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中清理出来的文物大部分都被记载入库,那些是普通生活用具之类的,已经确定用途,还有一部分临时陈列在一间研究室内,暂时还未有定论,待进一步研究。
宁显口中的画帛。就在这间研究室内,在保护古物的灯光下铺展开。
这块画布是在墓中的棺椁内发现的,被压在墓主的双手之下,放在胸口。
画布古旧,呈现出暗棕色,大块液体沁入形成的斑块让画面变得斑驳,不过大致可以看清内容。
画面有许多人物,大部分描绘并不细致,有些敷衍地像是简笔画。但画面正中的人物清晰细致,衣服纹饰详细,身材凹凸有致,看得出是个女人。
她仿佛得到了画作者的青睐,与旁人简直像是两种画风。
女人手中举着一只三足爵,面前是一个占据画面中心与她同等大小的火堆,火焰燃得正盛,炙烤着什么。
“这是一场祭祀。”狄斫说道。
“正是。”宁显在一旁接话,“专家们一致认为这是巫女祭祀的场面,可以确定,这是一场祭天神的盛大典礼,但我们不知道她们祭祀的是哪位神。”
“祭祀哪位神有什么关系吗?”老鬼随口一问,他的目光凝在画布上,心中逐渐了然,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宁显不怎么想搭理那些门外汉,但碍于他是狄斫带来的,勉强给了几分面子:“当然是有关系的,知道祭祀的是什么神明,便可推测举办这场祭祀的当时,是出于什么目的。要知道,有所求才会有所拜。”
这句话是老鬼见到宁显后所说最正确的一句话,他可再认同不过了。
“那你们有结论了吗?”狄斫问道。
“没有。”宁显摇头,“我们本以为,公主墓中所陪葬的祭祀图,应当是国之重宝,官方记录一场祭祀即便不是原原本本还原,至少基本信息都会有。但这幅画上没有留下太多线索,我这才想起拿它去找师父,看是否能有所收获。”
这幅画就像……就像是某个人临时兴起所作,忽略了大量细节,让文物研究者摸不着头脑。
“哦,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我们研究了这幅画,还是有一定的收获的。”宁显伸出手指,在画上煞有介事地点了点,“那位教授研究古典,有这样一个发现。”
周礼记载,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其中禋祀、实柴、槱燎都是将柴薪堆积,焚烧作为祭品的牲畜,是最为隆重的祭礼。
画面中的火堆与炙烤的祭品,说明祭祀的对象就在那几位神明其中。
狄斫闻言陷入沉思,老鬼却把他的手臂一拉:“行了,我们该了解的差不多了,先走了。”
狄斫看向老鬼,见到他使眼色,心中明了,转向宁显说道:“我会全力找寻木老先生,有什么情况,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宁显满面愁容,可他也毫无办法,只有点头交付狄斫去做。
狄斫跟在老鬼身后走到空旷的路口,老鬼突然拉他离开,是从中得知了什么吗?还未等狄斫开口,老鬼自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可知道司命之神?”
狄斫点点头:“阴间掌管鬼魂名册的冥吏,是泰山府君的手下。”
“哦,对,你原先与阴间往来,晓得的自然是这个司命。”老鬼不置可否,“其实,司命并非单指某一个个体,而是一群。”
经他这么一说,狄斫才想起更为普遍意义上所知晓的司命之神是什么。
书中记载,中央司命者,或曰制命丈人。主生年之本命,摄寿天之简札,太一变魂而符列,司命混合太一,以行籍而由之,故称丈人焉。司命即便在神中,也有极高的地位。
“怎么会有一群?”狄斫有些莫名。
“怎么不会有一群?你们口中月宫嫦娥就一位,实则神界女仙都可称嫦娥,那司命自然也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老鬼说道,“左司命有三十六大员官,右司命也有三十六大员官,作为担负生死寿夭的天神,比你那位阎王爷,不知要高到哪里去。”
狄斫摇头:“没有什么可比性,司命是天界之神,与阴司之神互不干涉。即便司命掌管寿数,神明在这千年中早已退出人界,留下的也不能与当年比较,主管人间的还是阴司阎王。”
他说完,骤然一愣,双眼微瞪,看向老鬼。
老鬼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话,点头说道:“上界的司命闯入人间,扰乱人界生死秩序。所以我猜测,正因为如此,轮转王才会出手干预。”
重九是司命,那么那本记载各种长生之术的书便也可以知晓来源了。
老鬼是见到那副画后才说出这样的话,那是不是代表画上所描述的,便是那场将重九召入人界的祭祀?
