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在下未见到他们之前,在下哪儿也不会去。”
说罢,那人又毫无预兆地飘上了屋顶,像来时一般,如一团墨远去了。
五日很快就过,二月二就是今日。吴知府抬头望天,猛然想起,今日是龙抬头。
灵蛇沼的来信只说是今日夜间,可没说是哪个时辰。
吴知府在宣州当知府三年,宣州作为边疆,不似凉州有战乱,也不像沧州严寒,但是,却有个古怪的邻居——灵蛇沼国。
据说,灵蛇沼的人不喜动,因而不喜欢主动找齐国人的麻烦,但是他们生性残忍嗜血,不能以常理论之,灵蛇沼人一时心血来潮,“逗弄”齐国人的事也偶有发生。
宣州城的南面,本是有城门的,但自从上任知府在南城门外不明不白失踪了以后,南城门就被泥砖封死了,连个苍蝇都进不来。每逢雨夜,城墙上都要搭起棚子,燃着一列的火把,亮如白昼。上任知府失踪的夜晚,正是一个凄凉的雨夜。而城内百姓都在传,上任知府不是死了,是被蛇带走了。
好巧不巧,今日居然又是个雨夜。
吴知府不知疲倦地来回踱步,半个时辰过去了,眼看天色完全暗下,府内点起了比寻常多了一倍的灯,但是他已被自己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吓得心如死灰。
他本就害怕怪力乱神一类,连城内南部都甚少前去,眼下,居然要待灵蛇沼人赴约!
“不行,不行,那人不会来了!”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大叫,“快来人!打点下,我们现在就出城北上!”
他要逃。管家一愣,连忙张罗了起来。数日前,吴知府就已经把家里妻小送到别处,因此,眼下府上就剩下护院亲兵和一些下人。很快,管家就回来了。
“老爷,从后门?”
吴知府没有作答,他似突然意识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一般。
是方才那个护卫。
“你,你留在这,等下他们来了,就说我们在里屋。”吴知府下令道,似乎这样能拖延下时间。
他话未说完,拔腿就往后院跑,那护卫压根没有搭理他。
护卫还在看着雨,宛如在看一个稀奇玩意儿,他听到后院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将马车拉出,有人轻轻嘘了一声,有人抽出了厚重的门栓,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便是短暂的死寂——
后院的众人愕然,因为门外正好停着一辆马车,似乎已等候多时。
雨声中,夹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马车上没有车夫,门一开,马车却缓缓朝门内驶入,胆小的家丁四散着远离它。
那马车里会是什么东西?
吴知府不愿细想,他在马车经过自己的一刹那,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夺门欲出,然而一脚方踏过门槛迈出院外,却听见身后的马车中传来一声轻嘶。
嘶得令人头皮发麻,后腰一股凉意顺着背脊窜上了头顶。所有人顿时一个哆嗦。不管车里坐着什么,他们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人!
电光火石间,传来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只见一个硕大如碗的赤艳蛇头从车厢后钻了出来,大张着血口,直奔吴知府后颈!
毒牙正要碰到,却猛地一顿,像是受到了阻挠,蛇身猛地一颤,蛇头一仰,尖嘶着缩了回去。
吴知府虽没有被蛇咬到,但是人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跌坐在门内,兀自惊魂未定。
前院内那个护卫侧耳聆听了很久,此时,面色古怪地嘀咕了一句,然后从地上捡起一顶斗笠,戴在了头上,不紧不慢地朝后院走去。
“休得对知府大人无礼。”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细雨中听得格外清晰,似乎割开了雨帘,径直钻入了人们的耳朵。
门外出现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众人暗惊,但随着来人逐渐在昏暗中走近,他们看清这人头上竟是戴着牛角一般的骨帽,赤脚踏水而来。
牛角前繁复的银饰在他的眉弓处投下暗影,使得他的眼眸匿于暗处,看不真切。一头乌发竟未沾丝毫雨水,依旧干爽如常。此外,男子穿戴浑然不似梁人,上身裸露,唯有胸背缠绕着麻布,腰间一条宽大的长裙曳地,宛如半截长袍。
随着他步步踏入,一串镂空的骨链在胸前微微晃动,闪着不详的红光。
这样的形象,在这样昏暗的雨夜,真是说不出的诡异邪气。
男子行过地上的吴知府,却是看也没看他,径直朝马车走去。吴知府注意到,这人脚踝上纹着一条赤蛇,蛇头朝上,一路蜿蜒至小腿。
男子面容极为英俊,看不出年纪。他的肌肤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出绸缎一般的光泽。
他对着车厢破损的后部皱了皱眉。车厢内再次响起轻嘶,却是两声。他抬手掀起门帘,车厢里,两头一大一小的蛇正缠绕着扭动。赤蛇正是方才袭击吴知府那头巨蟒,青蛇则是细小如孩童手臂。
“啧。”男子发出不悦的音节,“谁允许你们在别人家发情的?再蹭一下,你们留在窝里的蛇蛋我就拿去炼化了。”
见两蛇旋转着松开了彼此,男子这才看向已经扶墙站了起身的吴知府。
“您一定就是吴知府了,不然他们不会这么激动。”
虽然吴知府不明白他的身份和那两条畜生激动有何直接关系,但他却是自动忽略了这点,“阁下就是……灵蛇沼的大祭司?”
