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煊注意到路上荒草很多,偶尔错落有茅草屋,大多没有人住,应该是都搬到山下去的,有些修建的好一些的,该是猎户们上山打猎时天黑落脚的地方。
泥土路上也没有车辕碾压过的痕迹,平时来这的人不多,但普陀寺香火可以说是京城最旺盛的,不说厢房天天爆满,也该是十之七八。
所以谢玉舒他们上山的路是另一条。
想来也是,这边的马场是裴家特意修的,马场还驯养了十几匹马,房屋修建的简洁漂亮,就算没有什么珍宝,也恐叫人惦记,自然会特意修出一条专进的道。
叶煊压下身,一夹腿肚子,缰绳扬起,得到指示的梅花烙快要乐疯了,顿时撒丫子跑了起来,这是它第一次来野外跑,整批马都有些疯癫。
而它的主人更加疯癫,急转弯都不减速,风呼啸着扑在脸上,像是一把秀发抽在脸上的感觉,因为很少骑马,隔着一层布料不断在马鞍上摩擦的大腿带起火辣辣一片。
在这样的疼痛与速度交织中,叶煊看着越来越近的普陀寺,门口有一背对着他模样熟悉跟人说这话的青衫少年,叶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只用一只手抓住缰绳,半个身子探出马,伸手直接往旁边捞去。
伯阳郡主怀孕已有六月,一直吃素斋并不好,谢玉舒正在跟老住持商谈这件事情,突然一直古井无波的老住持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脸上出现纠结、复杂、震惊等复杂表情。
身后马蹄飒踏,破空之声猎猎,谢玉舒茫然转头,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人拦腰抱上了马背!
“你……”谢玉舒眼神一冷,都不管自己是在疾驰的马上,直接就要动手。
叶煊赶紧将他往怀里一压,喝了一声,“快坐好。”
少年的声音在风中扭曲了一些,谢玉舒却还是听了出来,惊的猛地一张口,灌进一口风,顿时被呛得一阵咳嗽。
叶煊吓了一跳,立刻狠拽缰绳,梅花烙长嘶一声扬蹄急停了。
等谢玉舒缓过劲来,一抬头就发现,天色已经晚了,下坡的路太顺,梅花烙越跑越兴奋,转眼普陀寺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只能看见个轮廓了。
谢玉舒:“……”
“你绑我来露宿荒野?”谢玉舒非常震惊。
叶煊没心没肺的笑,“没有,再跑一会儿就到半山腰了。”
普陀山裴家马场几乎有心人都知道,谢玉舒更惊讶了,“裴晟带你来的?”
叶煊点了点头,重新驱马往前走,只是这次速度像是在散步,梅花烙还能啃一把边上的野草充饥。
谢玉舒也知道裴六郎的性格,有些担心叶煊受欺负,但看他这副悠哉游哉的样子,稍微放了下心来,然后就开始头疼另一件事。
“你不说一声将我带到这来,郡主定要吓坏了。”谢玉舒更担心,伯阳郡主以为他被什么不法分子绑架了。
叶煊对此却很放心,道,“泰安会去说的。”
谢玉舒猜测过泰安会武,叶煊先前也透过底,虽然还是觉得不放心,好歹松了口气。
他将注意力放在了梅花烙身上,摸了摸白马的鬃毛,沾了一手汗,也没在意,奇道,“此马速度竟不输大宛良马。”
叶煊拿起衣摆给他把梅花烙的血汗擦干,淡淡“嗯”了一声。
谢玉舒抓住缰绳跃跃欲试,“我能试一下吗?”
叶煊大方的将缰绳塞他手里。
“驾!”
梅花烙再次跑起来,这是这次的速度快归快,但比起叶煊的丧心病狂来温和不少,从山路直冲进密林,谢玉舒就遗憾的将缰绳物归原主,“我不识路,别跑错了。”
叶煊也不太熟悉,但他不说,反正转着转着就出去了,甚至巴不得多转一会,他对跟自己的便宜哥哥勾心斗角没兴趣。
马场的篝火太好认,烧烤的香味飘了出来,梅花烙大抵是饿了,不顾主人兜圈子的心情,往马场直冲而去。
叶煊那时候本以为,冲进去看到的是二皇子一派围着篝火说说笑笑的画面,万万没想到,却是裴晟捂着腰对着地上一堆麻袋施暴。
“利用小爷我?拿小爷当刀子使?你配吗?小爷问你配吗?!呸!”
