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大豆的枝干叶子和豆荚上都长有很多细绒毛,扎在手心里很不舒适,割一会儿豆子便浑身都发痒。
他放下一把连枝割下的豆子,搓了搓手心的绒毛,细毛没搓下,倒是把手掌给弄红了,正在想要用什么法子不让绒毛扎进手心时,他察觉到左侧似是有目光飘过来。
一抬头,他就见着一直默不作声割麦子的阿喜在看他,准确的说看着他的手。
阿喜的手脚很快,额头上被汗水黏住的头发足以看出有多卖力的干活儿,不管是原身,还是现下的杨晔,其实都不曾做过割豆子的活儿,但没吃过猪肉总归是见过猪跑的,瞧瞧村民怎么割豆子的很容易就上了手。
上手虽快,但到底不如长期干这些活计的麻利,就算是这样,杨晔还是不想比自己小好几岁的阿喜差。
他收起手,也不管手心的感触,弯腰继续去割豆子,恍惚间像是看见阿喜长眉微动,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就在这时,咚的一声闷响,杨家大嫂忽然一头栽到了豆田里。
“大嫂!”阿喜惊诧的呼了一声,连忙放下手里的镰刀,目光从杨晔那儿收回,朝前头倒下的女人跑过去。
杨晔过去帮着阿喜将人扶起来,村民有听见声音的,也赶紧都围了过来。
“这是、怎,怎么回事?”
“可能是中暑了。”日头太高,像在蒸笼里一样,呼进来的空气都像是被烤过的,干活儿出汗大,盐分流失手脚乏力,人很容易就昏过去。
杨晔是这样猜测的。
“得把人先送回去。”
杨晔伸手就要去背人,阿喜却先他一步把吴永兰往自己背上拉:“我、我来。”
他怔了怔,这是怕他连个女人都背不起?
阿喜嘘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小、小叔子背嫂子也会惹人闲话。”
话轻飘飘落在杨晔耳朵里,像羽毛轻轻扫了一下。
杨晔干咳了一声,想说你不也是个男孩子嘛,转念一想,入乡随俗,小哥儿跟男人不一样。
不过眨眼功夫,他就见着单薄的小身板儿把吴永兰背了起来,腿晃荡了一下便朝回家的方向去。
吴永兰虽说是个女子,但是骨架子大,看起来身形不小,压在阿喜的身上,少年就像是成熟的高粱一样被压弯了腰,但少年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重的情绪,像是早已经习惯了负担起大过自己体力的重物。
杨晔皱了皱眉跟了上去。
村民们看着走远了的一家人,一下子炸开了锅,每年夏末收庄稼的日子中暑昏倒的人不少,别说女人了,有时候男人活儿干多了不堪重负也得倒下,这种情况在村里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还是有人叨叨了两句:“刘婶儿,吴永兰怕不是被你那几句话给气着了?”
“杨大郎家的本来就容易见气,平日里玩笑都开不得,往常日头更高的天气都没见她这样,怕是真被气到了。”
被大家说道的刘婶心头一慌,鼓着眼睛骂道:“关我什么事,我说她什么了,你们可别张着嘴乱说。”
村民们摆摆头,一哄而散。
阿喜把人背回杨家老宅子后,杨成还完村民的桌子板凳,在地里就听村民说自家媳妇儿昏倒了,急匆匆先往村口大夫家去把人请了过来。
“说了不赶着下地,偏生每天火急火燎的,女子不如男人,身体怎么吃的消。都说了地里有我,偏生不听!”
