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急转直下之下,大军原定班师的日子也变得遥遥无期。比萧子业本人更着急的是裴轩——
确切的说,在大军出征前一夜,他就曾力劝萧子业:“将军,上京国府此举意在借力打力,削弱我西南新军,这一招实在是粗鄙又狠毒,望将军速战速决、切切不可恋战贪功!”
“阁老放心,我自有计较。”萧子业满口答应。可到了西境、离了裴轩的“管束”,这位刚刚而立之年的年轻将军就彻底放飞自我,任凭裴轩怎么苦苦哀求都不肯回来了。
于是,焦头烂额的裴阁老只能再次叩开听风苑的大门,却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原因很简单:在他的眼前的两个人正“亲密接触”,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听见他推门而入的声音,伏在李云凌背上的沈长河才懒懒散散地回过头去,脸不红心不跳地问候道:“裴叔叔?早上好啊。”
裴轩骨子里毕竟是旧文人,哪里受得了这等“刺激”,几乎忍不住要骂起娘来:“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你们……成何体统!”
其实,沈长河和李云凌这“主仆”二人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前者的身子恰好趴在后者背上,还暧昧地握着后者的手臂,低低地喘息着。闻言,沈长河先是怔了怔,才恍然大悟,然后竟放声大笑起来。
“怎么了?”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直起腰板,一边拍了拍李云凌的手臂纠正她握枪的姿势,一边好笑道:“您这么生气,是以为我和她在行苟且之事吗?”
“长河!”
裴轩恨铁不成钢地哀叹:“你的母亲若见你们……如此,该有多失望。子业那孩子本性难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
“那个,裴阁老,您真的误会了。”李云凌弱弱地插了一句嘴:“公子在教我枪法……”
“你竟然会枪法?!”
“当然会了。”沈长河无辜地眨了眨眼,道:“我爹教我的。”
裴轩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爹”指的是养他长大成人的龙五,一时竟忘了自己还在生气,语气随之和缓下来:“看来五爷前几年对你还不错。对了,我这次来……”
沈长河打断他的话,悠然道:“叔叔,你劝将军尚且无功而返,我一个寄人篱下之辈,又有何资格去劝诫将军?还是莫要强人所难了吧。”
“可……”
裴轩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闭上了嘴,因为就在下一刻,漆黑的枪*口就对准了他的额头。沈长河稳稳地托着李云凌握着枪的手,微笑道:“裴叔叔,要不要也来学学枪*法?”
“唉!”
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裴轩跺了跺脚带着一肚子的气夺门而出。李云凌不解道:“公子,此前你说不能越俎代庖,可如今裴阁老已经上门求你了,你怎么还拒绝?”
“彼时谏言与此时谏言,有何区别?一样是越俎代庖。”沈长河淡淡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若他听了裴轩之言书信过去,萧子业定然以为他与裴轩暗通款曲,这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可万一百越趁虚而入,或者国府那边猝然发难……”李云凌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喃喃道:“这毕竟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基业。”
沈长河不客气地截口道:“想知道答案,先把枪*法练明白了。”
李云凌哑口无言。这么多天她一直在勤学苦练枪法,可却收效甚微。而让她深感震惊的是,沈长河的枪法却出奇的稳、准、狠,若不是身子虚弱无法长时间持*枪,他已经足以做新军里独一无二的狙击手了。
“哦。”她不悦地应了声。沈长河揉了揉她的脑顶,笑骂道:“哦什么哦,继续练!”
与此同时,西北边境,萧子业也并不轻松。
他是喜欢打仗,也会打仗,但像这次这样难打的仗却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按照老规矩,每次打了胜仗都是只处置军人、不涉及百姓。可这次的扈特百姓,却让他大开眼界。
白日入山中消失的无影无踪,晚上却下山偷师暗算、杀驻军之数无算;可待西南新军反应过来时,人却已远遁山中。是以没出几天,军心开始不稳,甚至时有谣言传出。
“将军,帐外有使者求见。”
传令官来报之时,萧子业正对着沙盘图看得出神。他问道:“来者何人?多少人马?”