裴晟踹的满头是汗,一停下来旁边的家丁便递上一串烤好的肉,语气十分谄媚,“爷歇歇,多吃点。”
“还是你识相。”裴晟拍了拍他的脸,心满意足的叼起那串肉,被篝火映着的半边侧脸充满了诡异的懒散,“先别把他们的迷药解除,让他们睡一晚上。”
“记住,他们是自己不小心落到猎户的陷阱里摔晕的,知道吗?”
“知道,知道,小爷你就放心吧。”那谄媚的家丁嘿嘿笑了两声。
裴晟腰酸背疼,忽而觉得不对劲,“等等,怎么少了一个?那个叶煊呢?”
“裴六郎找我?”
第30章
“裴六郎找我?”少年的声音含着几分笑意。
四足红艳的白马踏着月色从密林悄无声息闯进来, 叶煊拨开遮住视线的树枝,利落的翻身下马,视线越过篝火一扫,地上有数个麻袋, 正正好将四皇子一党一网打尽, 连陪同的太监都不放过。
虽然分不清是谁, 但如今他们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 也不知道是裴六郎下的迷药太高级,还是直接被打的晕了过去。
叶煊收回视线, 顺手将还惊讶着没反应过来的谢玉舒牵下了马。
裴晟被这两人一马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叶煊, 怒火直接冲上脑门, 他猛地一砸手里的烤串,踹开挡在面前的家仆, “蹬蹬蹬”上前。
叶煊以为他是来恼羞成怒准备来威胁或者栽赃的, 都已经做好应对准备了,没想到裴晟一开口, 就直接骂了出来,“叶煊你是不是疯了!”
“深山野林更深露重, 你骑着一匹马就敢往外跑?你知不知道昨年这山上发生了十三起野兽伤人事件, 其中三起连尸首都找不到?山间的农户为什么都搬到了山下, 上面的房子为什么都空了,这里为什么只有猎户和香客偶尔上来,为什么要将这里围起来, 你不动脑子想一想吗?!”
“你居然敢一个人骑着匹马就往外跑?还是马驹!”裴晟一指梅花烙气的有些上头, 恶狠狠的道, “你不要命了?!”
叶煊听着他一个喝问接着一个喝问的往外蹦, 挑起眉十分意外垂眼打量眼前的少年——是的,在宫里的时候叶煊就发现了,裴六郎虽然年龄比他大一些,个子却只到他眉间,更遑论几个皇子间个头最高也最心宽体胖的四皇子。
而且裴六郎还有张娃娃脸,脸颊有些肉,养的又好,只是平时凶了吧唧的,就记着他的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了。
叶煊好笑的看着横眉怒目的矮子,“你连皇子都敢揍,还怕我死在外头?”
“那能一样?”裴晟翻了他一眼,“我算计他们是以牙还牙,即便他们知道了,料想没有切实的证据也不敢闹到陛下面前去,就算四皇子真咽不下这口气,非要捉我,充其量也就是我纨绔不堪教化,可若是一个皇子在我的地盘失踪遇袭,闹到陛下面前,不仅我要设进去,我裴家上下都得被拉进去陪葬!”
裴六郎越说脸色越难看,咬牙切齿的扭过头,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又是一变,“不对,之前我在林子里碰到的那个小太监呢?”
家仆不明所以,“什么小太监?”
叶煊却知道他说的是谁,笑了一声道,“你别找了,他不在这里。”
家丁有些不服气,裴晟却直接一脚将他踹地上,神色冷厉,“让你们绑些人还能漏两,一群废物,白吃饭了,回去了自行找管事领罚。”
家丁们令行禁止,全都俯首帖耳应是,没有一个多说什么。
谢玉舒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不禁对裴家多了几分深思,打算回家的时候,向父亲和两个哥哥打听打听。
裴晟发过了脾气之后,就又恢复成一派纨绔子弟的样子,吊儿郎当的席地一坐,他都不用挥手,就立刻有家丁蹲下来替他烤肉。
叶煊带着谢玉舒也坐过去,家丁端了两盘片好的肉过来,还有削好用来串肉的树杈子,以及一些用碟子装盛的配料。
叶煊看出来这些肉都是新鲜的,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是由家丁们从屋子里端出来的,很明显这边有准备食物。
裴晟却藏了起来,然后找借口将他们骗进密林,然后下手将他们全弄晕了,套麻袋绑起来。
叶煊看着火焰在思考,那边谢玉舒已经先烤好了两串,又刷好了酱料,分出一串给他。
叶煊接过咬了一口,立刻就将肉吐了出来,并拉住了谢玉舒的手,“别吃,里面掺了药。”
谢玉舒一愣,表情骇然的猛地看向裴晟。
裴晟嘴里塞满了肉,一边嚼一边面露惊讶,甚至还鼓了鼓掌,“厉害啊,你居然吃的出来?”
