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倾眼界高远,能洞悉天下,燕云峤对比着愈发觉得与先生相称。
下床将沈倾的手臂放进被褥里,只轻轻擦了擦微凉的手背就盖的严严实实,下榻关好了门窗回到自己院子里。
拿出来那套刀具,燕云峤坐在自己的小书房里面,反复实验着纂刻的走向和角度,手边堆了好几块用来练习的玉块,写字的书案上放了大大小小的刻刀和帕子。
做起事情来,时间过得飞快,尤其是这样的细致活,燕云峤本就没做过这个,但是送给先生,必须要是最好的,一来二去,对要刻的字琢磨了一整夜,才弄了个明白。
第二日刚跟沈倾吃完午饭,就跟着沈倾去了西园。
沈倾对他比小时候还要跟得紧的模样逐渐习惯,“先生吃饱了,要去后院走走,喂喂鱼,消消食,你带长-枪了吗?”
燕云峤先是连连点头,突然发问,“在自家后院里散步也要带-枪吗?”
“当然是用的上才带。”
燕云峤虽是不明白,还是听着话回头去拿了□□跟在沈倾后头。
一直朝后院里走,皇上赏的镇安府比定国大将军府上还多了样东西,一池子小湖。依着这湖才修了这宅子,不过早就成了滩死水,现在的池水都是后来挖了渠换进去的。
沈倾对这个没名堂的小池子还上了心,特意嘱咐人要在里面养鱼,养大鱼。
“就它了。”
这会儿沈倾站在凉亭里指着湖里一条红色的锦鲤,转头道,“燕将军,你的枪呢?”
燕云峤并没有交出去的意思,只是问道,“先生要用吗?想做什么,我来。”
他拿着长-枪轻轻巧巧,别人一般提起来都费劲。这钢铁打造的枪-杆,就算是直直的靠在沈倾身上,他都怕把沈倾压弯了。
沈倾指节蜷回去,收回了手。
别过头去看那条游走了的红色锦鲤,淡道,“要它。游走了。都是少爷优柔寡断,不然这会儿它肯定是我的烤鱼了。”
“先生想用这枪来扎鱼?”燕云峤有些诧异。
沈倾:“你这枪磨的快,方便。”
燕云峤相信沈倾的智慧,想扎个鱼还是很轻松的,但是要自己动手来做,还得使他这把枪,只觉得先生分外可爱可亲。
上前从沈倾身后环抱,只胸口贴着后背,微微躬身,侧脸贴着沈倾的耳畔,视线从沈倾的视线看出去。
燕云峤抬起手,横举起长-枪,刀尖向前,直直对着湖中心那一抹游远了的红色,催动内力,长-枪脱手而出,红缨在空中划过,一头栽进了湖中心。
“先生的枪-法真准。”
枪-杆完全没入了湖里,只余个指节长的圆柱在湖面上,燕云峤还没拔-出来,就在后借着出手之后短暂的拥了下沉倾,睁着眼睛说瞎话。
沈倾头也不回的夸赞,“燕将军谈情的手法精进了不少,是在外又受了哪位夫子的提点?”
燕云峤澄清道:“这种事情哪里能与他人言谈,只给先生一人。若非要有个由头......”
从沈倾身后走出来,燕云峤踩了几下湖边的石块纵身往湖中央,一手□□□□,随即借力凌空后翻,回到桥上,枪-头上扎着条还弹了两下的锦鲤。
他带着枪回到凉亭里,手里随便在湖边扯了跟藤条,将枪-头怼在石桌上,枪杆靠在自己怀里,手脚麻利的将鱼绑上钓起来,过程里头也没抬,心思好似都在这条红色的鱼身上。
以至于沈倾听到他的话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听见燕云峤轻轻的低声道,“可能是我一见先生,天生就会。”
直白的令人惊讶,他的小少爷可说不出这样羞人的话,还不带脸红的。
燕云峤这回始终亦步亦趋的跟着沈倾后面,他确是思虑之后才得了答案,但说出来是一回事,不敢抬头看着也是真的,到现在那股心悸还在。
他在后头看着沈倾,只觉得曾经年少那丝化入血脉的甜,已经变得柔韧绵长,紧紧裹着他,把每一块筋骨都缠满了。
厨子看着这条品相极好的红色锦鲤,问道,“少爷,这鱼,一般人吃得少。”
燕云峤自然知道这是用来看的,“都是鱼,别的鱼怎么烤的,它就怎么烤。”
厨子得了令,拿起刷子三两下就刮掉了鱼鳞,燕云峤突然想起来,叫住沈倾道,“先生。”
沈倾只看着那鱼,“何事?”