“回禀将军,来者是个女人,只有一人。”传令官道:“她说,有一样东西请将军过目。”
萧子业接过他呈上来的信笺,略略翻了一遍,脸色骤变:“快快请进!”
女人进来之时,左右已被屏退。萧子业快步走上前去,正赶上女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头浅棕色的长发和一双狭长的褐色眼睛。她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模样,身材修长窈窕,五官比秦人略深刻,勉强称得上清秀佳人。
——虽则容貌平凡,但难得天生一双华光溢彩的凤目,气质高旷优雅,令人见之忘俗。
“你是……”萧子业颤着声。女人以中原礼节躬身施礼,声音温柔而略显低沉:“高昌国师娜迪亚·霍尔木兹,见过萧将军。”
“……沈如风。”萧子业抖着嘴唇,终于说出了这个尘封了二十余年的名字。女人微笑:“子业哥哥,果然还记得我。”
萧子业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她苍白修长的手:“妹子,这些年来,你还好吗?”
不错——眼前这个女人正是前西南将军嬴风与前拜火教主沈慕归的女儿、沈长河的亲妹妹,沈如风。如今拜火教已经成为历史名词,新教替代其成为西域七十二国国教,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如今不仅是高昌国师,更是新教的大主教。
“我很好。”沈如风温柔地笑着:“克苏勒陛下待我很好,如同亲妹妹一般。”她的汉语说的很好,但仔细听起来却还是有些生涩,应该是平时少用的缘故。
萧子业点了点头,急切道:“长河现在……”
“子业哥哥。”沈如风打断他的话,道:“我今天秘密来此,是想提醒您一件要事——百越大军已经陈兵边境,意图对西南军政府不利了。”
“这不可能。”萧子业皱着眉:“冼普他不会这么做,我相信他!”
“此次边境扈特人叛乱与突厥国意图再次南下密切相关,哥哥切切不可久留此处,以免生出更多意外事端。”沈如风耐心地解释道:“如果子业哥哥信得过我,这里的残局高昌会妥善处理,定叫你们的大总统无从责难于哥哥。”
“可是……”“哥哥,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沈如风语气沉重:“如果将军现在启程,回到凉州时应该还来得及避免生灵涂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趁虚而入(二)
沈如风并非危言耸听。但对她的话,此时的萧子业并不相信,或者说,是将信将疑。可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凉州,留守的人们却面临着黑云压城般的、前所未有之危局。
——在西南军政府毫无防备之际,十万百越大军夜行千里,长驱直入,剑指凉州城!
最糟糕的情况到底还是发生了。裴轩此前虽已有准备,但还是没预料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而且还如此来势汹汹,理所当然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出几日就落到了固守孤城、据门不出方得片刻喘息之机的地步。
府里的人都在跑来跑去全力备战,却还算乱中有序。李云凌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才悻悻地走了回去,对着散发侧卧于软榻上的沈长河道:“公子,这回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急什么。”
沈长河并不抬头看她,枕在脑后的双手慢慢舒展开来,伸了个相当舒服的懒腰,声音同样懒洋洋的:“等。”
等什么?等死吗?
李云凌几乎要骂出来,语气也不好了起来:“等萧子业回援?怕是我们坟头草都要三丈高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可走出去没几步,却又蓦地转回身去:“公子,你不是那种人。”
沈长河弯了弯眉眼,不做声。李云凌深吸一口气,道:“你有后手,所以有恃无恐,对不对?愿闻其详。”
“云凌啊,”沈长河微眯双目,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灰绿色的眼:“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像那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么?”
“公子这样的人会求死?我不相信。”李云凌一边思考,一边说道:“那么,你……难道是在赌?”
“赌”字一出,灰绿色的眼睛终于睁大了些许。沈长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轻声笑了出来:“哦?”
李云凌咽了口口水,却紧紧地闭上了嘴,并不作答。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隐约猜出了些什么——虽然,没什么确凿的证据。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惊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也学会了掩藏自己的内心所思所想了?难道真的是,近墨者黑?