“……”叶煊一点都不想说,泰安曾在他的洗澡水里下过这个。
他也不知道具体是那种草药,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只知道这玩意儿不小心进嘴里之后,会让人产生疲劳感,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很显然,裴晟给四皇子一行人用的就是这种迷药。
叶煊一一检查面前的东西,发现有一碟酱料里有微弱的草药味,他又端起裴晟的那碟酱料检查。
裴晟道,“别看了,我也有。”
叶煊嗅了嗅,果然有。
“你不习武,为什么吃这个?”叶煊看得出来裴晟脚步虚浮,不管内功外功都未曾涉猎,是个不会武的人。
他都开始猜测是不是裴家上下都以这东西喂养小辈,就跟传说中制作百毒不侵的苗疆毒人一样。
裴晟看出他想了什么,无语道,“虽然我家习武的确实不少,向往江湖的傻子也有那么一两个,但我们就是普通人家,不会做出拿药草当饭吃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哦?”叶煊和谢玉舒都感兴趣的看着他。
裴晟却并不想说这个,只含糊了一句“做酱料好吃”,就闷闷的低头继续烤肉。
起了点风,树叶沙沙作响,隐隐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动静,谢玉舒视线在树林间扫看一眼,什么都没有看到。
叶煊看了看身后那些被解开的麻袋,笑了一声,“裴六郎倒是磊落,真不怕我告状?”
“你敢告状我就一口咬死是你指示的。”裴晟丝毫不怕。
叶煊挑眉,故意道,“你觉得我父皇会信你?”
“那不然嘞?”
裴晟拍了拍大腿,吊儿郎当的嘻笑,“你以为小爷这京城第一纨绔怎么当上去的?我是爱玩了一些,脾气也不太好,可比我嚣张骄纵的纨绔子弟海了去了,就说正阳侯家那位——哦,你大概是没见过,他先前惹怒封洛将军,被打折了两条腿,成了一个废人。”
“就这人前几年在京都活跃的时候,欺男霸女、逼良为娼,还当街打死过六旬老汉,半夜还有从他院子里往乱葬岗抬仆人尸体的时候,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我自认我纵马游街冲撞谢相车架是莽撞嚣张了些,却从来没有惹出过祸端。就我这样平平无奇的人,却能成为京都第一纨绔,那可是我营造了好久的形象!”
裴晟得意洋洋,“小爷我出了名的没脑子又讲义气,被人当刀子使得多了,谁人都要叹一句愚蠢。”
“就这样的我,说又被人利用了,才殴打了四皇子,陛下为什么不信?”
“……”叶煊被他那表情逗笑,道,“我还第一次见被人骂蠢还如此自得的。”
谢玉舒也满脸无奈,他看着裴晟反应过来骤变的脸色,拍了拍叶煊的手背,让他稍微收敛一些。
裴晟虽然脸色难看了些,语气还算正常,“别人说别人的,我心中自有计较,反正在背后乱嚼舌根利用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叶煊大概是揣摩出这人为何如此肆无忌惮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裴六郎,你不在宫中所以大概还不知道,我这人天生胆小怕事且体弱易病,平常跟我四哥那是大一点声都不敢的。”叶煊说着这话,脸上露出惯用的可怜表情。
裴晟瞪大了眼,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你今日在宫门前都敢纵马行凶!”裴晟指着他愤愤。
谢玉舒不知道有这事,手中正在烤的肉一顿,看向当事人。
叶煊将裴晟的手指拨开,把能用的酱料一一分出来,十分无辜的道,“那只是一场意外罢了。”
“怎么可能是意外,你踩得那么准,我的背现在都还在隐隐作痛!”
面对裴晟的指认,叶煊不急不慌,只是对谢玉舒小声说话,“玉舒是知道的,梅花烙是性情刚烈的烈马,先前在宫中发狂还伤过我六姐姐,若不是玉舒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裴晟瞠目结舌。
六公主叶灵,裴晟先前虽然未曾出入后宫,却也是知道宫里的两个公主传闻的,三公主武艺高强,英勇似男儿,六公主刁蛮任性,霸道也似男儿。
那匹马有前科,而且出宫时,叶煊刻意两遍强调过那是匹烈马。
裴晟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玉舒脑子里却不由的想到梅花烙发狂的那一天。
他去的晚,只赶上降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姜鹤,姜鹤却说了一匣子不满叶灵的话,如今叶煊一提起,谢玉舒立刻就肯定,那次烈马发狂,绝对是他做的手脚。
谢玉舒满脸都是无奈,他讨厌这些阴谋诡计,心里却偏偏怪不起叶煊,反而有些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