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都没有,眼前只有一片如墨的夜色。
突然,她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很熟悉,似乎是什么香包里放的香片散发出来的。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觉得头脑一阵昏沉,紧接着就眼前一黑,顺着墙软倒下去。
又过了一阵子,窗台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来人身手矫健内力深厚,他一跳下来,便有一阵清风恰到好处地关紧窗户。
黑衣人缓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抚开季淮墨紧贴在额头被汗濡湿的鬓发,一声叹息,不经意间从唇齿溢出。
“为什么?”黑衣人隐藏在黑纱中的眼睛有些困惑,它一瞬不瞬地盯着昏睡中的人,似乎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
床上的季淮墨似乎也感觉到了那灼人的视线,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出现了几个黑色的重影,本能间感到了警惕,却又不由自主想要亲近。
“太子哥哥……”
黑衣人的手一缩,几乎就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他定了定神,再往床上看去,却见季淮墨半睁着眼睛痴痴地观察他的眼,似乎想从中寻找熟悉的痕迹,见他回视过来,还傻乎乎地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太子哥哥……”
“我在。”黑衣人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握住了他搭在一边的手回应了他。
“太子哥哥,我好想你啊。”
“嗯。”
“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的脸……为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要帮太子?他在你心中,有这么重要?”他刻意压低音调,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却是意外地低沉好听。
季淮墨很快就沉溺其中了。
“重要……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只是因为这样?”不是因为,你喜欢他?
黑衣人周身的温度都降了下来,眸中的冷光都快化为利刃了。偏生季淮墨还无知无觉,兀自说道:“是啊,太子哥哥救了我,淮墨、淮墨愿……肝脑涂地……”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微不可闻,季淮墨眼皮也耷拉下来了,似乎撑不住又要彻底昏睡过去。
第46章 梦与现实(二)
黑衣人轻轻地掐了掐他的虎口,将他从深眠的深渊强拉出来。季淮墨被迫又睁开水润润的大眼睛看着黑衣人,显得无辜又可怜。黑衣人的手微小地颤抖了一下。
“你如何,肝脑涂地?”他问得极轻极轻,就像一片羽毛,很快就消失在微风中。
“我、我如何?”季淮墨歪着头,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你现在有这个能力吗?你真的能做吗?”
“我……我……我……”
“你没有自立门户,行事处处受到掌控,没有一功半绩足以在朝堂上立足,如何帮到你的太子哥哥?”黑衣人明明语调温柔,却说着最残忍的话语。
“我……我……我会……”
“唉。”又是一声叹息,打断他的急切,“我等着你,我的海东青。”
他相信,聪明的他会懂他的意思。他很期待,看到他绽放光彩的那一刻。
又一阵风拍打着窗台,连带着桌案上的烛火都明明灭灭的。
很快,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发生过的一切只是假象。
……
天边泛白。
阿真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她心中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季淮墨,见人还安安稳稳地趴睡在床上,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床边,用手探了探季淮墨的额头,欣喜地发现他的烧已经退了,她一边感谢上苍一边暗恼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睡了过去,连自家主子的烧退了都没第一时间发现。
她正想着赶紧叫大夫再来瞧瞧,就发现季淮墨的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转了几转,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少爷!少爷!”阿真蹲在床边一动也不敢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季淮墨的脸,希望他下一秒钟就睁开眼睛。
“嗯……”
“醒了……醒了……”
季淮墨觉得他的大脑一阵混沌,恍惚间,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见哭成泪人的阿真守在自己的身边。
“阿真……”
“少爷……总算醒了……”
“爷,您要什么?告诉阿真,阿真去取!是不是渴了?”
“阿真……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人来过?”
“昨天晚上?”阿真低下头想了一会,发现自己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唯一的记忆就是自己趴在桌上小睡了一会。
“没有。少爷,怎么了?”
“……”季淮墨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昨天晚上的一切,难道又是自己在做梦吗?
可是,那停留在脸上温热的触感,和温柔低沉的声音,根本不似作伪。梦境怎么会如此真实?
可是,他是谁?
太子哥哥吗?
!!!
季淮墨心中悚然一惊,自己是怎么会联想到太子殿下,别说他根本不可能过来,就算真的来了,也不会走得如此悄无声息。
怕是自己思念成疾,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吧?
可是那句,“我等着你,我的海东青”,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耳旁回响,让他很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第47章 说服(一)
这边阿真看自己的主子不大对劲,很是担忧地摸上了他的额头,想看看他是不是不知不觉又起烧了。
“阿真,你先回去休息吧,让我一个人待会。”他没问自己睡了多久,想来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那么阿真也就守了自己这么长的时间,季淮墨于心不忍。
可是阿真如何肯走?她连忙道:“不行!少爷只习惯阿真的伺候,阿真也不放心让别人伺候您。”
“阿真。”季淮墨睁开眼睛看着他。那双眼平静无波,可是却让阿真心中一凛。
她于是知道自己忘了本分了,潜意识里还当面前的这个少年是十年前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却忘了他是冀北王的儿子,骨子里流的是他的血液。
她低下头,“是,婢子知道了,婢子告退。”
阿真走后,他才得空细细回想昨晚的一切。他现在已经相信那是梦了,唯一疑惑的是,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么一番话?他的用意在哪里?
季淮墨一直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难道自己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渴望脱离父亲的掌控,自立门户,做出一番事业。
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在冀北,季淮墨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生出的。莫非真的是洛都的繁华,让自己迷了心?