“你说的没错。”
见她迟迟不肯说话,沈长河终于开了尊口,缓缓道:“我是在赌。”
裴轩也好,李云凌也罢,二人都曾规劝过他;而且他自己也想过,若自己行差踏错哪怕一步,不只是自己一人、包括整个西南军政府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若赌输了,他又有何颜面于地下见素未谋面的母亲。他的母亲、前任将军嬴风毕竟也是一代枭雄,若这大好基业间接毁于他之手,岂不是叫全天下人耻笑?
明灭的火光之中,沈长河年轻绝美的脸上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穆:“云凌,你怕死么?”
“我不想死。”李云凌诚实道:“但真到了避无可避之时,我也不会畏惧。”
沈长河终于从软榻上站起,披了一袭雪白狐裘便拽起她的手腕,道:“随我来。”
十万军队是个什么概念?此前李云凌从未想过。可如今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瞰下去,她却只觉从头到脚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眼前也开始泛花——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虽夜里天色暗淡,但那冲天而起的耀眼火光却分外刺目,竟活生生将这苍茫黑夜照的亮如白昼。百越经济军事均很落后,但此刻他们身上散发出冷冷光芒的铁甲,却也足以叫城内为数不多的守军本能地心生恐惧!
“阁老,城内守军还剩多少。”
“不到八千。”裴轩眉头皱得死紧:“城外援军约有一万,但兵分四路且没有个三四天到不了。”
沈长河淡淡道:“不急。粮草武器补给可还充裕?”
裴轩愣了一下,才答道:“八千人不需要太多粮草,如果加上百姓……也能撑个十天半月。”
“足够了。”沈长河微微颔首,忽然凑近裴轩耳边,低低说了句。李云凌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可却看得见裴轩脸上的惊愕:“真,真的?!”
“我那位算无遗策的父亲留下的锦囊妙计,岂会有错。”沈长河老神在在道:“凉州城坚不可摧,固守不出乃是上策,一切等将军回来定夺。期间若生变故,我来应对。”
裴轩张大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长河,不要胡闹!如今这局面岂是你一个人能应对的?保护好自己比什么都强,我可不想对不起你的母亲!”
“我也想独善其身,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沈长河微笑道:“当初是我太过自私阻拦阁老才酿此大祸,如今只想图个将功折罪。”
得到这样的答案,裴轩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他这话是当着所有军政府官员的面说出来的,直接的后果就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一人身上——同时,也摘清了萧子业和裴轩主臣二人的过失。
此时此刻,众家臣都面面相觑,因为没有一人知道沈长河给裴轩出了什么主意,但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裴轩想救西南军政府,但被沈长河给耽误了,而后者的初衷在于保全自己。
那么,为什么保全自己却必须要退守幕后、不肯配合裴轩向将军进谏?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将军忌惮他“前任将军之子”的身世,畏惧他与自己争权。如此往深一想,众人心里皆是唏嘘。其实,自将军大婚上这个混血年轻人首次亮相之后,所有人就对他既怜爱又惋惜:怜爱他举世无双的美貌,同时惋惜他无依无靠、又落了个终身残疾,没人想过他身为嬴风将军的独生子、原本就是有继承权的这件事。
——或者说,就算有人想过,可谁又会去为一个毫无根基的废人发声?趋利避害,本乃人之常情,自古至今,概莫能外。
如果说这一晚是沈长河第一次以“前将军嬴风之子”的面目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那么七日之后的正午,这位单薄羸弱的青年则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大事”。
这世间的事,总是不按照常人推算发展。当天城中众人都以为粮草储备至少能挺上十天半月,可到了第六天夜里,城中竟已开始闹了“饥荒”,而军中也开始不安定了起来。
城外。百越军师侬智高端坐在车撵之中,在万籁俱寂之间安静地抬眼看向城墙上的人们。隔得太远,加之年事已高,他根本看不清那上面都站着谁;可他知道,自己下令先遣部队强攻三日都未攻破这坚不可摧的城门,如今士气已然衰退,再行前日之举无益,不如就这样静静地等上两天,耗上一耗。
城门前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只有仍残留的鲜血提醒着在场的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短暂却激烈的交锋。
乱世之中,人命本如草芥。没有谁会因这点鲜血伤春悲秋,他侬智高不会,城墙上的西南军政府官员们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