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有一场伏击战很凶险,封洛受了伤还被当作诱饵引戎军偷袭,将他们驱赶到埋伏地带,叶煊带的人和黄莽带的人前后埋伏,那戎军也狡诈,明明是逃窜而来,却大呼砍了封洛的头要献给大汗,黄莽担心的不行,明知道很可能是故意的,还是咬着牙带兵出击。
他们队里的将士们也很不安,叶煊和泰安却动都没动,猫在岭上跟死了一样,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冲上去杀了,也不理黄莽说先回营看看主将的话,套上那些戎军的盔甲往戎军大营而去。
封洛说他们冷静,批评了冲动跑回来的黄莽等其他五虎将,夸赞叶煊和泰安临危不乱。
叶煊以前总以为泰安神情冷漠共情差,那一刻却恍然明悟,其实他们是一样的。
叶煊收回落在黄维仁身上的视线,看向贤妃,“你呢?”
贤妃:“唇亡齿寒,叶梁若亡,下一个便是我渤海。”
叶煊不为所动,“若我未曾记错,他也在渤海数年,同你乃是故交。”
“不错。”贤妃笑了一下,语气淡淡的道,“只是人事易改,岁月变迁,昔年的交情哪里抵得过白驹过隙?只怕现在我便是拿刀架在他妻儿的脖子上,他眉头也不会动一下,更何况与他不过几年交情的我?”
“……”叶煊颇觉无语,“你既然说了他妻儿也无用,为何会觉得拥我为皇有用?”
“因为他欠他妹妹一条命。”贤妃悠然的吐出一个秘密,“那孩子的血不止能招虫引虫,若是服用,几息之间便可要人性命,造成大出血而亡的假象。”
叶煊倏尔抬眸,眼神冷冽不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贤妃没有半点迟疑的对上他的视线,“我没有必要骗你。”
……
清晨时分,普陀寺的丧钟先鸣,随后京城脚下所有寺庙都开始敲响丧钟。
咚-咚-咚——敲足了三万下,宣告着皇帝驾崩,一个朝代的结束。
谢玉舒猛地惊醒,刚坐起来就又被拉了回去,叶煊翻身压在他身上,声音低哑的说,“再睡一会儿。”
谢玉舒倒回床上,被压在被子里一时也挣脱不开,他仔细听着长鸣的丧钟,怔怔的开口,“陛下……”
一只手盖在他眼睛上,遮住了他眼前的光亮,也阻住了谢玉舒刚开口的话。
少年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重重的喘了几声气,才带着几分温柔的说,“玉舒,睡吧。”
谢玉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叶煊状态似乎不对,他静静的躺在床上,躺着躺着就又睡了过去。
宣德三十一年冬月,梁帝薨于乾元宫,享年五十五岁,溢号宣武,贤皇贵妃遵遗诏拥立萧王叶煊为太子,大将军王封洛率三十万大军凯旋回京,拥立萧王,次年春萧王登基,史称梁霄帝,改年号清和。
谢玉舒是直到满朝文武跪在乾元宫外,贤皇贵妃出来宣纸,才知道叶煊居然成了皇太子,也就是即将登基的新皇。
而新皇直挺挺的跪在最前方,垂眸把玩着手中的血玉珠,全然当作没有听见。
赵安看了贤妃一眼,踌躇上前小声道,“萧王殿下,接旨了。”
“什么旨?”叶煊漫不经心的问。
众臣跪在台阶下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这萧王是什么意思。
“陛下遗诏。”贤妃说着上前一步,直接将那遗诏丢在他面前,拢着袖子淡声道,“盖着玉玺的。”
叶煊没看,直接道,“假的。”
底下一阵喧哗,谢玉舒怔怔,三朝元老年纪最大的徐国公告罪一声,佝偻的挪上前,拿起这遗诏瞪圆了眼睛看了好几遍,打定主意只要有一个不对的地方就揪出来,可愣是把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也什么都没看出来。
其他朝臣见他看了这么久,以为是有问题,也挪过来一人接一个的看,谢玉舒也上前来,直接越过众人就将那遗诏拿在手里。
在场他官阶最高,而且又是丞相,平日里处理奏章,最是熟悉陛下字迹,他的判断是最可信的,自然无人敢跟他抢。
谢玉舒仔细看了一遍。
贤妃垂眸冷笑着问徐国公,“不知国公爷可有看出什么来吗?这可是本宫假造的遗诏?”
