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玓若有所思地说道:“南安虽难,却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郑明府,贺寿,甚至刚才那行事不正的典吏,也算得上是在认真做事。
郑寿铉只是笑了笑,留虞玓吃了盏茶后,才摆了摆手让他离去。
…
南安不算大,役丁班房搜查起来,却也很是费劲。
虞玓这数日跑了几趟刑房,去的次数多了,那典吏也敢于在他面前倒苦水。
他们这做事虽然有些僭越,并不是事事都按着章程来,可到底也是在做事。可刑房对比起吏房和户房等,毕竟是下等。而且时常接触牢狱与犯人,尤为人不喜。
刘实再就从来都不去牢狱,只要是关押的犯人提审,他从来都是让人带出来再说话。有这样的由头在前,这刑房的地位低下也隐约可见。
原本抓捕的事情是班房在做,可时常也会被推给刑房的人去处理,这役丁也不大听使唤,总有种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虞玓淡淡说道:“专人专事,怎可混乱到一处。倘若出事,又何人来负责?”
刑房典吏,也是方元苦笑着说道:“总归不是得了主簿青眼的那几个。”他这几日和虞玓走近了些,说话倒也肆无忌惮了起来。毕竟本来就不受看重,这偏向何处,对他而言其实意义不大,就算再去巴结主簿,这两三年的冷落,他也是看得清楚。
这衙门内,就属仓库、签押房与户房吏房等最让刘实再看重,悉数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虞玓听着方元的牢骚,信手把处理完的文书丢给他,“那些被压着的陈年案子都翻出来罢,等我问过县令,能审理的都先处置完。”
方元蹙眉说道:“可那些都是……”
那些都是没钱没势,虽说是要断案却没有任何可榨出的油水,故而一直被拖延至今的案子。而这些翻翻检检,在历年来可以数出不少。
“没有汤汁茶水可吃,故而一直留到现在。”虞玓打断了方元的话,“可我为官,难不成便是为了生吞百姓血肉不成?”
方元抿唇,这数日县尉在刑房进出,便是在检查这一些案卷,想来也是打定了注意。
“我这就去安排。”
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若是要开审,都是需要人去跑腿通知的。
虞玓语气温和了些,“有劳了。”
…
十月初三。
虞玓花了一日的功夫,只审了两个案子。
十月初四。
五。
十月初五。
十。
十月初六……
十月十五。
正是月圆,铺满了一地的水光。
白霜进门的时候,正看到虞玓埋首案牍的模样,那身影与她半个时辰前看到的并无变化,她轻叹了声,把煲好的汤放下。
咔哒的轻响让虞玓眨了眨眼,酸涩的泪泛起,他眯了眯眼,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白霜忍不住笑起来,“郎君再这般日以夜继,身子怕是要撑不住了。”
虞玓以手背碰了碰汤碗,“多谢白霜姐姐。”
白霜摇头,“那可是厨房做的,我不过是担了个端过来的功夫。最近您一直与郑明府一同审案,您才是需要注意身子。”
这接连两句都是让虞玓注意身体,足以看得出来白霜是如何担忧的了。
虞玓道:“翻开案卷,才知人性晦涩。有些案情积压许久,见之不忍。”
白霜抿唇,“那郑明府也当真是个明哲保身之人。他有着县令的名头,哪怕稍微强硬一下,都不至于到今日之境地。”这话确实是通透,但凡郑寿铉据理力争,这现下顶多也就是楚河汉界,绝不至于现在这般模样。
虞玓掩上明日要审的案卷,吞下一声发困的哈欠,懒懒地说道:“这地儿是我选的,也是赖不了旁人。总归现在是有些起色,不至于一成不变。”
白霜捂嘴笑道:“您也是不知道,早前外头可多是觉得您是个痴傻的人。南安人都认为上衙门都是要钱的买卖,到现在都敢上门来了,这半个月的变化,我们都看着呢。”
虞玓也忍不住摇头。
这却是一桩笑话。
方元派人去告知那些报案的原告被告前来衙门,起初有那冤主死命叫着家中贫贱兜中空空,硬是不敢上县衙来。
还是虞玓亲自登门去一个个给请来的。
这简直荒谬又好笑。
虞玓叹息道:“扭转百姓的看法非一日之功,慢慢来吧。”他吃了两口热汤,捂着嘴咳嗽了两下,对有些担忧的白霜说道,“莫要担忧,我今日早些歇息便是。”
白霜便亲眼盯着虞玓熄灯了才算数。
毕竟也不是没有嘴上应着,其实还未休息的时候。
屋舍内漆黑一片,半开的窗户外不知何时凝聚成一团漆黑,原本的月色被彻底遮挡住,很快如同水流般的漆黑涌动起来,如同膨胀出了四肢与头颅,弯起的漆黑长条倒勾着,在月下露出了一点点白色。
硕大的兽挤进了屋内。
果然狸奴是水做的生物。
不论多大的猫都是。
屋中的主人好似睡着了,漆黑的庞大存在踩着毛绒绒的地毯,锋利的爪子伸出,又伴随着走动而缩回。他谨慎地踩着月光,介乎光影之间,慢腾腾地走到床边。
“……大山公子?”
