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晔笑了笑:“你会的东西还不少。”
午后,约摸申时的模样,正悬于空的太阳往西边偏了些,热度也消减了几个度,阿喜背着背篓要去下地。
既然已经彻底分家,那一亩地就只能全凭他们自己操持了,阿喜打算早一些出门,等把豆子割回来,晚上凉快就能把豆子剥出来了。
杨晔从屋后的水井去打完水回来时,家里就已经没有了少年的影子。
说分家是他的事情,没想要阿喜吃苦头,太阳是小了,晒了两个时辰的地表温度却还是照样高。
他带着镰刀,也匆匆赶去了今早的豆田里。
远远就瞧见弓着背在褐黄豆子地里像个机器一样运转的阿喜。
“你怎么也、也来了?”
杨晔重新回到早上割豆子的那块儿地上去:“是我说要分家的。”
阿喜直着腰站了一会儿,书生果然把面儿看得重。
今儿早上都瞧见他一手豆子毛,手掌还磨出水泡了,他以前第一次做这些活儿的时候双手难受了好多天,要是再割会儿豆子,保管把手上的水泡磨破,到时候豆子毛扎进肉里,双手又汗津津的,那滋味可不好受。
果不其然,没过一刻钟,阿喜便见书生的眉毛拧了起来。
他抿了抿嘴,放下镰刀从衣服里拿出一块手帕走过去,他上午就想给他了。
“把、把这个绑在左手上,细毛就、就不会扎到肉里了。”阿喜放低了说话的声音,像是怕被地里的其他村民听到一样:“要、要我给你绑吗?”
杨晔握着镰刀的手僵了一下。
第5章
手帕包裹住手掌,豆杆上的绒毛都被隔在了外头,果然,手掌不痛也不痒了。
杨晔割一把豆子就要盯自己的左手一眼,那张月白色的手帕被少年叠了两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动了两下就灵巧的在他的手背上打留了个活结,任凭他怎么大力折腾都不会散开。
他垂眸往身旁扫了一眼,少年没有看他,正在认真的割着豆子,偶尔会快速的抬起手背抹一下额头的汗珠,像熟鸡蛋剥开一样的光洁侧脸,被空气蒸的红扑扑。
怎么会有这么细心又体贴的男孩儿?
杨晔曲起手指,指腹从材质并不多好的手帕上滑过。
花了三天时间,地里的豆子收完后,家里的小院儿摆了好几个圆形大簸箕,太阳出来前阿喜就会把豆子拿去晒上,太阳下山时又准点收回去,日头好,两天就能断去水汽,储存着就不会发潮长芽了。
地里一时间就没了事儿,农忙时节得了暂时的闲。
杨晔从堆积着杂物的房间里找到了根鱼竿儿,趁着太阳大,整个村子都陷入午休时间的时候,他把鱼竿带着去了小河边。
小河两岸有不少老树,底下既凉快又宽敞,他寻了一处河水深的地势坐下。
这些时日以来,他发觉原身的身体素质实在是太差了,软手软脚,有时还不如阿喜,都快没个男人的样子了,他决心要把身体调养锻炼好。
鱼不仅能补充身体的能量,还能丰富饭桌,最主要的是自己费些功夫就有可能弄到,不用花钱去买。
如他先前所想,村子里的清贫日子过久了,口舌之欲就会无限度的放大。
近来饭桌上的菜不是清粥糙米咸菜,就是连油星都很少的炒野菜,当真是日子过得不能再简朴了。
“有人在没?有人在没?”
未时,阿喜正在屋里编制蒲扇,杨晔不让他跟他住一间屋子,现在的房间堆的杂物多,还很小,倒不是他嫌弃什么,不过是个睡觉的地儿,宽窄都一样,只不过房间小了在夏季里十分闷热,多待会儿浑身都是汗。
听见外头的声音,他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出去,到屋门口时,他瞧见是同村的一个妇人:“有、有什么事吗?”
