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散朝后,皇帝设宴招待功臣。
柳岐听说了朝上的事,急冲冲地拉住柳问:“爹,你旧伤犯了?让御医看过了没?”
柳问暗暗欣慰,低声道:“只是个说辞罢了。来,站好,让爹看看。”
柳岐头一次见柳问在他身上倾注以这样柔和、柔和到有些肉麻的目光,不禁偷偷颤了一下。
良久后,柳问拍着他的胳膊:“挺好的。”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多吃点。”
柳岐:“……”
他觉得柳问在这一点上,应当和太子殿下颇有话题。
他每天油腥不断,吃得都腻了,褚琰却始终觉得他不够重,柳岐每次都腹诽:你那双手拉得开一石重的弓,难不成我也长成一石重去吗?
柳岐对着褚琰只能支支吾吾地答应多吃点,对着柳问却底气十足:“那万一殿下嫌我重了怎么办?”
柳问一默,无话可说。
却见菜一上桌,褚琰便给柳岐布好了菜,柳岐若一个劲儿地吃肉,他便要把青菜夹过去,柳岐赌气起来只啃青菜,就又哄着柳岐吃肉。
柳问默默想:太子殿下这哪里是嫌柳岐重,是生怕柳岐轻了才对吧。
看得久了,又不禁感慨。
当年觉得大皇子毫无根基,可惜了这一身的不凡,谁知皇帝、靳家都一力扶持他,梁州码头褚琰甚至告诉他李相亦是站在他们这边。
后来果然,春闱替太子培养宾客,褚琰将褚泽手底下的人大量调动时,李相也配合之。
丞相未必是大皇子党,只是承兴帝好不容易挑中了一个接班人,他不介意在后面推一把罢了。
以至于众人口中的大皇子,也从“无甚大用”的闲王,成了天纵奇才。
柳问一回来便听说了褚琰回京时在宴会上大展文才的事,旁人将其称为“神仙人物”,柳问心中暗暗附和。
酒宴过半,满堂皆醉客,失仪者无数,但已无人计较。
柳岐兴致上来,仗着自己酒量好,靠着划拳连续胜过好几位大臣,“功成身退”后,摇摇晃晃地撞到了柳问身上。
他像小时候那样,信赖地把脑袋抵在父亲的肩上,喃喃道:“在京城挺好的,小时候我就不怎么能见到您。”
承兴帝无意间扫过这一幕,竟心生了些羡慕。
他抱过的孩子不多,公主多一些,皇子里也就两个嫡子有这等殊荣。
年轻的时候奉行严父作风,不肯与谁多亲近一些,年纪大了后倒渐渐懂了何为子孙之福。
回想起来,倒也不是从一开始便是严父的。
只记得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后,他头一次抱那样小、那样柔软的身躯,稀罕得不愿撒手,觉着那小鼻子小眼睛哪里都好玩,连上朝的时候,都要让梁冶抱着孩子在后殿等。
却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亲昵,使得叛王起兵时,第一件事便是设下计谋夺走了他年幼的太子。
细想后来他对后面几个孩子都不够细心重视,也是有这一层原因吧。
想着想着,目光往一旁扫过去,这才发现褚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御花园临湖而建,褚琰坐在湖边吹了会儿风,只觉这风也醉人。
他试着开口,吐出一个“六”字,又默默咽下。
他摩挲着手里的一块玉佩,在心里说话:该是尘埃落定的时候了,你亦如尘埃。
接着,便将那玉佩投入了湖中。
当年暗中勾结睿王的南晋丞相,如今已经葬身在铡刀之下,据说死前失禁,极不体面。
这其中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也随着那块从睿王身上取下来的玉佩一同沉入湖底。
湖边最是凉爽,细风吹得人很是舒服。
褚琰的印象里闪过一个画面,那是还在少年时的褚琰夏夜吹冷风,他同记忆里一样,像个孩子那样蜷起了腿,俯身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有一种不算浓烈的倦意驱使他闭上眼。
他默默想着事情,很杂,理不成一条线,上一刻还在想着未处理完的国事,下一刻又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心想新晴很快就会找来了,他们回到慈仪宫,就有冰凉爽口的绿豆汤等着,是凤仪宫的春茗刚送过来的,虽然回去以后就只剩下半碗了,但是新晴只会尝一口,剩下的全部留给他……
温柔的睡梦在这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间将褚琰包裹。
这回梦里的时间格外漫长,就好像世界静止,唯有他的梦在动。
他看到自己坠下悬崖,至此丢魂失魄,未失的那部分在皇宫里看遍凄凉,失了的那部分先一步踏上了黄泉路,阴差阳错地投入了轮回。
在褚琰的记忆里,轮回道上是有不同时间线的,上一世出生在现代的人,下一世或许便生在了古代,反之亦然,就好比地府关联着无数个平行世界,不同世界之间都有时差。
或许是因为魂魄不全,命也就薄了些,褚琰在衣食无忧、没有纷乱的现代世界里,孤身一人磕磕绊绊地长到成年,好不容易靠着努力挣来了些成果,便又因病早逝。
他两边的魂魄虽不互通,却冥冥之中有所联系。