徐国公半天不甘不愿憋出一句,“并无。”
谢玉舒合上递给别人,也肯定的道,“确实印章是真的玉玺,字也是陛下的笔迹。”
他就此打住,却没有说这遗诏是真的。
叶煊扭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谢玉舒的视线,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玉玺是真的,笔迹也是真的,但却不是皇帝写的。
谢玉舒之所以日日忙到深夜,就是因为皇帝已经病到连拿笔都困难了,批复基本都是谢玉舒写的,叶煊也见过几次,当时还玩笑说陛下时日无多,被谢玉舒无奈的喝止慎言。
这遗诏是伪造的,他们心知肚明。可其他看过遗诏的人并不知道,他们一一点头,有些甚至根本认不出皇帝笔迹,也闭着眼睛附和。而且他们实在想不出贤妃明明有宸王殿下,却偏帮萧王殿下伪造圣旨的好处。
最后遗诏被赵安捧回来,高声唱了一遍,躬身送到叶煊面前,“萧王殿下,接旨吧。”
叶煊抬眸,视线从赵安脸上转落到贤妃脸上。
忽而外面号角争鸣,旌旗猎猎,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破似乎要震塌城墙,在太监“大将军王凯旋”的高声呼喊中,一黑甲红袍扶着剑的中年将军,自宫外而来。
他剑眉星目容颜俊秀,看着不像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反倒是饱读诗书的秀才才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沉重的脚步走上台阶,单膝跪在叶煊旁边。
“刷”——寒光出鞘,剑身没入青石板下一寸,飒然间迸发的出的凌厉杀气令人心中一悸。
叶煊眉头一皱,“舅舅!”
就听男人朗声对着乾元宫道,“臣冯子健不辱使命,率三十万大军凯旋回京。”
冯子健!
朝臣中有人骇的后仰,有人倒抽冷气,也有人惊惧不已的望着上面跪着的人,而离得较近的,例如徐国公等人都听到了叶煊那声被盖过的“舅舅”。
大将军王封洛是被夷三族的江南巡抚冯必扬的儿子冯子健,冯子健率领三十万大军从前线凯旋,正兵临城下,而冯子健,是萧王的舅舅。
全场寂静,连呼吸声都摒住了。
一直在后面隐身的黄维仁忽而跪下来,头重重磕在地上,“请皇太子接旨!”
“请皇太子接旨!”从心的朝臣们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的磕头请愿。
众皇子急赶慢赶骑着马闯进皇宫的时候,就听到这一幕。
封洛接过遗诏,强硬的塞到了叶煊手里。
四皇子目呲欲裂。
第49章
“请皇太子接旨。”台阶之上, 封洛始终高昂的头颅低下。
朝臣们磕头山呼,究竟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慑于封洛带来的那三十万大军,谁也说不清楚, 便是连徐国公也不情不愿的顺从大势。
只有谢玉舒神色复杂的跪在那里, 背脊挺直没有说话。
叶煊看着被塞进手里的圣旨,垂眸喃喃了一句“舅舅”,随即一声冷笑。
齐王脸色极为难看, 大步往前走去,高声喝止道:“父皇绝无可能——”
他话音未落, 就见萧王猛地将那圣旨往天上一抛, 黑色人影翻身自乾元宫屋顶飞掠而下, 腰间长刀“噌”抽出,寒光凌厉,巾布直接断成两半,一半滚落在徐国公脚边, 一半落在贤妃面前。
黑衣高挑的少年凭刀而立, 一身肃杀凶煞之气, 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而悬停的刀尖直直逼近封洛喉间,刀身铮鸣, 再近一寸便是血溅三尺。
数百身着盔甲的士兵自四面八方而来,将满朝文武都围了起来。
叶煊站起来,拍了拍袍角,缓缓面向众人, 视线在场中慢慢扫过, 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 “方才都是何人想混淆圣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满场寂静, 无人敢吭声。
封洛抬头,神色淡然平静,一点都没有被威胁的样子,而是极轻的笑了一下,饶有兴味的看了眼泰安,“你想弑父?”
“不想。”泰安说着刀却很稳,没有挪动分毫,顿了顿才面无表情的吐出一句话,“你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护主。”
“不错,你做的很好。”封洛握住刀柄,猛地用力,轻松的将插入青石板中的大刀抽了出来,后仰避开泰安扫过来的刀势然后架住。
两人刀身拼在一起,手腕震动,虎口发麻,却没有人松手。
泰安忽而一松手劲,侧身横刀削去,然后一脚踩在封洛抵挡的剑身上,借力一跃,半空中漂荡来后知后觉的一句“得罪”,就见少年抽出腰间软鞭猛地破空甩去,卷住了封洛的刀身,他用力一扯想要逼封洛缴械,封洛却反拽住鞭身卷在手臂上,刀身在特质的九节鞭上摩擦出火花,两人各自拽着长鞭,以内力交锋,僵持住了。
叶煊却一眼就看出来,势均力敌的表面下,泰安已经拼尽全力,封洛却气定神闲,只是两人一脉相传的表情少,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
趁着封洛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叶煊脚尖一转,拉起还茫然不知道怎么就父子相残的谢玉舒就要跑。
“嗯?”封洛余光撇到,冷哼了一声,道,“他若是跑了,每个人自领一百军棍,打死了丢进乱葬岗。”
“丢乱葬岗俺没话说,反正死都死了,躺哪不是躺,但打一百军棍也太过分了吧?”熟悉的粗狂声音,似乎是在哪听过。
刷刷刷——三道人影出现在高耸的城墙之上,正是封洛手下五虎将中间的三位,最中间那个看着像是只有十几岁的高壮青年手中还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即便相隔甚远,也能看出那小孩的精致漂亮,让人辨不出男女,一张口奶声奶气的喊,“哥哥!哥哥!”