“不过,巫女祭祀的图怎么会出现在公主墓里?”老鬼疑问道。
狄斫沉吟片刻:“有两种可能,举行那场祭祀,墓中的这位公主也参与其中,是重要的一环。还有一种可能,那巫女,也在公主墓中。”
“那有没有可能,公主就是巫女呢?”老鬼突发奇想。
这把狄斫问倒了,但他觉得,公主就是巫女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不管怎么说,可以确定公主墓和重九有关。木先生的消失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我们都要找到他。”狄斫下了结论。
“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你一个肉体凡胎,还想要以卵击石不成?”老鬼原本想,赶在重九之前能找到什么牵制他,现在看来,重九又走到了他们前面。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做什么?”狄斫反问道,“难道你们真的毫无可以击败的破绽吗?”
“就算有,也不是凭你可以做到的。”老鬼并非嘲讽,而是真诚地说出他的认知。
“哦。”狄斫得知有用信息后,态度冷淡下来,“我所了解的就是如此,接下来你不必跟着我了。”
老鬼看着狄斫利落转身的背影,脑子里冒出一串问号。
他是不是被用完就扔了?
这还有天理吗!
“三姐,三姐,你见到黄干事了吗?”戴玉玉手里拿着一个开了一半的猫罐头回到办公室,但张三鳣居然没在。
忽然她隐约听见了张三鳣的声音,循声走到张一味的办公室门口,推开虚掩的门往里看。
哦豁,三姐又在打张一味。
“你真是皮痒了是不是?上回你擅自把那东西拿出来,我没骂你,你居然给我弄丢了,回去等着被长老抽筋扒皮吧你!”
在张三鳣一顿暴怒狂骂之下,张一味抱着手臂面色严肃:“姐,我发誓,那东西丢了,绝对和我没关系。”
“什么丢了?”戴玉玉小声问道。
“没什么,一件家里祖传的东西。”张三鳣语调如常回答了戴玉玉,又切换暴怒状态对着张一味,“你一定要给我找回来!”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张一味面色凝重,“我之前见到,阿斫从我办公室离开。”
张三鳣抬手照着他头顶就是一掌:“你还想祸水东引给阿斫!”
被那声怒吼吸引而来的原君迪从戴玉玉身后探头:“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张一味再也无法保持淡定,挥着手喊道:“我明明就看到阿斫从我门口离开,我也没说一定是他拿的,但你这么维护他也太不公平了吧!”
张三鳣一百分的肯定:“阿斫不会做这种事。”
原君迪忽然说道:“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你们以为你们很了解他吗?那个人,为了复活师弟,用白骨生养血肉,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不许你这么说阿斫!”戴玉玉生气了,手里的猫罐头砸在原君迪身上,倾倒出大半来。
张三鳣来不及制止:“玉玉,那可是黄干事的口粮,它一会儿看见又要骂你了。”
戴玉玉惊叫一声,想起自己刚才为什么过来:“黄干事不见了!”
张一味长叹一口气,他就说吧,肯定不是他的问题,你看不仅丢东西,猫也丢了。
浑圆的大橘走在路上,避开行人,身躯肥硕步履却很轻盈。
它口中叼着一片红叶,穿树林过草地,来到公园长椅前。
坐在长椅上的人见到它,那张精致面孔显露出笑容来:“是你啊,你竟然还活着。”
黄干事纵身一跃,落在他的膝头,将红叶放在他的手上。
他接过红叶举起手,让它沐浴在阳光下,欣赏红叶上看似复杂却又有迹可循的脉络。
一块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着,闪过一丝暗芒。
第116章 公园
房间内窗帘紧闭,狄斫又一次在闹钟响起前醒来。身边的人和前几晚一样,不知何时变换了睡前的姿势,侧身对着他。彼此鼻尖近在咫尺,差一点便能碰上。
狄斫退后一点,将两人的距离拉开。经过上次的大意尝试,他再也不会轻易轻易渡气给秦霄蜀,被欲望所主宰的人,无法预测会做出怎样的行为。
他可不想再对也行承认自己摔跤脸先着地。
但这些时间的近距离接触,似乎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秦霄蜀的行动逐渐和他趋向同步,只要在一定范围内,他就会紧紧跟随狄斫。
狄斫起身,不必发出指令,秦霄蜀便自觉跟随他的动作,一同走出门外。
闹钟响起后,也行起床后自己先洗漱,然后搬着凳子给爸爸做起了整套服务——刷牙洗脸擦手一条龙。
“师父,爸爸的指甲长长了。”
也行抓着秦霄蜀的手,看向狄斫。狄斫放下手里的毛巾,把那只手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的确有些长了,不过只是长了一点,半透明的指甲干干净净。
那双修长宽阔的手只有一点薄茧,一看就知道长期生活无忧,没有吃过苦头。要不是也行提醒,狄斫还没有仔细看过。
见也行一直眼巴巴等着下文,狄斫说道:“我帮他剪吧,你去吃早餐。”
也行点点头,迈着短腿跑去拿指甲钳,交给师父后乖乖坐到了餐桌边。
等狄斫牵着秦霄蜀坐在沙发上,也行端着自己的碗凑到边上,满脸好奇地围观。
他不敢给人剪指甲,要是一不小心剪到肉了该多疼啊,他自己剪指甲都心惊胆战着呢。就算爸爸他现在不动不说话,受伤了也是会疼的吧!