不,他一再地告诫自己,我只是为了太子殿下。
可是……季淮墨为难了,他知道他现在的力量实在太小,帮不上什么忙。太子殿下的处境艰难,恐怕等不了自己几年。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够既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又能够建功立业,让别人提起自己,不再是说“那是季延的儿子”呢?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想到了这句话。
这时候的季淮墨还是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年,认准了什么就拼命往前闯,从不管会不会撞得头破血流。但是,很久以后,当他回想起那个傻瓜似的自己,他会感激这段快意恩仇,意气风发的年岁,让他能迅速成长为足以与那人比肩的人物。
小王爷昏迷两日终于清醒的事,如同飓风一般迅速席卷整个冀北王府,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忙忙碌碌。就连冀北王季延也放下手头的事,匆匆赶到季淮墨休息的卧室之前,却又情愿站在门外而不踏进一步。
直到大夫都检查完了出来了,他还跟个摆件一样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霍老,他怎么样?”
“怎么样?自己不会去看啊?”白胡须老人把头一撇,眼睛上翻,一副很不想理季延的样子。
季延看他的样子也不恼,依旧恭敬地躬着身,等待他的后话。
果然,老人站了一会,没等到他说下一句话,就“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皮实着呢!养一段时日就好了,不过以后阴雨天要注意了,可能会腰背酸痛。唉!年纪轻轻的,落下这个毛病!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说完就摇头晃脑地走了。
季延:“……”
这时,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出来一个圆头圆脑的小丫头,她俏皮地眨眨眼,“老爷,少爷请您进去呢!”
第48章 说服(二)
季延进去的时候,屋里已经没有人了,想必都被季淮墨遣了出去,他心想,这个臭小子,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床前,看季淮墨闭目趴在床上,唇色有些苍白,不由得也有些后悔,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抹不开面子,只好又重新闭了起来。
倒是季淮墨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睛。
“父王……”说着就要爬起来。
季延身体快于思维上前一步把他按住,“别动!”
他到底是身处上位惯了,说出来的关心话都像是命令。好在季淮墨并不在意这些,反而有些释然地笑笑,“父王,我们谈谈。”
“你想明白了?”季延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
可是没想到季淮墨竟然真的点头,“嗯,想明白了。”
“……”这倒让季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因为他太了解以季淮墨这小子的尿性,他绝不可能会挨一顿打就乖的,势必会反抗到底。于是季延好整以暇地在床边坐下来,想要听听他又会说出什么话。
“前几日,是儿子鲁莽了。儿子昏昏沉沉躺着的时候,做了很多梦,遂想明白一些道理。父王放心,儿子日后绝不会做出将整个冀北王府拖入深渊之事。”
“你小子这么说话,老子真有些不习惯。说吧,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果然是知子莫如父。
“父王,瞧您这话说的。儿子能有什么目的啊?再说了,就算孩儿真的想做什么,也翻不出父王的手掌心,您说对吗?”
“这倒是正理。那你莫名其妙叫老子进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没营养的话?”
“自然不是。父王觉得,当今圣上为何忌惮我们?”
“哼!这还用说!兵权。”
“是,兵权。那如果我们交出兵权呢?他是不是就不忌惮我们了?”
“混账!”季延猛地站起来抬起一只手似乎又要打。
岂料季淮墨一点都不怕,反而扯开嘴角笑了一下,“父王先回答我的问题。”
季延这时也冷静下来了,明白季淮墨突然提这个话题必然是有他的用意,“只会死得更快。”
“对,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攥紧手中兵权,是不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父王息怒。墨儿只是想提醒父王,朝中无人,我们要保住兵权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走上那条路。”
“你什么意思?”
“父王想必也经历过前朝'十王之乱'时期,明白朝廷强行缴收兵权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现在如果圣人一意孤行,那么历史就将重演。届时生灵涂炭,山河破碎,让外胡有可乘之机,这是父王希望看到的吗?”
“自然不希望。”
“但也不希望上交兵权是吗?”
“……”
“既然两条路都行不通,那么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呢?”
“臭小子,你说的那个'朝中有人',指的是太子殿下吧?搞了半天,你还是想要跟他搅和在一起。”
“可是父王,如今只有殿下可以说服圣人放弃削藩、收归兵权的念头。”
第49章 说服(三)
“这个太子殿下,真的有这么好用?”季延其实是有些疑惑的,因为在他的思维里,一个病秧子能成什么事?圣人如今对他百依百顺,不过是看他命不久矣哄着他罢了。一旦涉及到原则性问题,他就不信他能由着他胡来。
可是季淮墨却反问,“如果不好用,您觉得他又是凭着什么稳居太子之位二十年?”
“……”这倒真把季延给问住了。是啊,他一没有母族撑腰二身体虚弱,照理说早该被废了啊?圣人不至于糊涂成这个样子吧?
季淮墨把季延的反应都看着眼里,不禁在心里摇了摇头。自己这个父王,打战或许是一把好手,却不适合在朝为官。所以,这么困难的活计,还是交给儿子吧。
“现在父王,您觉得他好用吗?”
“可是他毕竟……”
“父王是担心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季淮墨觉得他的心都快被撕扯成几瓣了。
“那如果我们能治愈他的身体呢?这样的恩情,他是承还是不承?父王,这怎么看都是一桩稳赚不陪的买卖,您还在犹豫什么?”
“这……”季延低下头沉吟不语,他觉得他有点被季淮墨打动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睡了一觉醒来会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但是不可否认,句句在理。这让季延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这个儿子,他身上有太多自己不知道的本事,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自己掌控不了的人物。
季延不由得生出了力不从心之感。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先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反正两个月述职期一到,老子就回去了,也管不着你了。”说完,他就站起来走了出去,背影竟有些萧瑟。
季淮墨看着心里有些不得劲,但很快,那点感觉又被即将被描绘出的宏图壮景给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