一个月前,吴知府压根没想到某一天灵蛇沼大祭司会传信于他,说要上门拜谒,没想到,眼下,令齐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本人就笑吟着望着自己。据说,他极擅巫蛊之术……
男子点头,“方才的事,还请莫要见怪。”他顿了顿,看了看整装待发的众护卫、家丁,笑意愈浓,“怎么,不是说好的,今日鄙人来您府上做客么?”
吴知府惨白着脸,“我我我……那个,我们进去坐?”
“请。”男子顿了顿,又歉意道:“我这马车坏了,不知走的时候,可否赠予在下一辆新的?
吴知府立刻点点头。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信息:“走的时候”。又见此人礼数也在,而且方才出手拦下了那怪物,心道:莫非这个人当真只是来做客?”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身后稀稀拉拉跟着一堆护院亲兵,忽地,前方走出一个人。
正是那个戴着斗笠的护院。吴知府立即道:“还不让道?”
护院不发一言,让出了道。
“这位是……”大祭司饶有趣味地将目光落在护卫的斗笠上。
吴知府见大祭司对这寻常护卫起了兴趣,“是在下的护院。”
“可是厌雨?”大祭司轻轻道。
“厌,厌雨?”吴知府虽一时不理解,但也是催促那护院道,“大祭司问你话呢,快说!”
“在下不是厌雨。”那护院低着头,干巴巴道。
大祭司语调轻快,“摘了斗笠,我看看。”他似乎打定了注意,要在这护院身上耽搁一会儿。
护院抬起左手的一瞬间,斗笠像是被无形的利器划过,骤然裂成两半,缝隙间,一只暗黄色的浑浊眼睛死死盯住了大祭司。
大祭司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他与这人对视的一瞬间,身子突然间僵痹了。
大祭司的瞳孔陡缩成一线,宛如蛇瞳,盯着将他控制住的护院——那是一张破碎干裂的脸。
而真正的攻击却是来自身侧突然暴起的吴知府,又或者说,魃。
☆、第十八章 昆仑魃族
大祭司身子麻痹的时间只有一秒,因此,魃也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但他离大祭司太近太近了,几乎是抬手即可触及咽喉,因此,当他行动之时,后院响起的窸窸窣窣之声,也并未干扰他半分。
大祭司只觉面前手影一闪,两根手指上下分开了他的嘴,将一石子般触感的东西塞入,但是那东西却极为滑腻,像有生命的虫子一般,钻入喉咙滑入食道。
当那两头蛇一左一右令人毛骨悚然地爬至长廊时,魃已将两根手指点在大祭司的喉间,两头蛇见状,立刻僵于原地。
突然,那头赤红的巨蟒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张着血盆大口,发狂地舞动着,蛇眼射出幽光,紧接着,蛇头像失去了生机了一般垂下,半阖着眼,一字一句,吃力道:
“昆仑魃族一脉,居然,还没死绝,还被我在宣州知府的府上遇见了……”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大祭司——果然,大祭司也是微垂着头,半阖着眼。看来那头巨蟒,就是灵蛇沼大祭司的蛇侍了。据说,灵蛇沼每一代的大祭司自小都由母蛇抚养长大,通蛇语,而与自己的蛇侍更是心有灵犀,不需亲自现身,便能借蛇统率众民。
魃对大祭司借蛇口说话并不惊讶,他心中惊讶的是,灵蛇沼大祭司居然只靠一眼就能识出他是魃族人。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魃族人用的半吊子伎俩竟是失传已久的鬼蜮之术,瞳术。”
魃没有说话。
“小子,我问你话呢。”那头蛇一下子绕上了长廊的柱子,盘旋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魃。此时的大祭司俨然恢复了自己往日习惯的语气用词,不再与这冒牌“吴知府”客套。
“小子?”魃有些怒了,明明眼下是他占尽上风,这大祭司居然还在用蛇来耍威风?