杨成回来看着躺在床上的媳妇儿,也不管阿喜和杨晔两口子,又气又急的念叨了好几句。
阿喜听到这骂声,没有劝说杨成,敛着眸子看了一眼床上的吴永兰,眼里反倒是快速的闪过了一丝钦羡,他起身站去了一边,让大夫诊治。
留着山羊胡的乡野大夫夫瞅了一眼病人,连手都没动一下,拉着一张马一样的长脸道:“中暑了而已,用清热的药草根煮水喝了就是,见怪不怪的,这点事儿还让我跑那么远一趟。”
大夫是被人高马大的杨成架着来的,摆着一张臭脸,心头很是不满。枣村就这么一个大夫,脾气是全村人都晓得的臭,但是论谁都会遇上病痛,就算心头对其不满,也只能硬着头皮给出笑脸。
“瞧这大热天还麻烦您。”杨成见状连忙往大夫手里塞了几个铜板:“劳您帮我媳妇儿看看吧,她身子一向好,这突然晕倒,我总是不放心。”
大夫收了钱后,脸色缓和了许多,这才肯给吴永兰探脉。
杨晔站在门口目睹了所有,见钱眼开四个字又深刻了些。
“你媳妇儿是有身孕了。”大夫眼里闪过精光,笑着摸了摸小胡子,诊到喜脉是件好事儿,多多少少能讨到些彩头:“恭喜。”
“有身孕了?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老夫未必连喜脉都诊不出来吗。”
杨成笑逐颜开,他和吴永兰成亲足足有了三年,但是一直没有孩子,如今总算是盼来了,一时间欢喜的无法自抑,又给了大夫十几个铜板。
讨到了喜钱,大夫也就多说了两句:“给你媳妇儿吃些好的,粗活儿尽量的少干些,注意休息。”
杨成连连应下,欢欢喜喜的送了大夫出去,回来的时候杨成高兴的拉着杨晔:“二弟,你大嫂终于有了,爹娘知道了肯定高兴,一定是你成亲给家里带来了喜气,现在是喜上加喜。”
看着一个大老爷们儿笑的跟朵花儿一样,杨晔忍不住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被杨成的笑感染了,还是被这简单朴实又真挚的夫妻感情触动到,总之,他露出了个笑容。
杨成愣了愣,自打出了梅小芝那事儿后,杨晔整日昏昏沉沉,一副颓废模样,如今忽然精精神神的,他心里欣慰不已,忽觉好事都砸进了他们杨家一般。
“恭喜大哥了。”
第4章
考虑到杨成家里即将添丁,养一个孩子不容易,吴永兰将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处在生养阶段里,虽说村里的女人没那么娇气,但是总归干活儿不能像以前一样猛干,孩子出生后又是吃喝拉撒,两口子的压力一定会变大很多。
杨晔便趁此主动提出往后由他自己负担自己的家,不再让杨成帮助自己的主意。
不光是那一亩地由他自己管,他生活起居,任何的开支用度都不在让杨成出,彻底的由自己担负起生活。其实这是他本来就该做的,只不过原主的秉性在哪儿立着,他原本还不知道拿什么理由和杨成谈才不会让他有过多的疑虑,如今借着孩子的由头,倒是正好说清楚。
杨成闻言从即将升级成父亲的喜悦中缓过劲儿来,弟弟有这样的觉悟他本该是高兴的,可这些年弟弟依靠他早已经成了习惯,一下子说出这么大彻大悟的话来,他第一感觉不是高兴,反而是担忧,他怕杨晔干出些极端事情来。
“阿晔,你这样想大哥很欣慰,可你从小就没怎么下地做过活儿,一直以来都在读书,往后科考还要花不少银子,你和阿喜怎么负担的起?”
“大哥,你不用担心,现在我已经成家,再靠着你和大嫂也太不像话了,就算不怕别人的口舌,自己也会过意不去。你就安心照顾嫂子,多腾些时间在孩子身上。”
昏倒后早苏醒过来的吴永兰听了这番话倒不像杨成那般忧心,反而帮着杨晔劝说自己丈夫:“大成,二弟既然有了这份心,是好事情,爹娘去的早,你这些年疼二弟,他心里都有数,可别因为自己一味的心疼,反倒是误了二弟。”
杨成背着身体,不答吴永兰的话。
当初吴永兰嫁到杨家,头顶上没有公公婆婆,又是和杨成互相看对眼才在一起的,原本日子自由快活,不像一般人家的媳妇那么难做,心里暗自高兴了很久。
但是时间一长,她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什么都好的杨成对弟弟偏宠的极为厉害,谁乐意像养儿子一样养着弟弟,她当初心里不满,明里暗里和杨成闹过几次,可却没有撼动杨成态度,闹的次数多了,反倒是影响两口子的感情。
后来她肚子久久没有动静,心里对杨成有愧,也不敢再拿杨晔说事儿,慢慢倒是也想通了,杨家二老去的时候杨成才十五六岁,而杨晔不过十岁,两兄弟是相依为命过来的,丈夫就那么一个亲人。
而且她俩成亲的时候,杨晔也提出了分家,不住在一起打扰他们两口子生活,她心软,也就跟着丈夫一起惯养着杨晔了。
可现下杨晔主动提出自行负担生活,无疑给她埋在心底的种子浇了一瓢水,句句说在了她的心坎上,她没道理不帮着杨晔说话。
吴永兰推了一把闭口不言的杨成:“大成,人家二弟现在也成亲了,阿喜可是个能干的小哥儿,衣食起居上会照顾着二弟,你还硬参和什么,小两口的日子靠着别人,二弟是读书人,心里会不好受。”
杨成拧着眉头,呼着气不想答应。
这时候吴永兰想给阿喜使个眼色,可见着人在低着头看脚尖,于是喊了一声:“阿喜。”
阿喜闻声抬头,话他都听着,可他不知道杨晔是真心想要自己负担起生活,还是只说些气话,于是看了一眼杨晔,本想得到些该帮哪边说话的提示,可杨晔并没有看他。
他抿了抿唇,只好道:“大哥放心,我、我会照顾好......”