燕云峤:“我们今日,不是去喂鱼的吗?”
沈倾:“没错。”
燕云峤,“可这鱼......是这鱼被吃了。”
沈倾笑了笑,“谁让它长得这么大,还长得这么漂亮,不就是引着人去吃它吗。”
燕云峤还仔细想了想,就听沈倾凑过来问他,“怎么,这鱼贵,少爷心疼了?”
燕云峤:“没有。人吃鱼,鱼吃虾,天经地义。”
沈倾点点头,“天经地义。”
燕云峤和沈倾都等着尝尝着锦鲤的味道,锦鲤都是大户人家养着玩儿的,寻常人家里见不着也吃不上。
金玉满楼里也有这样的菜品,但燕云峤从没赶上过,卖的太好,一天就那么一条一道菜。
“先生,我想听你吹笛子。”等候的间隙燕云峤往杏树底下一坐。
沈倾有一阵子没吹过笛子了,燕云峤还想着给他的玉笛做个新坠子,这会儿也想见见了。
通体透白的玉笛拿在手里,沈倾自己没吹,直接把笛子递给燕云峤,“你今日看了它好几次了,喜欢的话,可以拿去玩玩。”
“我吹不了这个。只是好久没听了,想听。”燕云峤对玉笛的尺寸口径大概已经有了个分寸,还真是想听听先生吹笛了。
沈倾收回来挂回腰间,看了他一眼,道,“等着。”
说着就绕过走廊进书房了,燕云峤被初春的阳光晒的浑身发暖,往后一靠脑袋贴在树干上闭上眼。
听着动静,就像敏锐的小动物立马睁开眼去看沈倾,沈倾见他这样,轻轻笑了,小狗崽这会儿已经成了个有牙有爪的了,日后能长成狼也说不定。
“别动。”沈倾又道。
接着宣纸摊开,只单单用了黑色的墨汁,寥寥数笔线条简单的勾勒出坐在树下的男子。
黑发高束,利落干净,虽然眉骨鼻梁都深刻俊朗,但是却闭着眼,敛去了那股劲头,成了在先生面前乖顺安宁的学生。
有下人过来通报着烤鱼好了,沈倾边点着头,边让燕云峤起来。
“走吧。我们去吃鱼。”
燕云峤站起来走过去,刚刚他一直睁着眼,沈倾却画出来他之前闭着眼的样子。实际上,模样画的不算细致,只松松几笔就点出来脸庞,眼睛更是不用画,直接闭上了,就连风景也草草一略,
但一眼就能知道是他,只用这几笔,就已经很精准的画出来轮廓,厉害的是那股神韵,看上去安静,身骨仪态却完全是个有来头的。
“先生真厉害。”燕云峤由衷称赞,这还是他的第一副画。
然后沈倾就笑了,换了支干净的笔,沾上清水在朱砂里一点,随意在画上触了几下。
静止的画面突然就活了,抽了新芽的杏树上几点红色的花苞,两三片淡红的花瓣似是就要绽开。
燕云峤还没看够,沈倾就已经提完了字,将他推了推,“鱼该凉了。”
沈倾没在他面前写过像隐林阁灯笼上那样的字,他就算知道,也有些陌生。
现在亲眼见到了,气质风流的沈倾,作画时却也能这么大气,更别说这提的字,简直可以说磅礴狂放了。
不过唇齿开合,读出来那三个字,燕云峤的脸“蹭”的一下直接红透了,烧的他僵在原地。
“怎么?不喜欢?”
沈倾看着他那样,得意道,“这画可是千金难买,收好了。”
“......喜欢。”
燕云峤拿起宣纸就往自己院里走,沈倾随手拿的宣纸比不得画卷,燕云峤小心护护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大声道,“先生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心跳的像鼓擂,燕云峤一直到了自己的小书房里,才又将那宣纸摊开,没了沈倾在身边,把那三个字大大方方的又看了一遍。
胸膛里都是甜的,欢喜的想裱起来天天挂在床头上看,又臊的想藏起来。
还是忍不住低低在心里念了一遍。
赠燕郎
第31章 尘嚣
原本收受贺礼的那天,订在跟方逸在“两日后”的接风酒,因为方逸在朝上直接和两位大臣被留下来议政,直接一退就推迟了近七天。
方逸忙的来跟他扯皮谈论谁家的女儿又要联姻了,谁家的少爷又娶二房了,都没找上机会。
一整天一整天的呆在刑部,卷宗看的眼睛都花了,理完了南方近五年的官员流动和背景,这才腾出空来跟燕云峤好好吃一顿。
刚一坐下就叫苦不迭,好酒都让他喝苦了。
燕云峤倒上酒,“有这么累吗?”
