎么屈尊降贵来此贱地?也不怕脏了你的鞋。”
林鹤鸣面无表情的望着周世襄,从他手里抢过那只烟,放进嘴里饶有兴味的上下扫他一遍:“我这也是跟你学的呀。”
周世襄早看得出林鹤鸣不是善类,但他向来认为林鹤鸣还算是个正人君子,所以也就想不出林鹤鸣会活动巡捕房先去找夏默吟的麻烦,但目前最让他头疼的并不是夏默吟能不能出监,而是门口的小报记者怎么打发。
他实在想不明白林鹤鸣怎会对自己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他这回算是见识了。
“小孩,火气别太大了。”他从盒子里又抽出一支烟来,为自己点上。
林鹤鸣点头,被他这话呛得无声的笑起来,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半晌,他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问:“我跟你说过什么?”他需要确定,周世襄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别再让你看见我和别人咬耳朵。”周世襄已经知道钟蜀珩去过戏院,只想恐怕自己的事就是由他告诉林鹤鸣,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或许这场戏不会太难收场。
林鹤鸣对他一仰头,将身体靠在椅子上,放下烟:“你还记得就好。”片刻后起身,缓步走到周世襄跟前停下,从脸上挤出笑来:“我对你够好了,真心待你,百依百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就这么贱?你宁愿贴钱包养这样的货色,也不愿正眼看我?”
他将手搭在周世襄的肩膀,躬身下去,学着他刚才的语气,低声问:“你为什么不听人劝呐?”
“我爱你呀!”
语调婉转的学完这两句话,林鹤鸣起身在周世襄肩上用力一拍,笑出声来:“你以为你们在唱评弹呢?”他说完,收起笑意,绕到周世襄面前坐下,与他四目相对:“你永远都是我林鹤鸣的。”他一面说,一面微微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说法。
坐在灯下,林鹤鸣的身影完全把周世襄的罩在里面,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简直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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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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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副官仍然被记者缠得不能离身,探长先从巡捕房里出来,站到一旁去吸引火力,而后林鹤鸣脱下衣服披在周世襄身上,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由严昭发动汽车带着他们逃离是非之地。
两人上了车,不说话。
严昭不好插嘴,只敢从车内的后视镜去瞟,一看林鹤鸣怒气冲天,就只好去看周世襄,这张脸更臭了,满脸不忿的,眼底尽是寒意。自打他被周世襄抛弃后,就深以为他薄情寡义,而今出了夏默吟的事,他才知道周世襄对他有多么好,主动助他脱离苦海,不必担惊受怕。
听着林鹤鸣昨夜的话,他甚至不敢细想,若是被林鹤鸣知道他与周世襄的关系,他是否会□□干脆脆的一枪毙了。
严昭沉静的发动汽车,沿着原路开回去,忽然,林鹤鸣伸手拍他的后脑勺:“去华懋饭店。”
周世襄别过脸去:“去城外!”
严昭故作为难的放慢车速,林鹤鸣发狂的一吼:“去饭店!”
周世襄不由分说的脱下他的衣服,摔到一旁,严昭稳健的将车驶上大街,周世襄一只手放到车门上:“去城外。”
林鹤鸣瞧见周世襄预备跳车,忽地扑去,使劲按住他的手,将他困在座椅与自己的身体之间,不能动弹。林鹤鸣怒目圆睁,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吼道:“我是你男人,以后我说话你别他妈反驳。”
周世襄自认理亏,所以对他忍让至此,话到此处,他自认为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脚下一踢,给林鹤鸣来了个措手不及,然后翻身拧住他的手腕,把他压在座椅上:“欠揍!”
林鹤鸣被反剪双手,周世襄的膝盖顶在他腰上,让他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身上和心上的痛让他带着哭腔大喊:“王八蛋!老子瞎了眼,竟然爱你!”
严昭不等林鹤鸣发号施令,果断的将车停在路边,周世襄先前起身撞了头顶,这会儿身体不稳,又一头撞在车窗玻璃上,头上顿时红了一片。他下意识的从后腰抽出手-枪,顶在严昭后脑勺上:“下车!”枪口擦过皮肤,立时破一块皮,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