“我闭关前与你战死在昆仑的先辈以平辈论交,喊你小子可有什么问题?”大蛇的尾巴高高翘起,挑衅般的指向魃。
“老家伙,我不管你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身份有多尊贵,爱你的蛇有多少,你最好搞清楚状况,眼下你受制于我,废话别这么多。”魃屈指在大祭司的喉间一用力,大赤蛇猛地抽搐了一下,从柱子上砸了下来,溅起满地水花。青蛇“嘶”地一下,青眼幽幽看向魃。
大祭司眨了眨眼,纹丝不动。
“一寸肌肤已成灰,却能此般淡然,在下佩服。”魃松开手指,他方才指尖按上的那一寸肌肤果然已如焦炭,犹冒着轻烟。
他面无表情地走向厅堂,背部就这般暴露在巨蟒身前。巨蟒见状,蛇头已是蓄势,却被大祭司抬手制止了。
魃似乎能知晓背后发生之事,点点头,赞许道:“很好,大祭司既然对魃族这么了解,想来也知道,方才你中了瞳术那会儿,我喂你吃的是什么了。我已以一指枯驱动,你若轻举妄动,别怪我欺负老人家。”
“先前我疏忽大意,被你以瞳术先下手为强,何须再浪费一粒‘雨’?”大祭司面色如常,随着魃走入了院中,那两头蛇则被他留在了原处。
“瞳术是我向别人借的,天下使得‘雨’的人不多,给你用,不算浪费。”魃不欲多说,“眼下,该我问你了。”
说罢,他搬出两个椅子,给自己的放在了屋檐下,给大祭司的,则在院内正中央。
雨依然还在下,天上厚厚的云层里,不时传来闷雷声。
“你想得很周到。”
大祭司欣然踏入院中,雨水落在他光洁的脸上,顺着下颚,擦过他喉间那一寸新伤上,焦色竟在雨水中渐渐变浅。
两人同时坐下,魃开口道:“灵蛇沼与我大梁一向相安无事,只是为何这次,尊驾会亲自入宣州,特意见我们的一州知府?”
“相安无事?”大祭司饶有趣味地琢磨着魃的用词,笑着道:“宣州的知府全不得善终,你知道吧。”
“偶有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伤亡,圣上并不在意。”
大祭司点点头,“既然你们的圣上都这样说了,那我就放心了,想来他是利用我们来替他解决一些人吧。”
魃嘴角微扬,并没有打算跟此人细究帝王心术,“大祭司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闭关多年的你,会选择在此时入宣州?”
“不过是想与现任知府聊聊,让他不要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担心我们会吃了他。”大祭司淡淡道,“我们,并不是真的把人‘吃’掉,奈何你们总有误会。”
话音刚落,大祭司忽然感到一股钻心的无法忍受的剧痛从胸口传来。
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低头发出一声闷哼,晦暗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的胸口的变化。
在骨链的左侧,心脏之上的肌肤上,一道焦痕自内而外隐隐现出。
魃淡淡道:“眼下您可以确认,我不仅给你下了‘雨’毒,还保证它蓄积在了心脏附近。”
“看来,齐棣如果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就会杀了我。”大祭司缓缓抬起头,脸色如常。“他不怕灵蛇沼倾巢而动的反噬么。”
魃见大祭司经血肉烧灼之痛却依旧面不改色,心下微凛。
自任神武阁斥候以来,他经常担任审讯的职责,而面前这个男子,显然是他所遇到的最为棘手的对手。
就当他以为自己要把大祭司弄得半死不活才能完成任务之时,却听见对面轻轻一笑。
“我来这儿,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
魃挑眉。
“何须故作惊讶,你们那痴迷天象,爱问鬼神的皇帝,不是早就知道有人要动手。”大祭司淡淡一笑。
“什么人?”
“我不能说他的名姓,亦如他不得呼我名。”
“为何?”魃诧异道。
“血誓之约。”大祭司缓缓道,“你也知灵蛇沼擅长血咒与蛊术,不像是那些今日答应之事,明日便可抛在脑后的梁人,违背血誓之约的人,将遭万蛊蚀心之苦。”
大祭司顿了顿,悠悠道:“我见识过背信之人在反噬当中亲手抓烂了自己的脸,把眼珠子都挖出了出来,相比之下,你这点烧灼算得了什么。所以,我是不会冒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