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中,我定是一个笑话。
顿时委屈怨恨痛苦后悔各种情愫相继在心底涌了上来,他望着沈长楼,慌乱地指责道:“你们都是骗子。”
他胸膛因为呼吸而急促起伏着。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在他出生后仅仅留下一块玉佩就将他抛弃在城隍庙?!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他们又在土匪来临的时候将他一个人抛弃在城里?!
那人口口声声说着会好生照顾他,说着会让他不再颠沛流离,说着比谁都漂亮好听的话……最后不也是为了那个人给他的一阵鞭挞?
沈长楼见他满脸怨恨的神色,别开了双眼,蹙着眉,神情似乎有些疲倦。
他开口:“季舟……”
“在你眼里,仅仅只能看见旁人的过错吗?”
“所以,这就是你可以任意指摘别人的原因吗?”
“你才是自私。”
话语竟是严厉。
季舟一怔。
沈长楼静静望着他,神思逐渐飞远。
第20章 心迹其二十
沈长楼初闻季舟的名字是在江南。
客栈窗外狂雪卷去满身炽热,徒留满身严寒刻骨铭心,洗到泛白的旧道袍满身缝缝补补,空落落架了他满身消瘦。
有姑娘透过新柳色的卷帘瞥见少年,一时心思想起在窑里过烧的冷瓷,疑心窥见了风花雪月,再望少年剑匣旁低顺垂落的拂尘,抚掌笑言:应是道子来江南。
彼时的沈长楼尚还年少,怀揣着满腔彻查灭门案的心思,瞒着师兄逃下了山,一头栽进了江南烟雨朦胧里,要了三四两烈口的米酒便直往喉中灌。
少年道长初尝酒味,便是醉了个七荤八素,脖颈一路漫上红潮,偏生撇着嘴做出个一本正经的模样,拢起眉头不苟言笑,便是掌柜家姑娘来哄劝他饮解酒汤,也只是戒备地抱着剑,不让人上前。
便有人动了坏念头,存心要道长酒后失言,有一下无一下地用酒逗弄着他多说些话,轻佻市侩话语从那些人口中说出,小道长家中前养尊处优,便是入了道观清修也一贯是被师兄门娇宠着,何曾听过这些粗鄙的话语?
直把他逼得眼框通红,不肯开口说一字,那些人才自觉理亏地闭上嘴,面面相觑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因何将道长哥哥气成这样?”
便有二三少年推门而入,领头的人合着折扇,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那少年外面披着孔雀蓝的大氅,里头是一件墨绿色的曳撒,金鞘压着弯刀系在皮质的腰带上,一双柳叶眼微弯着,自顾自是散漫敷衍的神情。
而后头的少年一高一矮,偏高的少年身上是一件雪白的深衣,便让人想起一棵细瘦的雪松,文弱温和得如同个书生,却看起来是三个少年中最年长。
偏矮的少年一路搬着各种游街的事物忙前忙后,衣服也要简单得很,看起来似是二人的书童,年龄虽小,倒是看起来机灵得很,鼓着小嘴在吃白衣少年赏他的麦芽糖。
“见过二位少盟主。”酒楼里方才还在逗弄小道长的人此时只能匆忙行礼,挠着脑袋讪讪地笑。
“诶~”季舟将声音拖得软绵绵的,似乎颇有些不满,神情却仍是懒洋洋的,看起来有几分小少爷顽劣的骄矜,却好像并不生气,“人家道长哥哥出来乍到,你们倒好,把人气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人平生最怕多事,要是气出什么好歹来,我可不管了,这可得算你们头上。”
季小盟主话虽这么说,旁人却明白他不过是佯装发怒,话语间没有过多的责怪意思,便也不曾畏惧,打趣道:“当然与少盟主无关,少盟主可是我们这的贵客,怎敢给您添事呢?”
