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希望这件事跟沈先生没有关系,他怎么说也是定国府的人,跟你和爹都脱不了干系。”
方逸看着他,叹道,“从你们在方临瑞府上的暗室里找到了沈先生,他就已经没法跟此事毫无瓜葛。我估计过不了多久,刑部肯定还是会请来沈先生,问一问暗室的那具白骨。”
“我去吧。不要再惊动先生了,我不愿他在牵扯进这些事情里。”
他把话讲的足够客气,审问也说的有礼有节,燕云峤却回绝了。
陈奉礼一个行军打仗的人,看到那把骨头都吓得叫起来,自己的先生在里面足足关了好几天,饿到昏厥,难道不会害怕吗。
方逸道,“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也确实查不到什么,这事若是放在别处,别的人,我更是想不了那么多,但是放在沈先生身上......你真的没有想过,为什么如此隐蔽的暗室,沈先生会知道?”
燕云峤:“先生聪明过人,为了逃命能找到这些机关,不是很正常?”
方逸:“可你们当时下榻的就是方府,如果沈先生真是为了躲开方临瑞,他都能找到的暗室,方临瑞难道不会找人去查看吗。”
燕云峤:“暗室里的尸骨都没了血肉,想必是很久没用过了,也不愿被人知道,藏得这么隐蔽,他许是根本想不到自己的暗室能被他人寻到。”
说完方逸没再说话,只是侧过脸长长的舒了口气,他能想到,燕云峤不会想不到,只道,“有些人,就算是掉进人堆里,也藏不住的。你家的先生,单看气质,也断然不会是普通人。”
燕将军在刑部侍郎面前彻底缄了口,方逸的话并没有说全,他却明白言下之意是什么。
这些事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往沈倾身上想过。
方临瑞试图以沈倾为质,却找不到在自己的府上软禁的沈倾。
换言之,沈倾若真的是因为逃命才躲进那件暗室,那最有可能就是.....
这间暗室,要么,就不是方临瑞的,至于是谁的,里面的白骨又是谁的就更难入手搜查,要么,就是暗室为真,是我们所见过的淮州知府,根本不是真正受封上任的方临瑞,连要道上的守卫都能变成流民,偷梁换柱也不在乎从上到下做个彻底。
第32章 铺陈
燕云峤酒量不好,这些年来,毫无长进。
就是在行军路上,将士们喝起烧酒,他也只是喝上两杯鼓劲,就老老实实的喝水。
今日实在是心事重重,加之本来跟先生在镇安府上过的舒坦小日子让方逸一桶凉水浇下来,活活的把他浇醒了。
事态推着他往前走,方逸作为刑部侍郎,已经帮了他的大忙,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也想像方逸能帮上他,知会上他一样,去有办法弄明白沈倾的疑团,在沈倾的事情上有点用处。
可先生那样的人,一朝没有说,可能一辈子也不愿出口。
眼下已经不是愿不愿意了,被请进刑部,他能极力让沈倾不受刑,但是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分一毫的机会,被查出铁证,他又该怎么去安置沈倾。
先生那般谨慎聪慧的人,如果真的有问题,也会让人抓不住把柄。
他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自我拷问里,一遍遍深思,又一遍遍的推翻。他信沈倾是善类,沈倾不会去害人,可是他又很难去信沈倾的身份,身世,那一身尊贵挑剔的脾性。
......
沉重的脑袋突然灵光一现,寻常富贵人家的孩子,再怎么知书达理,也做不到见识过那么多名器珍宝,沈倾却是信手拈来,对什么都是一副淡然寻常的熟稔样子。尊贵这两个字,放在他身上,托着他身上的那点傲气,居然也理所应当。
脑子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燕云峤来时意气风发的劲头,现在就差没躺着出去。
方逸送他回的府,怕他说漏了嘴,一再的叮嘱,不过燕云峤听没听进去他也不知道。
这晚燕云峤半夜迷糊转醒,并不在沈倾的房里,坐在床上发了会儿愣,就起身去自己的小书房,对着烛光纂刻白玉。
早上洗过澡又紧接着穿上朝服入宫,一直到下了朝才去院子里寻沈倾一同吃饭。
心里做到了打算,问出口时却分外艰难,沈倾拿筷子轻轻敲了下他的碗。
“少爷昨晚的酒还未清醒?”
燕云峤才发现已经盯着沈倾看来了好一会儿,垂下头,“没有。”
又过了半晌,才道,“先生,刑部开始查淮州的案子了。”
沈倾:“嗯。”
燕云峤:“那会儿有些事情需要我们提供口供,先生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找到找到暗室的,在里面那么久,有人来过暗室吗?”