该怎么称呼他呢,当着杨晔的面,他话捋不直了。
还好这时候杨晔开口:“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他的话很决断,杨成紧锁的眉心几乎能夹死只苍蝇,为了不让他再说什么,杨晔挂了个不到眼底的笑:“不如大哥给我几个月的时间,到时候真过不下去了,不用大哥说,还不得照样向大哥伸手。”
这话倒是让杨成心里宽松了不少。
吴永兰道:“这样总好了吧,二弟想的周到。”
杨成也只好松口:“行。”
事情说定以后,已经要正午了,杨成原本要留杨晔和阿喜吃饭,但是杨晔没答应,两口子才得了孩子,一定还有不少体己话要说,他就不在这里凑热闹了。
“我瞧着二弟一下子像是长大了一样。”两人走后,吴永兰喃喃道,杨晔的变化她自然而然的归功到了娶亲身上,都说女子在嫁人之后会一夜成长,看来男子娶了亲也是一个道理。
回去的路上杨晔一直没有说话,他感觉少年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等要到家门口时,他想到了今天少年开口说话的犹豫。
他道:“阿喜,你以后就直接叫我名字吧。”
阿喜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小雀跃杨晔注意到了他的为难之处,却又懊恼,今早的话他果然是听到了。
“知、知道了。”
午时后太阳很大,黄泥小路烫脚板,沙土像是被煮沸了一样,就是地里再忙,这个点也没有村民出门下地,就算能瞧见两个身影,那也是带着草帽在自家院坝里晒麦子大豆的。
天气热的时候胃口也小,杨晔中午照旧喝了些稀粥,拎了把椅子在院子的树下歇凉。
乡野流传这样的话,“哪有出门就见天的道理”,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种了树。他们家的小院儿也不例外,同样也有种树,并且还是两颗,一颗就是他现在乘凉的高大槐树,而另一颗则是枣树,圆润的枣子沉甸甸的缀满了枝头。
枣村之所以叫枣村是有道理的,整个村子有两三百颗枣树,山里的是野生,村子里的都是村民种植的。七月份里,枣子已经结满了枝丫,还有个把月就成熟了。
村里到处都是枣树,村民们没多稀罕,到了吃枣子的旺季里,大家会把枣摘去城里卖,但是村里卖枣的人太多了,卖不了好价格,也不太卖的出去。
卖不出去的枣子要么送给别村村民,要么就晒干了存储着当零嘴,可惜一年到头的吃,别说大人了,就是馋嘴的小孩子也吃的腻味。
早些年杨成拉扯着弟弟读书,家里过得很苦,他什么活儿都干,就把村民们晒干的枣收起来,奔走好多县城小镇去卖,当了好几年的货郎,就此挣了些钱,这才能继续供着杨晔读书,并且还娶上了媳妇儿。
杨晔看着枣树连带着想了些原主的往事,倒是羡慕起原主有那么个有担当又有责任心的兄弟来。他是个独生子女,从来没感受过这些兄弟间的情谊,往后要是相处的好,他会试着把杨成当自己亲大哥来看待。
“井,井里打的水,很凉快,要喝点消消暑吗?”
吃了饭后不让他收拾碗筷的阿喜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树荫下,端了一杯水放在他身旁的木头墩儿上,连带着还有一把用晒干的棕叶做成的蒲扇。
他看了阿喜一眼,眉心一动,不知少年是天生就温柔细腻,还是他仍旧在渴望着什么,他很想问问,可这话说出来必定伤人,见少年局促的捏着自己的手指,到了嘴边的话又让他改了口,变成了一句谢谢。
“这扇子挺好,买的吗?”
杨晔拿起蒲扇挥动了两下,风便铺面而来。
阿喜摇了摇头:“是,是做的。”
这手艺是阿喜的婶子教给他的,两人依靠着过日子,总要想着方儿挣些散钱填补家用,每到夏天干完一天的活儿,月色好的夜晚里两人就会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做蒲扇,等着去城里的日子就拿去卖了。
他们做的时候花的功夫多,倒是挺好卖,一把能卖出两文钱,天气最热那段儿能卖三文。
听杨晔也说做的好,他挺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