叶煊脚步一顿,眼神沉了沉。
谢玉舒惊讶的抬眸,迟疑道,“他……似乎在跟我们招手。”
“……”叶煊皱着眉回头面向谢玉舒,突然道,“玉舒,我要食言了。”
“什么?”谢玉舒怔愣了一下。
叶煊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往宫墙下走去,寒声道,“黄莽,封月今晚要是病了,我一定让泰安去取你首级。”
“唉……怎么这样!”那看着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一开口,吐出粗狂的嗓音,他率先从墙上跳下来,原本看着就高壮的身形更是展露无遗,小孩抱着他怀里跟抱着一块肉差不多。
谢玉舒先前还疑惑着叶煊喊黄莽,可这三人也没有熟悉的满脸大胡子,直到听到那少年口吐熟悉的声音,懵了一下。
原来黄莽的大胡子下面,是这样一张娃娃脸?这张脸完全跟第一莽夫不搭边啊……
“哥哥!”封月见到叶煊,伸手就让他抱。
叶煊将小孩抱起来,转身又塞到谢玉舒怀里,谢玉舒和封月大眼瞪小眼。
“好好养着,谁也别给,想见我了就带他进宫,没人会拦你。”叶煊把谢玉舒散落的头发绕到耳后,声音低了一些小声道,“等我。”
面前的人抽身离去,谢玉舒下意识伸手要拉住他,“子煊。”
叶煊回头,对着他勾勒出一个浅笑,再回头,一步一步走回台阶上。
封洛已经缴了泰安的刀,斩断了泰安的九节鞭,反剪他一只手将他压的单膝跪在地上,泰安抽出靴子的匕首,单手在脸上一划,沾上了鲜血,扭身拼着胳膊要断的狠厉朝封洛扎去。
封洛眉头一皱,反常的没有逼近,而是松手退后拉开了距离。
“泰安。”叶煊喊了一声。
泰安立刻止住上窜的身形,握着匕首的手轻轻颤抖,周围隐隐有悉悉窣窣的爬动声音,是被血腥中参杂的诱人味道吸引来的虫子。
泰安难得一见的敛了下眉头,眼里有着明晃晃的厌恶。
一布巾摁在他脸上,卷轴正正落他头顶,叶煊从他身侧走过,“把血擦干净。”
泰安看着自己脸上的圣旨,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如芒在背,他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一时间更瘫了。
……
帝王丧葬全程由封洛——如今该说是冯子健了。
大将军王冯子健,新上任的国舅爷,身负累累战功,握有三十万大军,便是朝中最不识相的言官都闭了嘴,有关三十一年前的江南私盐案再度被翻了出来,由丞相谢玉舒和大理寺共同查案,证据一一公布,被张贴在城门上,编成故事、戏文在坊间表演传唱,宣告天下人。
“这江南巡抚冯必扬被诬告,几百口人尽皆丧命,若非长子冯子健离家多年,一直在外走南闯北,后来隐姓埋名参军,若不是靠着这军功一步步坐上大将军王的位置,怕也是得不到平反这一日啊。”
“曾经盛宠一时的良妃娘娘便是冯子健最小的妹妹冯婉,私盐案之时方才三、四岁,尚且是个不知事的小孩,冯夫人趁着她熟睡,将她送至了外祖洛家,后来判案夷三族,洛家也牵连其中,便将她藏在了米缸里,冯将军诈死之后回乡把她寄养在和洛家交好的沈家,以表小姐的身份养大的。哪知十六岁去庙里祈福,便被看上了……”
“盐槽总督黄友仟一家更是凄惨,黄友仟之子黄维仁,小三元案首,十几岁便高中,本是前途无量,最后啊,却闹了个家破人亡!听说他在刑部大牢关押问审数年不肯认罪,后来便被放了出来,成了阉人在宫里当差,大将军王宣布平反那日,黄维仁在勤政殿磕了九个响头,然后自裁而亡……这黄家,是绝户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