沈倾不疑有他,“找起来就有了,就算你这镇安府,也一样会有暗室。来倒是没人来过,只是里面有具白骨,有些蹊跷,明明都成骨头了,还跟刚断气一样,能冒出来血迹。”
“先生怎么知道?”燕云峤记得那些血,是让陈奉礼给一刀砍出来的。
沈倾喝了口冬瓜汤,放下碗筷,仔细着擦了嘴,门外的丫鬟就识趣的去准备了水以便他漱口。
“在里面闲来无事,随便摸了几下,触道裂口处轻按就能渗出血迹。应该是服毒而亡,好在不会传染。”
燕云峤拉过他的手看了看,“先生下次不要亲自动手做这种事,万一有危险,我要怎么办。”
沈倾笑笑,“要不是你,我还真以为自己会跟那具尸体一样,死在里面也没人知道,直到化成一堆白骨,认都认不出来。”
唇边笑意未散,但眼神却头一次失了神色,长睫低垂。
这个念头,沈倾从来没说过。
他会替自己的先生担忧,但先生自己,却是初次露出来颓唐失落之意,淡淡的含在眼底,燕云峤跟随沈倾四年多,只一眼就能分辨。
沈倾连在隐林阁里站着,也是出尘之姿,不卑不亢,怕疼,却也不曾对何事有过畏惧。
如此,一瞬间的落寞便更让人心里怜惜,燕云峤摒开了那些无端的猜测,按着自己的想法跟沈倾商议。
“有没有可能,暗室里那具尸体,才是方临瑞,他并不是方府真正的主人,所以找不出你在哪?”
沈倾应着,“有可能。毕竟他们做的事情,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干出来的了。不过要查的东西也能难了,真的和假的都死了,无凭无证。”
“这就看刑部的人能挖到多少了。”
燕云峤放下心,转而问道,“过几日,城郊的花谷要开了。前两年就一直想带先生去看,但是没有时机不对,也不敢问,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请先生了,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一扫之前的阴霾,沈倾伸手将他的下巴抬起来,正对着细看,道,“我还不知道,原来少爷两年前就对自己的先生心怀不轨。”
燕云峤对上沈倾饶有兴致的脸,视线飘乎,又一下子回到不敢看的时候了,嘴里仍旧老老实实的回话,“从我明事开始,自我遇见先生之后,我一直对先生心怀绮思。”
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沈倾松开手佯作无趣,“长大了也不好,都不知道害臊了。”
燕云峤低下头去继续吃饭,“还是羞的,但是喜欢先生这件事,纵使身死,也不会改变。”
第33章 不信神佛
定国府的顽劣的小少爷,总有天会长大。就算是因着太平盛世,这过程来的晚了那么一些,总归还是成了人,杀过敌,见过血。
燕云峤从来也未同沈倾交流过战场上的东西,关于生死更是看的透彻,他骨子里流淌著名将世家的血,歌舞升平的大旗城也压不住。
沈倾在午后懒懒散散的靠在躺椅里闭上眼,春季的日光不那么热,反倒晒得人浑身都暖洋洋的,大旗的一年四季都分外明显。
院子有就快开满的杏花树,少部分先开出来的花瓣被刀锋划过,半晌过去了,也落不到地上,轻飘飘的只落在枪-头上,力道一拔,又飘上天。
燕云峤的枪法是前朝的靖国大将军所授,燕家家传。他爷爷打下来大半个北方江山,原本应该老来回大旗,就像如今的父亲一样,准备准备颐养天年,却到死都在飞沙关驻军。
那会儿在边关军营里,燕云峤才刚会走路没两年,就天天看着父亲和爷爷过招,后来现世安稳,父亲领兵训练,爷爷在家来指点他的枪法。
未及学成,新帝继位,前朝大将军不过一年,也随之离世。只有燕门的将军能有这么大的殊荣,将军离世,尸骨依先帝遗嘱从北方的飞沙关一路送到大旗城外的皇陵旁边立碑安葬,全城百姓,均身穿白衣以示哀悼。
帝王的心思从来都猜不透,燕云峤初初明事那两年,还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的家门锋芒太盛,自古以来名将都难有个长寿的善终。以至于后来都过了十七岁,还只能在定国府的一方宅子里使-枪,也逐渐冷静下来,有先生在,这样的时日在过上几十年也无妨。
“少爷的枪,歪了。”
沈倾突然淡淡的传过来一句。
燕云峤停手道,“什么?”
