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挥金如土性子张扬,一个清苦节俭性子内敛,倒也处得十分融洽,张亭柳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略逊色于他的好友敬琅,甚至有人说他空有一屋黄金,肚中却无品茶之道,完全不如他那清贫的好友,张亭柳的妻子一直心有怨怼,但他本人每次听之,都一笑而过。
后来有一年,祁始国的国主举办了一个“茶王之争”的比赛,比赛以六个月为期,各大茶家的参赛人培育出属于自己家的新茶,再由使官护送至祁始皇宫,由皇帝与宫里有老经验的品茗师傅亲自品尝,选出的茶王便可入宫当品茗师傅的徒弟,继承衣钵,世代为皇族庇护。
这是何等殊荣,茶王落在谁的头上,光宗耀祖不说,还能名扬天下,于是各大茶家都关门闭户,专心致志地培育属于自己家的新茶,张家的老家主与祁始国的丞相有些渊源,财大气粗,在最后一个月花了重金,请来祁始皇宫已经返乡的一位品茗师傅前往家中坐镇。
敬琅也专心完善自己家的茶苗,在一次偶然的改变土壤后,他培育出了一种十分独特的茶苗,茶尖为红色,透着淡淡的金,炒出来的茶叶没有什么味道,但遇水一冲,便香的不得了,仔细品尝还有一股独特的檀麝味,是淮圻县其他茶叶都没有的味道。
敬琅十分开心,装了一袋炒出的茶叶去找好友品茗,请他帮忙起名,张亭柳尝了后连连称赞,直道一个月后的茶王非敬琅莫属!
二人商量片刻,将茶叶取名为红尖。
敬琅的大姨一家说他这种做法太危险,将自己的底透露给他人,若两人的关系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友好,后果不堪设想。可是敬琅不以为意,他当张亭柳是可以信任的生死之交,不可能因为一个茶王的名头就对他行不利之事。
直到一个月后,敬琅和张亭柳还有其他几位品茗师傅都向祁始国的使官呈上自己家炒好的新茶,使官当着众人的面装箱封好,一茶一车,每辆车都配有两名守卫,赶着马离开了淮圻县。
张亭柳和敬琅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马车离开的第二天,敬琅和张亭柳在县里最大的茶厢品茶作乐,茶宠被浇了一身好茶,迷迷糊糊,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主人落下了,可若不是她那日被落在茶厢。
——恐怕永远不会知道那件事的真相。
此时的张亭柳好像完全换了一张面孔般,阴恻恻地对旁边的随从吩咐:“叫我二叔派人去追敬郎的那辆马车,将车上的茶换掉,换成什么都行,总之不能是那红尖,现在立刻去!”
茶宠很想提醒自己的主人,奈何开不了口,只能编制了梦境灌入敬琅的梦中,可惜敬琅这几日不知什么原因,一天到晚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睡得也十分不好,茶宠编了好几个梦都没法好好和他说,直到灵力消磨殆尽。
一个月后,茶王的夺主揭晓,为张家所育的紫尖,名副其实。祁始国派来的使者却宣称敬琅用普通的碧螺春当新茶种参赛,视为藐视赛规,不把祁始王放在眼里,令其一家流放边境,三十年不得回乡,永不得再入茶道。
此话一出,一时间成为淮圻县百姓们茶余饭后的八卦,所有人都有些不敢置信,直叹敬琅想当茶王想疯了,自己培不出新茶种,竟用家喻户晓的碧螺春参加比赛,甚为鄙夷。
敬琅听完后捂着心口又急又痛,一口鲜血喷在茶宠身上,茶宠喝了人血,眼睛动了动,精气恢复了不少。
敬琅和家人临行前,将怀里的茶宠交给了送行的张亭柳夫妇二人,在临走前的最后一刻红了眼,摸着陶泥小猪说:“小茶呀小茶,今后我没有茶给你喝了,就让张兄好好待你吧。”
张亭柳接过茶宠,双眼通红地看着敬琅一家人穿着脏兮兮的囚服,像牲畜一样关在押送刑犯的木笼子里逐渐远去。
张亭柳回到府中,将茶宠一直带在身边,还作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结果过了两天,茶宠便听见他派人上路去找敬琅,见那人轻装便马,手上提着个箱子,腰上还配了把刀,茶宠情急之下编制了一个幻境引入那仆人随身带着的水囊中,所以那仆人当晚还没找到敬琅,便死于幻境中。
这是茶宠第一次杀人,通过幻境吸食了凡人的精气,于是茶宠“活了”。
小茶说到这里,一脸狰狞恨意道:“姓张的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主人那么信任他,他竟作出这等出卖好友、损人利己的事情!不仅偷偷换掉了主人的红尖,作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恶心模样,转头便派人暗杀主人以绝后患!”