季谨之一贯是老好人好说话,不同季舟一般喜欢端着架子吓唬人,从一旁书童那取了些玩意便四处发了下去,直把那些已经出嫁的老姑娘哄得眉开眼笑,一口一个小郎君君子风骨,恨不得早些将自家姑娘送上去定个亲。
年轻气盛的季少盟主本来也只是游街劳累,路过客栈顺便讨杯茶喝,并未将过路的小道长放在眼里,转眼却见他闭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头埋在衣物间,看不清生的什么模样。
季舟一笑,暗自想这小道长当真是娇气极了,也不知动了哪门子的心思,褪了大氅轻轻披在酣睡的小道长肩上,挥手向掌柜要了一碗醒酒茶,嘱咐了要一直温着,待小道长醒了再服他用下。
“嗯……多放些甘草。”季舟伸手去戳了戳小道长半束乌发上的小啾啾,小啾啾晃了晃又复归原位,他展颜笑了,似乎很愉悦的模样。
啧,娇气的小道长,定是吃不了苦,自然是要泡在蜜糖里供着才好啊。
于是直到沈长楼醒来,也不明白是谁给自己披了一件大氅,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醒酒茶下肚,才打听到是武林盟主家季小公子来过这里。
当时谁也不把这次初见当真,都不曾在意一个擦肩而过的过路人。
再之后道观被毁,过往皆成云烟而过,尘归尘土归土,直至发了疯,入了魔,再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时候,却是兵戈相对,纵使相逢应不识。
……
“你这一次还要救吗?”
贪婪每一次都是这么问他。
沈长楼四肢卸去了力,如同浸泡在温水中,沉重无比。
他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重复拯救,每一次都改变不了半分应定的轨迹。
该毁掉的还是会毁掉,还消亡的还是消亡。
即使他拼尽全力,一次又一次死去又重活,也依旧改变不了。
就如同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操纵着一切,总是将偏移轨道的时间重新推移回应定的道路上。
沈长楼突然觉得累极了。
他睁眼的时候总是喜欢直勾勾盯着一个人,带着一种极强的压迫感,总让人想到某处荒芜,山丘绵延数十里黄沙,沧桑到寸草不生。
每次这样盯着别人,总会让人心底感到畏惧。
他闭了眼,想:不救了。
金铁出鞘,是涛声。
季舟瞥见了冷雪般一晃而逝的颜色,浅尝辄止地在衣衫上投掷下跃动的白,冷风肆意窜入领口衣袖,让他有些木木地发冷。
他想,真的很美。
却不知道是在夸谁,似乎早有意料,又似乎是心存侥幸,渴求着什么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刀尖舔开季舟的心口一点点深陷,殷红贴着白衫过满而溢,皮肉刺穿的痛楚炸裂般传遍全身,流淌赤红。
他被沈长楼推了开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便没有力气起身了。
沈长楼垂着眼,看不出神色,薄唇苍白得有几分不近人情,仍是好看极的模样。
他仍是不看季舟,左手将剑抽出,带出了一阵血花花。
“你……“季舟伸手去堵心口的伤,捧了一掌黏稠的红液,他似乎也放弃了徒劳无用的做法,只觉得自己好笑极了,抬头望着沈长楼。
季舟双唇一张一翕似乎要说些什么,苍白极了,唯独漏出几个成不了哭腔的气音,一遍一遍执拗地呢喃:“为什么拆穿……为什么不让我活在梦里?”
沈长楼眼角眉梢皆是疲倦,失了语 。
季舟心口钝钝得痛,他眨了眨眼,只感觉眼前温热模糊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泪,他声音嘶哑地开口:“原来……你真的狠的下心。”
“……对敌人心慈手软是大忌。”沈长楼终于开口了,神情古波不惊,“我许久以前便同你说过。”
季舟惨淡地笑了笑,“我一直记得,只不过....”
沈长楼打断了他,神色冰冷如磐石,眼底似乎有几分施舍的怜悯,“这世间本就只有杀和被杀,我允你数月,你却还是杀不了我。”
“季舟。“似乎要证明自己有多么铁石心肠一般,沈长楼话语愈发冰冷嘲弄,“你还是不及我。”
季舟噤了声,片刻自嘲地笑了,只是静静地望着沈长楼,直望得他有些不自在,才极轻开口。
“可是……”
“你是我师父。”
“你是……”
话语至了最后,极细微得带上了哽咽的哭腔,似是抑制到到了极点,才极轻地露出几个含糊不清的气音。
沈长楼嗓子有些干涩,他如同烦躁般垂下眼,冰冷开口:“只有你当真。”
语罢,沈长楼似乎不欲停留 ,拂袖而去,身影匿在雪里,渐渐缩小成一个小小的静影,消散白雪深处。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
季舟依稀在血光间看见隐隐约约的白色光点,他尽力睁大双眼,冷风窜进衣领,浑身都颤栗起来。
他从未觉得冬日有这么冷。
“我不明白。“贪婪开口,“你为什么要用左手剑?”
沈长楼望向黑雾时面无表情,只是细微地蹙了蹙眉,“你很多话。”
“啊?”
