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谋停下手中动作,白了他一眼,道:“我是动手打了他徒弟,还是开口骂了他几句?”
“我和丹清问他,做了什么教你这么生气,可是他不愿意说。”
孟玉词用手撑着削薄精致的下颌,揶揄道:“不过看你如今神色,也没有多严重嘛。”
“你无需了解。”
顾谋提起这件事就心烦,不想与他多说。
孟玉词低头莞尔一笑,一头微卷的长发半拢半披,只用一只精巧的镂金蝴蝶低低绾在后方,另一只手,葱白如玉的五指拿起墨块给他磨墨,动作不紧不慢。
“淮圻县的请愿书是我提上来的,那是我的本乡,这次我同你一块儿去。”
顾谋知道,孟玉辞的祖上几代就是淮圻县的茶道大户,到他父亲一辈便没落了,几个亲人也离开了老家,如今孟府早已改作他宅,孟玉辞对茶道应该也还留有一知半解的缘分。
“那就一起去吧,这事儿闹得不小,听县令说已经卷进了数百条人命。”顾谋道。
孟玉辞:“此次出行,咱们再多带一人。”
顾谋:“谁?”
“仙株峰的分药弟子,叶寻良。”孟玉词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说。
“……带他做什么,拖后腿吗?”
顾谋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皱起眉头,但奇怪的是心里并不排斥。
“那孩子据说能分辨四十多种茶叶,虽不说精通,但在我们之间也算一种本事了。”
说完他笑了笑,又道:“你可别小瞧他,他虽不能修习剑道,却能以短刀自保,我们二十四峰的弟子可不是无用之辈。”
见顾谋不说话,孟玉辞就知道他默许了,心里还留有一丝狐疑,为什么沧墨长老非要让他举荐那个长得比他还好看,却连灵根都没有的少年?
那少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背景么?
过了三日,顾谋、玉勾长老、叶寻良、张嗣晨几人,还带了一些内门弟子到达淮圻县,县内果然遍地茶香,街道满是外地来找生意的商贾,街边的店面十家有六家都是茶肆。
“也有不少外商遭害?”顾谋边走边问。
“是,只不过这部分人流动性比较大,来了走走了又来,所以不太引起注意,最先发现蹊跷的是本地的百姓。”张嗣晨回道,身边没有像往日那样跟着弟弟,换了很少说话的叶寻良,穿着一身二十四峰的红白金丝学服,显得风光恣意,一颦一笑皆是动人风采。
怪事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发生的,一开始没什么人注意,后来越来越多,仅仅两月便死了上百人,而且这些人都是在睡梦里死去,家人发现的时候,只见他们的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容,甚是诡异。
“梦里杀人,那便是幻境了。”孟玉辞道。
后来死的人多了,一些知情者才哆哆嗦嗦地透露,说他们也曾在某个夜晚做过一个梦,梦里只见一个小童与人面对相坐,中间隔着一张矮桌,桌上左右各放了两杯茶,小童请他品茶,待他将两杯茶都尝过后,小童便会询问他:
那杯胜矣?
梦里的人会下意识回答,小童便点点头,于是眼前一切如雾消散,人也就醒过来了,醒过来的人觉得这是个梦,没两天便忘了,死去的人却无法说出他们经历了什么,直到越来越多的人死在睡梦中,然后那些做梦的人也从他人身上得到了一样的经历,原来那么多人都做了相同的梦,却无人记得当时那两杯茶的味道,也不记得自己选择了哪杯,只记得醒来时鼻间隐约有一股奇特的茶香,与平时喝的茶叶完全不同,一会儿便消散了。
那小童的长相也无人记得,可能因为年纪太小了,声音不辨男女,做过一次梦的人以后便不再做这个梦。
“是……茶树妖?”叶寻良忍不住问。
“不像,茶妖的品性如它本体,很少祸害众生,一般成妖后都躲在深山老林默默修炼,而且茶妖性洁,是树妖里最温顺的一类。”顾谋道,随手叫小二上了盏茶。
叶寻良见他终于愿意理睬自己,心中竟有些温热难抵,自那件事后,这是顾谋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顾谋的气来的快消得也快,自知那天对他说的话重了些,见叶寻良侧着左耳乖顺聆听的模样,心里也软了几分,愿意在行此任务中教他一些东西。
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对孟玉辞道:“你峰里的冷泉,可以叫他每月去泡一下。”
孟玉辞一愣,想起叶寻良右耳的事情,随即笑道:“我的冷泉可是疗愈的一绝之处,还能润肌美肤,小叶公子每十日泡一次,一年内便可以叫你门内的女修给他用骨生草了。”
叶寻良听了,心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暖意,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耳朵什么时候能治好,只是见顾谋还惦记着自己,便感到十分满足。
小二虽称做“小二”,但江湖上的琐事,奇闻怪录的传播者,除了他们没人敢称第一,顾谋往桌上扔了块不小的碎银,对两眼发光的小二道:
“你且与我们一同坐下,我们想打听些事情。”
“欸,您找小的那便是找对人了,什么杂书乱志,江湖趣事,小的样样给您说个通透!”