因此当“褚琰”这个人接连在两个世界都彻底成为墓碑上的一个名字时,魂魄终归于一位,回到了他命本不该绝的这个朝代。
主导神识的魂魄乃是投入轮回的那一半,它们又分开得太久一时无法契合,以至于褚琰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与他本就是一体,自始至终只有这么一人。
可仔细想来,也有迹可循。
他从那开明的现代来,却能毫无心理负担地适应这个封建朝代的一切。敬皇权,晓尊卑,可惜人命轻贱却不困扰于此,以及回忆这具身体的记忆时偶尔蹦出来的真情实感……
褚琰恍惚看到一个幼小的透明魂魄朝他张开手臂,那是他曾留在此世的魂魄,主导着情感。
他虽被种种人与事辜负,却仍保留了一份暖化人心的温柔,弥补了轮回的自己曾缺失的那一部分。
他轻轻拥住他,昭示着他们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褚琰睁开了眼,神识随后一步归位,立刻意识到自己正靠着什么人。
湖面上被打出一个水漂,水花高高溅了一下,便再看不到波澜。
月色有些暗。
褚琰抬头看向柳岐:“你怎么也出来了?”
柳岐把石子扔出去:“宴会散了。”
褚琰这才意识到:是啊,自己肯定睡了很久了。
“那……怎么不叫醒我?”
“叫不醒……”柳岐半开玩笑地说,“我喊了你半天,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连呼吸都几不可闻……要不是还有脉搏,我现在就不是坐在岸上打水漂,该是沉湖殉情去了。”
褚琰捏住他的唇:“乱说。”
柳岐看着他,眼神似乎在说:我是认真的。
褚琰不打算与他争辩,又靠了回去。
柳岐有些奇怪:“你是不是累了?”
太子殿下不说话,只是赖着不起来。
“子时了。”柳岐提醒道。
依然不起来。
柳岐便用力把人往边上推,褚琰带着怨念地一瞥他,跟他僵持了一会儿,到底是坐直了。
谁知他坐起来后,柳岐便趴进了他的怀里,舒舒服服地找了个位置,嘴里抱怨着:“我胳膊都被你压麻了。
褚琰笑了笑,把他揽在怀里,低下头去与他额头相抵,唇齿相依。
“幸好回来了。”他在心里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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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预计番外两篇,当然你们要是有想看的可以评论留言~
本来打算送番外但依稀记得绿丁丁现在不让在作话里放文章,所以还是单开一章,在番外章下发红包返晋江币好了~
谢谢大家的陪伴,作者文笔不够成熟时常怀疑人生,但是小天使们的留言太友善了,一字一句都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鞠躬)
第74章 番外一
正所谓帝王心难测, 褚琰始终都记得这一点。
所以即便受到承兴帝的偏爱,褚琰也没有完全把未来寄托在父皇手中。
明里看去, 他这个太子真是让人省心极了, 为帝分忧,将皇帝安排好的每一件事都做到完美无缺。
除此之外, 他跟朝臣似乎再没有多余的私交,就连原本与他算是交好的李凭瑞和恩师杨知行,也时不时为了他那些层出不穷的新想法上演一哭二闹。
褚琰谋事的分寸把握得太好, 以至于连承兴帝都没有看出,这二人完全是明怼暗帮。
若说褚琰在这个朝代最敬佩什么人,当属称得上国士无双的李相了。
李相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 思想却出乎意料的超前, 褚琰每每提出一些违背这个时代礼制的东西,李凭瑞都与他所见略同, 并总能一语直击要害, 把褚琰的想法换一种形式,变得能够让当代人接受。
随后他们一个在朝上上奏, 一个反驳, 看似好像对立, 实则有推波助澜之效。
只因丞相背后的势力越来越大, 而太子哪怕没有表现出结党的心思,也架不住有人凑上门来巴结, 在承兴帝眼中, 太子和丞相已然成了相互制衡的关系, 两边都得轮流尝个甜头,也都得轮流挨顿“打”。
褚琰便是将什么时候让哪边尝甜头,什么时候挨打把握得极准,借此在朝堂上推行了很多新政,也暗中将不少重臣揽入旗下。
靳苏说他天生就是操控棋盘的人,这棋局上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他预定好的路线。
把测帝心到这份上,实在是有些吓人,幸好褚琰隐藏得深,否则他有再好的本事,承兴帝都容不下他。
承兴帝终于发现端倪时,是在他南巡回来以后。
彼时离收复南晋刚过两年,南边各地的政绩刚刚有了起色,承兴帝总得亲眼去看看新打下来的江山吧。
他将太子留在朝中监政,一去就是半年,回来以后便发现,满朝文武皆已经站在了太子那边,太子的话一出,无人有半句异议。
承兴帝一开始装作不知,想暗中做点什么,却无济于事。
终于在某一日将褚琰叫到床前,说:“我病了。”
褚琰连忙问:“太医可看过了,是什么病?”