狄斫嘴里说道:“吃早餐就专心吃,剪指甲有什么好看的?”
也行嘿嘿笑着,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素面。
银亮的指甲刀很快,每一下声音都清脆利落,很快十指多生出的指甲都被修剪干净。狄斫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时间充裕,也行面还没吃完,他又拿起锉刀,一点一点将指甲边缘磨至平滑圆顺。
“师父,你昨天晚上听到什么声音没有?”也行问道。
“昨晚有什么声音吗?”狄斫反问道。
也行咽下嘴里的面条,努力回想:“嗯……就是那种,铁的声音,叮叮当当的。”
“我没有听见。”狄斫神色如常。
也行觉得师父从一早醒来,就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既然说不上来,那就是看起来一切正常,他只是出于一种直觉。
明明每一步都和平时一样按部就班,狄斫不疾不徐,从容地进行着每一项。
像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只跟着心里的时刻表进行便是。
也行背上小书包,换好鞋,转头充满期待地问道:“师父,今天你会和爸爸一起来接我吗?”
狄斫闻言微微一愣,也行敏锐察觉到,这才是他真实的反应。
“今天恐怕不行,不过很快就可以了。”狄斫微微一笑,“放学之后不要乱跑,等我来接你。”
也行点点头,心里将信将疑:“那师父你要早点来啊!”
狄斫在他头顶揉了揉:“放心吧。”
虽然话是这么说了,但也行小朋友心里越发觉得不放心。爸爸怎么还不好?他可没法保护师父啊!
看着也行走进学校,狄斫转身,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峡市有不少小公园,人迹稀少,除了些大早练功的大爷大妈,傍晚约会的小情侣,白天鲜少有人去那里。狄斫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公园内,没有多余行人,和他设想的一样。
石子花径前头蹲着一只橘猫,狄斫走过去,它便迈着碎步跑过来蹭他的腿,黑色的裤子上立刻沾了一层猫毛。
“黄干事,消息送到了吗?”狄斫继续往前走,橘猫扭着肥硕的身躯贴着腿前行,狄斫觉得这粘人的样子竟然有几分像也行。
“喵——”黄干事拉长了声音,对自己完成任务十分自豪。
“谢谢你了。”狄斫弯腰在它头顶揉了揉,“回去吧,这里一会儿可能会很危险。”
黄干事一张毛脸懵懵懂懂,停下脚步,等狄斫走远了一点,又跟了上去,远远吊在后面,做无声的小跟班。
狄斫见到了站在大槐树下的人,他伸手抚摸着那颗大树,闻声回过头来,对狄斫粲然一笑:“你看,它有六百岁了。”三思笔趣阁
狄斫走到他跟前,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重九,秦霄蜀的魂,是不是在你这里?”
“真是不公平啊,为什么有些可以拥有那么长的生命,而有些存在,短暂到只是弹指一挥间。”重九没有转过身,背对狄斫,目光凝在那颗树上,“有些人,甘愿放弃自己所拥有的,来换取别的东西。可他们并不知道,寿数并不是属于他们的东西,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交换,只能是付出更多的代价。”
“那些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秦霄蜀的魂是不是在你这里。”狄斫冷硬道。
重九终于转过身来,面容平静:“是又怎么样呢?想夺回去吗,只有你?老鬼不是找到你了,有同伴机会更大才是啊。”
“凭我就够了。”狄斫取出桃木剑握在手中,他的目光不断搜索任何可能保存秦霄蜀魂魄的容器。
重九视线落在那柄桃木剑上,轻蔑一笑:“我向来是喜欢你的,你聪明,但我更欣赏你什么都敢做的勇气。可现在我只觉得你鲁莽,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