小二喜笑颜开地收了银子,又端了几叠碟点心,扯了个矮凳坐在一边给他们倒茶。
“你可知道,县里有许多百姓睡了一觉,便再也没醒来这些事情?”孟玉辞拢了拢头发,侧着脸看着小二微笑。
孟玉辞虽是男子,却称得上花容月貌,皮肤雪白面若桃花,又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样子,一开口小二才知道这是个男子,愣了一会儿才眼睛发直道:
“回……回公子的话,咱们县里的人,十个里有一个做过那种梦。”
“这么多?”
顾谋皱起眉头,十个里就有一个做了品茶的梦,那就说明了两点,一点是这背后的精怪不止一个,如果只有一个,也是个极邪门的东西,不可能是普通妖物所为,而且同时给这么多人布幻境,一定要通过一些媒介。
张嗣晨几人也明白了一些,道:“莫非是茶叶?”
“小哥可知道,做过这梦的人,都在前一天喝过哪些茶?或者县里有哪家茶叶卖的最好,喝的人最多?”孟玉辞问,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心里惊叹这茶水入口清香独特。
小二不明所以,回道:“那小的怎么可能知道,咱们县里的百姓每天都要喝茶,每一家茶都各有千秋,若要说哪家的茶卖得最好……那当属常春堂的张家,张家是县长的旁系,百年来盛名不断,他们家的茶庄主要产一种紫尖茶,别人都种不出来,全部都得在他家进货,据说张家的上一任家主自个儿培育的。”
“紫尖茶?”
叶寻良一愣,随即道:“这茶我记得,我还在祁始国的时候听管家说,当今皇上好茶道,便设了一个争茶王的比赛,淮圻县也选了几种茶叶千里迢迢送进宫里参加‘茶王之争’,紫尖茶便是这茶王。”
小二嘻嘻一笑,指着他们的杯子道:“各位公子且看。”
几人往杯中一看,才发现杯中的茶叶纤细匀长,叶身翠绿,叶尖却有一层薄薄的黑紫色。刚才顾谋点茶的时候只说上最好的,并不知道上了哪一种茶。
“这便是紫尖茶,怪不得这么香。”叶寻良惊叹,从第一口开始,他就觉得这茶很不错。
“是了,紫尖茶没有什么独特的味道,就是一个字儿:香!比其他茶叶香浓百倍,浓而不苦,喝完唇齿留香。”小二得意地说,神采飞扬。
坐在他们旁边一桌有人插嘴道:
“小兄弟且慢,这紫尖茶虽好,却也只是比平时的茶叶更香一些罢了,每次少放几片,那还不是普通茶叶的味道嘛!我看呐,不及那敬家的红尖,红中透金,茶香奇异。”
“诶,我就喝不惯,总有一股麝香味,谁家的茶是那个味道呀。”他身边的一位朋友反驳道。
第22章 谁才是茶王
“这你就错了,若将那红尖与紫尖放一块儿,会品茶的人都会选红尖,那种茶才是越品越香。”另一个人摇着扇子说。
“是了,若当年茶王之争的时候红尖参了比赛,那茶王定非红尖莫属。”
“红尖又是什么?”
张嗣晨道,又转向叶寻良:“当年的茶王之争,没有红尖么?”
“好像……确实没有,只有紫尖比较出名。”叶寻良想了想,说。
邻桌的摇着扇子的男子道:“当年茶王之争的时候,红尖还没种出来呢,那敬家不知脑子抽了什么风,竟用普通的碧螺春参加比赛,结果祁始王勃然大怒,将敬家满门流放三十年,如今的敬家已经不复往日之光,只有他的后辈苦苦经营一家小店,近几年敬家的家主又种出了红尖,生意才好了起来。”
“那小二,我们也要一壶红尖。”叶寻良道,对那人口中的红尖起了兴趣,想尝尝是什么样的茶能比紫尖还担得起茶王之争。
“额……各位客官不好意思,咱们店里没有红尖了,那茶产量小,只有大家亲自去敬家堂才能买到,而且人家只有傍晚开门,去晚了就没有了,喝过的人不算多,所以才不如紫尖有名气,家家户户都喝。”小二挠着头,满脸歉意。
顾谋点点头,思忖片刻后问:“那请问,做过那梦的人都喝过敬家堂的红尖么?”