“不是累。”
方逸摇摇头,“简直是劳役,你看看我这眼睛,我这当年一举中第的探花眼睛,比下田种地都疼。”
燕云峤喝了口酒:“比打仗还累?”
方逸:“那还是没有。一般累,一般累。”
燕云峤:“你该多活动活动了,别是身体虚了。”
方逸看了他一眼,“我不虚,昨天郎中还说我肝火旺盛,让我清心,不要发怒。”
“你的脾气,哪来的火气。”
燕云峤觉着这萝卜花雕的好看,叫上小二来给他打包了一份。
自从先生居然愿意跟他一起吃鱼进食之后,天天拉着先生吃饭,奈何在府中还好,要沈倾出来吃饭还是怎么都不肯的。
方逸一听大概就知道这是给谁的了,一口喝光了两杯酒,才跟燕云峤道,“火气我是找不出来,但是别的东西知道的太多了。”
抬起头来,虽是急急的喝了好几杯,但是目光清明,“云峤,你对沈先生,你想好了,放不下吗?就非他不可了?”
“非他不可。”
燕云峤点着头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春日的夜还是黑的没那么早,此时外面天色要暗不暗,太阳早就落山,夜幕却未升起,一片混沌。
这回既然是大吃一顿,好好招待,燕将军大手一挥,直接包下来最上乘的雅间,方逸和他本就想说说话,诉诉苦,将屏风外抚琴的女子都退了下去。
方逸在掰了两只大螃蟹之后,才道,“淮州的案子,落我手里了。”
燕云峤放下酒杯,等着方逸的下文。
方逸手上啃着蟹腿,时不时看看他,“你让我想想,怎么跟你说这事,皇上许是知道你我走的近,故意让我接手也说不准。还是先说说你先生吧。”
燕云峤心口一紧,不动声色道,“跟沈倾有什么关系。”
方逸拿帕子擦干净了手,好似挣扎了一番,正色,“隐林阁,你比我知道的早。十三岁你就硬闯进去,沈先生也随着被赎身进了你父亲的定国府。”
这事,燕云峤自己再清楚不过,怕是直到现在,也有不少人记得定国府的顽劣子,小小年纪就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
“你家沈先生,怕是不简单。你还记得那会儿收定国府的银子是谁吗?”
方逸抬起眼看他,道,“张文远,失踪了。从你领禁卫军奔赴淮州之后,没过几天,就失踪了。至今没人见过,也没有任何的消息。本来这件事也算正常,张文远就是隐林阁的教习先生,说难听点就是来教他们怎么伺候男人的,据说手段毒辣,很有一番折磨人的手段,但本身并不住在隐林阁,所以好几天没在,隐林阁里的公子们都高兴着,也没人在官府登过记。当年沈倾就是从他手里头□□出来的。沈倾......”
方逸许是最近老对着案子看久了,一谈上案子,再次脱口而出沈倾的名讳,才意识到对面坐着的是燕云峤,忙改口道,“沈先生在他失踪时正好和你南下,虽然人没在大旗,但是沈先生出走之前,把灯笼送给了隐林阁。”
燕云峤回想了那道绯红惑人的巷子,深处的隐林阁仿若格格不入,平淡从容的立在尽头,夜晚的微风拂过,屋檐下的暖黄灯笼随着摇曳。
方逸说的句句属实,沈倾在遇到他之前,在隐林阁,说到底还是个男馆,那些什么□□,伺候男人.......表面再文雅端庄,里面做的还是卖身卖艺的皮肉生意。
他听在耳朵里尤为刺耳,但他全心的中意沈倾,连同着这些旁人眼里不怎么好听的过往也全盘接受,当下尽是心疼。
移开相对的视线,那些溢满的疼惜都化作燕云峤眼底的沉着戾气,他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了知会我一声,我也想见见。”
“但这事儿跟你们那案子也有关系?会不会是你太多疑了,沈倾当时与我寸步不离。”
方逸:“不好说。八成是有点关系。这回你们南下,淮州的人死绝了,你身边的人,往上三代都查了个遍,你的副将,亲卫,包括后来跟着你的那个小子,何稚,祖坟在哪都被扫干净了。唯独一个人——你的先生,父母双亲,死无对证,亲戚旁支,也无从考证。”
燕云峤能明白查案的流程,理性的角度上,沈倾那些破碎的身世,在张文远手里受过欺辱的过往,是应当被考究。
但他不是刑部的人,沈倾只是他的先生,是他要共度一生的人,他可以对先生的身份寸有疑问,却永远也不可能拿不出来方逸那样客观冷静方式去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