“你练枪法,心中总有牵挂,心里想着一处,眼里又看着另一处,手里还拿着兵器,这刀如何能利,枪如何能准。”
沈倾在躺椅里悠悠的睁开眼,还有些懒散困倦在眼底,分明是睡了一觉的样子,怎么能知道他练枪走神了。
燕云峤问道,“先生没睡?”
沈倾:“你在这枪法都走城外面去了,一阵阵的,我能睡着吗。”
燕云峤看了眼手里的兵器,“我在想祖父。”
“靖国大将军。”沈倾道,“十六岁出征,四年扫平凉北,三年收编西南各个部落,重新修筑边关防线,立传令台,加强军队兵器马力......一代名将,可惜走的太早,不然我也想拜访一番。”
“先生真的想去?”燕云峤突然问道。
沈倾点点头,“真的。”
“以后有机会,我带先生去探望祖父。”燕云峤道,“不过郊外的皇陵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只是哪里埋的,不是祖父。”
沈倾:“那是什么?”
“是他的枪。”
燕云峤转动了枪杆,上面密密麻麻刻得隐晦字迹还清晰可见,果然是用的太少了,他道,“燕家的枪,一代人,只有一杆,从生到死,只有这一杆。这件事只有我跟父亲知道,违抗圣旨的大罪,运回大旗的只是祖父的枪,不是尸骨。”
“这种事,少爷也能告诉我。”
沈倾摇了摇头,训道,“不知轻重。现在就多了一个人知道了。”
“先生不是外人,更何况,对于燕家的人来说,枪比人重要。”
燕云峤垂下眼,从小就拿在手里的枪-杆,别人可能都提不起来,他已经一丝重量也感觉不到,挥动自如,收放有致。
“现在想,祖父大概想的是,身死念存,在死之后也仍然做先帝的靖国大将军,保他四海安宁,太平盛世。”
沈倾这时侧过头去看他,却只能看到燕云峤的侧脸,长睫垂落,目光都在手里的兵器上。
英气逼人,身形挺拔,顶天立地。
他居然有些没来由的心慌,不过一瞬,就稳定了心神,道,“但愿真的是这样,君臣相合。”
燕云峤:“我的红缨还是先生穿上去的。”
沈倾听着也望了眼那枪-头,“还结实着吧,松了我再给你紧紧。”
“先生的手做不来这些事。”燕云峤摸了摸红缨穿过的小孔,“只有这个,是做的最好最结实的。”
“少爷的嘴一天比一天甜了。”沈倾轻轻笑了笑,“哪天把先生哄的姓什么都忘了。”
没有为自己正名的心思,燕云峤想了会儿开口道:“我想问先生。如果,假如......”
沈倾等了等,一手枕在脑袋底下道,“小少爷这是想干什么?明明是问我,倒把自己难成这样。”
暗暗捏紧手里的枪-杆,燕云峤抬起头目光定定的看过去,“如果先生是这个君……”
“胡说什么!”
还没说完就被沈倾厉声打断,燕云峤也怔住了。
沈倾闭了闭眼,再睁开又是平平淡淡的样子,诲人不倦的叮嘱,“这种话能随便说吗?好好的怎么活回去了,随便谁听见你还想好过吗。”
燕云峤:“我只是想知道,先生怎么看这件事。如果你是.......皇亲国戚,你还会跟我留在镇安府里吗。”
赤-裸的视线让沈倾身上有些不是滋味儿,他起身走过去,往燕云峤脑袋上拍了一下,“醒了吗?”
燕云峤摸了摸被拍过的地方,不死心的接着问,“先生先说说。”
沈倾捏着他的下巴四目相对,清清楚楚的道,“看清楚了,你不是靖国大将军,我也不可能是先帝。我不一定会一直留在这里,你也一定会从镇安府出去,就像你南下一样,这盛世,也是要人守的。”
“我知道。”
燕云峤握住沈倾的手背,道,“我愿守这山河,也想守住先生。”
沈倾扬唇笑笑,“好。不过先生有吃有喝,用不着你守着。”
燕云峤没再追问,只心头执念被当下形势催的愈发躁动。
刑部审讯的日子就在这几天,他已经知道了当时的部下都被仔细的盘问过,不过这都是有根有据的,怎么查也无所谓,可是沈倾并不是,进了刑部的大门,他甚至不知道沈倾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现在还没过来拿人,不过是因为自己在皇上面前也给了先生身份,加上之前自己询问的结果,还没找到存疑的证据,所以才迟迟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