“没什么。”沈长楼淡淡开口:\"只是因缘注定。
“接下来你去哪里?”贪婪知道他避开这话题不提应该是不悦了,识趣地岔开了话题,“我看你是要离开无妄山?”
沈长看着地上自己苍白单薄的影子,轻轻抿唇,神情有一瞬恍惚,半晌才开口,“清理门户。”
“我想也是。”贪婪意味深长地笑了,“我明白你不是一个喜欢任由他人牵制的人,即便是江寒,也不行。”
“只不过你还是不忍心杀掉季舟。”贪婪叹息,不由自主又拐回了上一个话题,“你分明明白,你若要活下去,只能夺走他的身体,其他人的都不行。”
沈长楼道:“没什么忍心不忍心的,只不过……”
贪婪问:“只不过什么?”
“他还年轻……”沈长楼欲言又止,蹙眉时神情似乎有几分气恼不悦,“没什么。”
说到底还不是不忍心吗?
贪婪一面腹诽着一面用黑雾戳了戳沈长楼的脸,引得他怒目而对才罢休,讪讪道:“难得见你对一些事情有这么大反应,还真让我以为你对季舟另眼相待了。”
沈长楼凝望黑雾了许久,似乎觉得可笑一般撇过头去,“毕竟我于他有亏欠,自然有些于心不忍要要补偿。”
说着他神情渐渐冰冷了几分,似乎是想到一些不欲去想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先感谢一下在我断更时期一直追过来的小朋友们,真的很谢谢你的对我的支持和对我作品的肯定。
我是一个向来不喜欢多话的人,前十几章的作者有话说也是能省则省,今天突发奇想想要说几句话。
首先这本文没有最纯粹的好坏善恶,季舟不是好人,道长也不是,而晏楚也不是绝对的坏人,好坏不是可以很彻底得衡量的,因为世间善恶黑白本来就不是绝对的,他们各有各的立场,而你们认为的好坏,只是站在主角立场上来看罢了。
相必看到这一张,沈长楼的经历你们多多少少也猜出来不少,季舟的故事也抖露的不少,他们不是完美的人,可以说他们是可怜的人,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身上也存在某些缺陷,便不一一列举了。
如果想要看老夫老妻秀恩爱还是建议小朋友离开吧,唔……按照沈长楼和季舟的立场是何难和平相处的,只有打破天平的平衡,让其中一端倾斜,处于弱势,才可能短暂在对方那里停留。
沈长楼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有些许自作自受,他曾经太懦弱太胆怯太信赖别人,以至于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惨剧发生而无能为力,所以这一次他彻彻底底封闭了自己,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变得冷血起来。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书记儿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21章 心迹其二十一
季舟做过许多梦,他的梦是纸醉金迷间低吟浅唱,是泼墨纸上的风花雪月,是最凄美的诗,是最苦楚的艳词。
他梦见过自己枕着谁人蓝道袍,桌前茶杯里放着不知哪家下的牵机剧毒,风动卷帘门,人消瘦,掀开桌案上墨迹未干整齐书写的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纳兰夫人临窗而坐,眼角泪迹未干,微翘指尖抚过书信上斑驳字迹,双颊搽的胭脂混淆血泪里,满脸悲苦哀痛。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风拂她满头朱翠。
“是你……害死了若儿。”
她看起来似乎老了许多,眼角薄粉掩不去鱼纹,神情空洞凝滞,似乎是绝望。
“你现在是武林盟主了,连那些人都被你杀了……难怪,难怪你可以瞒我这么久……”
季舟浮在半空,看见另一个自己端坐案前,神情温和地望着纳兰夫人,似乎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长辈般有耐心。
于是他又想起那扇门,那时季若便是在外头拼命敲着撞着,嘶吼着哭泣着拼命要他开门。
他没有开,说不出是害怕多一些还是报复多一些,蜷缩在门底下,一声不吭。
片刻后拍门声停了,当他再次推开门时,外头只留下一具跪在地上的无头男尸,双手仍然保持着拍门的姿势。
“扣扣扣。”
季舟看见另一个“自己”含笑地敲了敲桌子,如同那晚的敲门声一般,然后低声道:“阿娘,十五的月亮真圆啊。”
纳兰夫人声音嘶哑:“我阻不了你……你是个疯子。”
季舟望着这些从未发生的事情,一个答案悄然浮现在心底,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敢相信,强行让自己不去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