“既然暗杀的人被你解决了,敬琅为什么还会死?”
“主人在路上生了重病,无人医治,病死了。”
小茶眼中流下两行泪水,随即一脸阴狠地说:“主人死后,我便送一个幻境给张亭柳,幻境中一身血红的主人向他索命,张亭柳到这步田地还假惺惺地说他无愧于心,最后被我化出的主人活活掐死!”
“即便是这样,还不够解恨,我要让淮圻县的所有人都知道敬家的红尖才是真正的茶王,谁要是敢说不如紫尖,我便要他死!”小茶一脸狰狞。
“所以那些百姓喝进肚里的茶水,用的就是用张亭柳和敬琅的肉身种出来的茶叶对吧,红尖代表敬琅,紫尖代表张亭柳?”
“是,我得了人形后,在边境的乱葬岗找到了主人的肉身,又进了张家的祖坟挖出张亭柳的肉身,一起埋进这院子里,再将埋有主人的那片土壤中种上红尖,在张亭柳那片土壤里种了紫尖。”
小茶咬着牙,神情疯狂,声音阴森诡异:“我将张亭柳做过的恶事做成幻境,再送到他儿子张寅的梦里,不愧为小人所生,那小子半柱香都没撑过,便一边求饶一边吓死了。”
难怪,为什么别人的幻境都是美好的,死者应该是沉溺于心中那段最美好的过往而死,所有死时脸上才会带着笑容,可是张寅却死不瞑目,原来是被活活吓死的!
“可你这样做,敬琅若是泉下有知,他也不会感到开心的。”叶寻良一脸惋惜地摇摇头。
“若是敬琅泉下有知,怕是要再让他气死一回。”
顾谋没好气地说,对着小茶正色道:“你可知你这样做,敬琅和张亭柳的怨气不散,便无法投胎转世,这就是你对养了你十几年的主人所作的报答?”
“不能投胎最好,主人与我便能永远在一起了,还有张亭柳,我要让主人日夜看着张亭柳的族人是怎样被我折磨死的,我要完成主人的心愿,让他亲眼听到别人说红尖才是最好的!”小茶说完便哭了,一脸倔强。
“你行事如此极端,可曾想过张亭柳并未陷害敬琅,而是你自己一心所想?”
顾谋摇了摇头,将锁灵袋中的两缕怨气释放出来,让他们漂浮在空中,继续道:“这怨气里头,还有一丝冤,说明这人死的时候心里是有冤情的,你不想看看事情究竟是怎样的吗?”
“他有什么好冤枉的,我亲耳听到,他派人换了主人参赛的茶叶!难不成是我在撒谎吗?!”小茶红着眼睛喊道,看向那团怨气的目光也变得憎恨。
“那便来共情吧,你好生看着,在敬琅的张亭柳的记忆中,这件事究竟是怎样的。”顾谋挑了挑眉毛,将两缕怨气挥散,烟气袅袅,洒在两人一怪的头顶。
一瞬间,小茶和叶寻良便觉得自己化为一缕青烟,来到七十年前的淮圻县,以一个宏观的姿态,清楚地俯瞰着张家和敬家发生的一切,并且还能感知两位人物的内心变化。
第25章 敬郎这般清心寡欲
张亭柳三岁的时候,在自家院子里看到了正在帮洗衣工打水的敬琅,那时候的敬琅也才四岁,抱着木桶摇摇晃晃地往他大姨那儿走,张亭柳玩心一起,便拿石子往敬琅的木桶里丢,结果后者吓了一跳,水桶打翻了溅湿一身。
敬琅看着自己湿透了的麻布裤子,愣了愣,一瘪嘴后嚎啕大哭,张亭柳也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去向他道歉,将兜里的枫糖全都掏出来哄他,这是二人的初识。
后面才知道,敬琅的小姨欠了张家许多银子,才在张家当了几年洗衣工,但张亭柳从不嫌弃敬琅的身份,还说服了爹爹让敬琅和自己一起上茶道师傅的课,两人这么打打闹闹了好几年,一起相伴长大。
敬琅的大姨一家还清债后,没舍得动敬琅父母留下的钱,东拼西凑在淮圻县最便宜的地带买了间屋子,带着敬琅搬了进去,虽说和张府离得远,但没有影响到两个少年的交情。
张亭柳从小性子便有些顽劣,长大后更是一副风流做派,生了一副俊俏的好模样,却常常往勾栏窑子里钻,敬琅每次好声好气地劝都无法撼动他这颗玩心,于是张亭柳三天两头让他爹拿竹条抽。
“张兄,以后断不可再去那种地方了,张老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若叫他打断了腿可别找我哭。”敬琅坐在床边,一边给他架在自己身上那条满是伤痕的腿肚子抹药,一边吹气。
“我就不,下次还要带着敬郎同我一块儿去,你不知道,里头有多快活!”