承兴帝盯着他不言语,目光里夹着深意。
褚琰便明白了:“儿臣前些日子恰好得了一个方子,这便给父皇做一道药汤,强健身体”。
药汤是褚琰亲自端来的,承兴帝却没急着喝,让梁冶用银针测过,又叫来试吃太监喝了一口,待到那汤都快凉了,承兴帝才终于让人端上来。
褚琰在一旁递帕子,替承兴帝理好奏折,研墨,接碗,反正没闲着,等父慈子孝演完,承兴帝屏退了所有人。
“朕知道,你一向是有本事的。”承兴帝没有拐弯,直言道,“天下没有哪个皇帝,是永远不防自己儿子的,可是,朕信了你那颗赤子之心,以为至少前几年,你能让朕放心。”
褚琰道:“父皇现在也可以放心。”
“放心什么?”承兴帝不禁提高语调,“放心朝堂上下都是你的人,放心禁军十支军里有一半的统领与你交好,放心朕的寝宫里都是你的眼线?”
褚琰静静听着他发火。
承兴帝默了一下,不可思议道:“真有你的眼线?”
褚琰以沉默回答一切。
承兴帝看起来有些疲惫,好半晌才继续说:“就连……就连朕的几个皇子,都满口不离大哥,褚琰,你真是会算计人心,你还想让朕如何安心?”
“父皇,您不必忧虑。”褚琰蹲在他的床前,心平气和地说,“我这么做,是担心日后任人摆布,可我的确没有害您的心思,您仍是皇帝,是我的父亲,我心中,既尊敬您,也孝敬您。父皇,您莫气坏了身子,儿臣要心疼的。”
承兴帝闭上眼,半晌后吼了一声:“滚。”
褚琰拍拍衣摆,云淡风轻地“滚”了。
之后一段时间,承兴帝便一直装病。
褚琰的权势成了他心中的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吃饭要小心,点香要小心,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多,褚琰每次来探望他,他都疑神疑鬼。
反倒是某一日忽然发现院子里侍奉的人被换了一批新的,一问才知道是有几个宫女前些日子被承兴帝无缘无故地罚怕了,褚琰便做主给她们调到其他宫里去,换了一批新的进来。
承兴帝那一日难得没有发火,只是坐在窗前发呆,梁冶有些担心,想劝陛下心宽又不知从何开口。
却听承兴帝突然出声:“那几个宫女是他的人。”
梁冶一愣,迟疑地猜道:“太子殿下?”
承兴帝如同在自言自语一般:“朕重重地罚她们,他却把人调走,换了一批。你说,他是不是在告诉朕,吓唬他没用,就算是朕寝宫里的人,他也照样能换……”
“就像朕回来的时候,他故意卸下伪装,让朝臣都异口同声地附议他,就是为了告诉朕,朕该退位了。”
梁冶吓得跪地,眼中蓄了泪:“陛下,您要是对太子殿下失望了,不如……”
承兴帝:“朕没失望,失望也没用。朕能废他,他就能起兵,何况,废了他,朕还能立谁?”
梁冶想了想,二皇子残疾,四皇子远调以后逐渐沉迷酒色日渐荒颓,年纪小的那几个皇子一直跟褚琰关系不错,就算将来翻脸,母族势力也不足以跟褚琰抗衡,至于三皇子……他已经彻底胸无大志,逍遥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