“哎呀,你婶子突然病了,现在躺床上门都出不得,你赶紧去瞧瞧吧。”
婶子是他在枣村唯一的亲人,顿时他便慌了神:“我、我这就去。”
话音刚落,晴空里响起了一声闷雷,两人皆是往天边望了一眼,刺眼的晴空里有一团黑云十分醒目。
村妇咕哝了一声:“这可别下雨啊,阿喜,不说了,我先回去把院儿里的麦子豆子收一下。”
阿喜道谢还没道完,妇人一溜烟儿跑了老远,他忧心自家婶子,可又怕真下雨,只得赶着手脚把晒着的豆子收进屋。
等把大圆簸箕端完后,天色一下子暗了许多,恐怕是真要下雨。
夏季的暴雨往往说来就来,时常把晒着谷物的村民打个措施不及,被雨淋湿了的谷物就算再晒过也不如没淋过雨的强,村民为此都像惊弓之鸟,时时注意着天色。
阿喜松了口气,庆幸把豆子都收了的同时,赶忙拿了个斗笠,匆匆往村头的大夫家去,他准备直接请大夫去婶子那儿。
大夫家的院门没关,阿喜还是守礼的站在院门外敲了敲门,屋里有人在,他没敲两下就出来了。
“我说是谁,原来是小结巴啊。”从屋里来的人是贾回春的妻子,圆滚滚的一个妇人,说起话来粗生粗气:“咋了,吴永兰的胎不稳啊?”
“不是,是我婶子病了,贾、贾.......”
话没说话,妇人先行打断:“假假假.......假什么假,一句话半天也说不明白。”
阿喜有些难堪,他紧了紧手指,正巧贾回春听到声音出来:“怎么了。”
“大夫,我、我婶子病了,能不能请您走一趟。”
雷声一紧,豆大的两颗雨点儿落在院子里,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大雨便落响了。
“下大雨了,怎么出门,明天再去看。”
阿喜心里着急:“大夫,麻烦您跑、跑一趟吧,我婶子病、病得很重。”
贾回春吹胡子瞪眼:“每个来都说病重,哪来那么多病来重,你不都嫁到杨家了,怎么还管娘家的事儿。”
雨点滴滴答答打在身上,贾回春哆嗦了一下就要往自家屋檐下去,阿喜知道这大夫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有钱才喊的动。
把人请去了婶子家,婶子自然是会给钱的,可没想到大夫借着下雨竟然摆谱,只怪自己没有杨成的气力劲儿能把他架过去,当下几个口袋又是一样空,也不知道杨晔把钱放在了哪儿,就算知道,他也不敢去拿。
眼见着贾回春赶人走,他急得没办法时,头顶忽然冷不伶仃响起了杨晔的声音。
“贾大夫,我从河里钓了两条鱼,让婶子炖了,你走一趟回来刚好能吃。”
贾回春顿住,回头瞥了眼狗尾草穿着的两条鱼,肚白背青,一条就得一斤多,他瘪嘴咽了口唾沫:“我说回屋去披件蓑衣,外头雨大,杨童生真是客气。”
一边说着,一边朝自家婆娘使了个眼色,杨晔手里的鱼就被接了过去。
阿喜回头看着杨晔,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眼睛忽然有些红。
杨晔假装没有看到红了的眼尾,抽过少年夹在腰间的斗笠,反手扣在了少年头顶:“出事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害他回去人没找着,问了邻居又赶来了这儿。
“我、我着急。”
“那也得带些钱。”
阿喜沉默了一会儿,声音细微:“我没有。”
杨晔眉头动了动:“好了,没事了。”
他声音沉稳,阿喜拧巴的心为此平和了不少。
阿喜的娘家就在村西头,离本村村民聚集的地方挺远,倒是离隔壁村比较近。
三人一同赶到时,一身淋湿了大半,刚到屋门口就能听见屋里传来女人的咳嗽声。
阿喜赶忙揭下斗笠放在屋檐下,扭身推门进了屋:“婶子!”