“那倒不一定,而且敬家堂又不止卖红尖一种茶,小的也打听过这些,喝紫尖的人也会做梦,您说这紫尖茶遍地都是,也不是每个人都做了这种梦呀。”
“走吧,既然敬家堂傍晚才开门,咱们先去县令那儿,估计人都等急了。”
孟玉辞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收起扇子,起身理了理衣袍,又将头发仔细拢好。
几人点点头,出了茶楼后直接去了县令府,县令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进了张府,一边走一边道:
“不瞒各位仙师,常春堂如今已经算作本官名下的铺子,只因张氏家族如今只有我一人还算平安,我那可怜的表侄已经……唉!”
“大人的表侄,是常春堂张府的家主吗?”张嗣晨问。
“是的,本官的表侄今年才二十五岁,两个月前从府中女眷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直到六日前,本官的表侄也……没了,皆是死于睡梦中。”
“那常春堂如今是谁在管,张府从里到外面全部遇害,可县里却没什么人讨论这些事?”
顾谋看了那身材滚圆的县令一眼。
“这个……自然是划分到本官的名下了,由本官代管,不敢告诉百姓们的原因是因为……怕引起恐慌。”
“出了这么大的事,常春堂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离奇死亡,大人非但不查,反而教自己家的门眷全盘接替,将这常春堂上上下下换了个干净,如今才想起请愿除妖?”
县令低着头道,一脸难言之隐,惶惶不安地说:“不瞒仙师,本官前几日也做了那梦,梦里有一小童在本官面前放了两杯茶,待本官尝过后又问我哪杯更好,本官随便答了一个,便醒过来了,想来与县里离奇死去的那些百姓们做了同一个梦,若是本官当时在梦里答错了一个字,估计就醒不过来了呀!”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隐约明白了,这个县令在妖怪作祟刚开始的时候不吭声,多半就是想等自己的表侄一家遇害,好将常春堂这个聚宝盆收入自己的名下,如今他自己做了那个梦,才吓得赶紧召集乡民请愿除祟。
叶寻良某些方面和张嗣润很像,藏不住心思,瞧穿了县令那点自私念头后,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鄙视。
鄙视归鄙视,案子还是要查,县令将几人带到了张府的灵堂,深吸一口气,掀开了躺在灵堂上的那具尸体盖着的白布,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狰狞的面孔,正是县令的表侄,张寅。
在场几人均变了脸色,张嗣晨说:“我们打听到的消息里,死在梦里的人脸上大多挂着笑容,,可为什么此人好像死得痛苦至极。”
叶寻良吓得脸都白了,往顾谋身后缩了缩,后者勾唇一笑。
“这都害怕,接下来便不必跟着查案了。”
“不……不怕。”叶寻良摇了摇头,捏紧了拳头不再往他背后退。
“唉!除了表侄以外,其他人都不是这般死法,所以本官才觉得邪门呐!”县令不敢细看,躲在一边侧对着尸体,急切道:“只不过我那侄媳妇死的早,他舅伯伯几个也都运回老家下葬了,烦请各位仙师一定要除了这邪祟,还我淮圻县百姓平安呐!”
“用聚灵吧,头七还没过,魂魄还在。”
顾谋咬破手指,在尸体的上方画了一道聚灵咒,再将血红的聚灵咒一掌打入张寅的印堂中,过了一会儿,尸体上方慢慢浮起一缕青烟,青烟越聚越多,最后逐渐形成一个没有双脚的人形。
叶寻良脸色发白地看着,眼睛都睁大了。
“张寅。”顾谋唤他,那飘在尸体上方的“人”才动了动眼睛,有些无知无觉的样子。
顾谋思忖了一下,试探着开口:
“那杯胜矣?”
张寅先是愣住,接着突然双手抱住头,一脸惊恐地喊道:“是红尖!红尖!我答对了是不是,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求求你!”
“果然和红尖有关。”孟玉辞喃喃道,将吓得小脸苍白的叶寻良往身后拢了拢,继续问那魂魄:“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敬郎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不要来害我……求你放过我吧!茶王是红尖!是红尖!”张寅看起来恐惧到了极点,说话语无伦次,半天都没说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