张亭柳一边吹着手臂上的药,一边叹道。
“死性不改。”敬琅无奈地笑:“要去你便自己去,可别带上我。”
“敬郎这般清心寡欲,莫非……不能人道?哎呀可惜了,可惜了,白长了张好脸。”张亭柳啧啧道,伸手捏了捏敬琅挺直的鼻梁。
“住口吧你,再乱说下次不忙你打掩护了。”敬琅笑着拿书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张亭柳的字是舒宜,但敬琅没有字,旁人唤他敬琅,他知道那是在叫他的名字,只有张亭柳这么唤他,他却明白是叫他“敬郎”。
敬琅的课业一向完成得比张亭柳好,二人结业后一同当了品茗师傅,在茶界的风评也是敬琅更胜一筹,但张亭柳不太在乎这些名头,照样与敬琅亲如兄弟。
张亭柳一直想替敬琅置办一块茶田,但后者每次都言辞义正地拒绝了,过了几年,敬琅攒了些钱,自己买了一块地做茶庄,耕耘树艺,培育出自己的茶苗,又开了间小茶铺,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张亭柳到了年纪,家里指了县里另一户茶叶大家的女儿定下亲事,成亲的前一天晚上,张亭柳穿着一身喜服从家里翻墙逃出,跑到敬琅家中与他诉苦,好好一个七尺大男儿气红了眼睛。
“李家的那姑娘我见过一面,根本不是我喜欢的那种,话少又古板,长得不好看,凭什么叫我娶!”张亭柳恨恨道,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敬琅翻书的手指一滞,只觉得喉头有些发堵,道:“父母之命,不可违,既古板,说明那女子定是重德之人。”
“什么德不德,我只想娶自己喜欢的!”
张亭柳红着眼睛看着敬琅,半晌,突然开口问:“敬郎,你觉得呢,若你是我,你会如何选择?”
敬琅一愣,道:“为何是我?我又无法替你选择。”
“你只说便是,今日我就听你的话,你说不娶,我明早就撂翻接亲的轿子。”张亭柳抓着他的手,一脸坚定地说。
敬琅只觉得心跳如打鼓一般慌乱,往日两人也不是没有更亲密的接触,可此时却觉得哪哪儿不对劲,面上一烧,连忙抽出手。
张亭柳还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睛更红了,敬琅看了他一眼,连忙移开目光,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有些沙哑道:“娶了吧,你也该成家了。”
张亭柳吸吸鼻子,直接哭了,一张俊逸的脸上布满泪水,第二天便披着大红绸花被人按在马背上,一脸送丧的表情迎娶了李家的女儿,第二年就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而敬琅却一直未娶,家业也平平淡淡,只推说怕妻子跟着吃苦,拒绝了不少上门说亲的媒婆,这事儿被张亭柳揪着嘲笑了许久,等娃娃落地的时候又抱着上门炫耀了一番。
敬琅看着他一脸得意的神采,便拿起桌上的茶宠说:“我也有。”
“啧啧,要不要这么寒碜,赶明儿我给你送个水头好的如意脚,比你手里这块值钱多了,你看看和你同品级的师傅,如今哪个还用陶泥的!”
张亭柳大笑,这只陶泥猪是他十五岁那年捏着玩做的,用的是练手的泥质,捏的不好,烧出来后他看了一眼便丢到一边,磕破了一个角,结果被敬琅捡起来了,说他喜欢小猪,一养就养了十几年,舍不得丢。
“不必了,小茶是我要养一辈子的。”
敬琅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和你比不得,三天换一个,再贵有什么用,养茶宠讲究的就是时间。”
待敬琅三十岁的时候,雅名已经家喻户晓,同年祁始国的国主举办了“茶王之争”的比赛,二人都很兴奋,并且约定了若他们之中无论谁当上“茶王”,定要有福同享,一起去祁始国弘扬茶道。
张亭柳花了四个多月的时间培育出了一种香气浓郁的茶,起名为紫尖,还专门请了祁始国一位已经返乡的御茶大夫千里迢迢赶来府中品尝。
而敬琅也在最后一个月培育出新茶苗,炒出来后便拿着第一把新茶跑去找张亭柳,两人悄咪咪地躲在书房后里,张亭柳尝了茶汤,便一脸惊奇地说:“好茶!绝世好茶!我那紫尖竟比不上你这一半,这回的茶王非敬郎莫属了,亭柳甘拜下风!”
敬琅瞧着他那一脸夸张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承你吉言了,张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