屋里坐在桌边的女人明显的惊了一瞬,头发有些许的凌乱,像是才从床上下来倒水喝,嘴唇泛白起了皮。
“阿喜?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说婶子病了,请、请了大夫过来。”阿喜帮女人倒了水,然后将人扶回床边。
女人拍了拍阿喜的手,病恹恹的瞧了屋里的几人一眼:“怎么好让你跑,都嫁人了,连杨童生也过来了。”
贾回春惦记着家里的那两条鱼,催促道:“别说了,先瞧瞧。”
探了一番脉象,看着病的严重,其实就是暑气太大,热伤风了,阿喜娘家的条件比杨家还差,孤儿寡母的,日子能好的哪里去,无非是起早贪黑劳作凶了,身体积劳成疾,忽然吃不消就垮了下来。
贾回春开了退烧药,又开了点儿养身子的补药,对屋里的人说:“我那儿有退烧药,你们谁跟我去拿药,至于后面那个方子的药得去城里买,倒是不急着吃,等伤风好些了再吃也一样。”
阿喜给大夫道谢了一声,动了动身子,被杨晔按下:“你在这里照顾婶子,我去拿药,顺道送大夫。”
这话恰好纾解了他的为难,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他抬起眸子,满是感激的眼睛里带了些水雾,看得杨晔眉头一皱,错开目光道:“我先去了。”
两个男人走了以后,床上的许秋荷抬手:“阿喜,过来。”
阿喜到女人身旁坐下,许秋荷虽然病态怏怏,但是掩盖不住一张好瞧的脸,今年才过二十六的年纪,其实惦记许秋荷的人不少,但许秋荷一直都没什么心思。
其实阿喜心里有数,婶子守寡这么多年也有大半是他的原因,二嫁本就不易,若是再拖个包袱,那便更难了,再者许秋荷也怕带着阿喜改嫁以后婆家会欺压阿喜。
这般瞻前顾后,两人便相依为命过了好几年,直到今年年初,许秋荷跟隔壁邻村的猎户看对了眼,才有了些心思。
起初许秋荷还瞒着阿喜,不过两人历来亲近,阿喜心思又细腻,自然没躲过他的眼睛,他和婶子没有丝毫血缘,但是婶子却待他如同亲生儿子,如今见着婶子好不容易有了称心的人,哪里还肯耽搁婶子,于是将计就计,假装不知道她和猎户的事儿,私下找了媒婆,托她为自己说门亲事儿。
只要他嫁出去了,婶子便可放心改嫁,甚至还能拿着他的彩礼钱风光的改嫁,也就是这么个由头,他嫁进了杨家。
“婶、婶子。”
许秋荷从枕头边拿了块帕子,轻轻给阿喜擦了擦头发,柔声道:“阿喜,你性子温和,当时你说要嫁给杨晔的时候,我心里是不同意的,他在村子里口碑差,手脚又不勤快,我怕你嫁过去了受欺负,心里怎么都不安生。”
“我知道你这孩子定然是知道了我的事儿才说要嫁人的,还说什么钦慕读书人。你过去以后,婶子夜里总睡不踏实。不过今朝瞧着人,倒觉著书生待你比我想象中好些,你老实告诉婶子,他对你好不好。”
阿喜道:“挺、挺好的。婶子也看到了,他、他很照顾我。”
他说的是实诚话,杨晔今天能替他解围,帮他请大夫,他心里早已经填满了感激,而且他也确实不像乡亲们说的那样不动手脚,不论是为人还是处事,都不是村民所说的那样,处处都是意外之喜。
什么都挺好,只是........心里没他而已。
即使心里百转千回,他也不会让许秋荷看出什么来。
许秋荷倒也真信了,宽慰了不少,小声对阿喜道:“你把你的彩礼钱拿去,自己有点银子防身,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阿喜知道婶子说的不错,没有银子的难处太多了,今日就体会了一遭,正因为这样,他才不能要:“那是给、给婶子的,婶子养了我这么多年,是、是应得的。”
“婶子又不是白养你,这些年家里的粗活儿累活儿都是你揽着,倒是你在照顾我,婶子怎么能要你的彩礼钱。”
阿喜按住许秋荷的手:“婶子,你、你就拿着这些银子,和那人早些把事儿办了吧,就当我的心意,你一个人住、住着,我放不下心。”
面对阿喜恳切的眼神,许秋荷反倒是有些不还意思了,她面貌虽然姣好,但身子骨儿却不像一般村里女人那么强健,若是隔三差五病这样一遭,确实劳烦阿喜,让他出嫁了还挂着个心,于是轻轻悄悄应了一声。
阿喜松了口气,只要婶子嫁过去了,就是杨晔突然要赶他走,他也不怕自己名声坏了,连带着影响婶子的名声,让她出嫁白遭人闲话。
第6章
杨晔回来的时候,不仅带回了药,顺带还给阿喜带了一套衣服过来。
少年身上打湿了大半,衣服贴在背上,本就消瘦的人显得越发瘦弱了,他怕人穿着湿衣服捂上几个时辰,明日就该他躺在床上了。
阿喜在灶房里煎药,犹豫了好一会儿,听着吴秋荷的咳嗽声,终究是硬着头皮对杨晔道:“我、我能不能照顾婶子,等她烧退了再回去?”
杨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回去都什么时辰了,我把衣服都给你带过来了。”
阿喜手一顿,煎药的勺子啪嗒落在了地上,他微微张着嘴唇,杏眼里满是慌乱。
杨晔见少年的反应,脑仁子紧了一下,他们成亲还没过七天,村里有不成文的风俗,新人出嫁后的七天里都不能回娘家过夜的,回娘家过夜就意味着在夫家不讨喜,被赶了回去。
可他并非是这个意思,话说快了些让阿喜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等婶子烧退很晚了,夜里下暴雨不好走,你照顾她一晚上,明天再回去。”
阿喜长眉拉平:“那、那衣服是?”
“你身上的衣服打湿了,难道想穿着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