虞玓似有察觉,挣扎着半睁开眼,瞧见是何物后咕哝了声,自发地挪了个位置给他。许是真的在半睡半醒间,那挪出来的位置压根就不够大山公子俩腿。
他挑剔地衡量了这床铺的位置,最终还是一跃而起,把大半个身子压在了虞玓的身上。
虞玓默不作声地再往里面挪了挪。
“嗷呜——”
猫低低训斥了一句。
虞玓带着鼻音软声回了一句,“是你胖了。”他照着以前的经验给留床难道有错吗?!要不是现在是大猫猫出现,就连这一点床位都是没有的!
兽勃然大怒。
虞玓在刺痛中彻底清醒,感受了一下脖子上的咬痕,确定明日还是能遮掩住后,就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追责的打算。
可他虽然是清醒了,还是困顿至极。
明日还要早起,若是再不趁着时间休息,怕不是回头又得被白霜追问是不是半夜又爬起来做事。他翻了个身,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去蓬松柔软的毛发里,咕哝着说道:“莫闹,不够睡了……”虞玓甚少主动亲近,这整个人贴上去了,大山公子的气焰就软化了虽然还是忍不住磨牙。
这对着人就跑,对着大猫猫的模样,倒是亲近得很啊……
若是虞玓知道兽的想法,必然是会理直气壮。
这人和猫猫能一样吗?
…
老六是南安县的农户。
他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了许久,自打隋朝那会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了。他每日的活计就是去搞他那盘下来的农田,辛辛苦苦大半年后,在秋日把收下来的粮食变卖,只留着一小部分给自家人吃。却是舍不得多吃,多是换了粗粮放着,能填肚子就算了。
到了秋日,农活忙完了,过了十月事情就少了。
往常这时候,他总是和家里人打完招呼,然后就去县城里寻一份短工。断断续续做到过年前,少说还能再挣到一点钱。
不过最近他除了打短工外,闲着的时候总爱往县北去。
留他暂住的亲戚笑话他,“你是要进县衙做工不成?怎日日总爱往那里去?”
老六是个憨厚的脾性,闻言连忙摆手,操着一口乡音说道:“我是听说,最近那新来的官家老爷,好像是在审案子?”
老六亲戚不在意地说道:“那衙门官司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最近是兜里有钱了?都敢进衙门了?那上回你差点都被多收两成的小包,这事你都给忘了?”
老六粗糙的大手在自己身上蹭了蹭,这才取了个包子吃,含糊地说道:“对,我说的,是那个县尉,就那回头拦了人,没给我加钱的那个。”他说得有点颠三倒四,老六亲戚听了好一会才认出来他在说啥,笑着摇头。
老六亲戚是做买卖生意的,每年也就这时间会在,对衙门内的变动倒是不甚清楚。只囫囵听了个大概,也不当回事。
他媳妇在旁边倒是听完了老六的话,插口说道:“老六说得,莫不是那冷脸郎君吧?就是那整日不爱说话,冷着张俏脸的那个?”
老六连连点头。
亲戚媳妇笑着说道:“我就猜你说的是他。我也听说了,他和明府两位正在翻着以前的旧案在判呢,最近那衙前,可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亲戚蹙眉,“又是旁生的捞钱买卖?”
亲戚媳妇推了他一记,嗤笑着说道:“说的甚话?你以为那徐婆子能掏出来什么钱?她那家徒四壁的,还不如咱家破落那会子呢!那撞断了她腿的货郎早前跑了,徐婆子也拿不出钱来打官司,那衙门就一直扔着她不管。不过我听说啊,四五天前,那冷脸县尉亲自带了人跑了一趟官桥镇把人给抓了,昨儿就审了呢!”
老六对那徐婆子也有记忆,毕竟就同在一条巷子内的人。当初徐婆子受伤那会,还是老六和亲戚一同给送去医馆的,自然对后续的事情有些印象。
“那倒是还不错。”亲戚点了点头,末了不忘多加一句,“真不收钱吧?”
“去你的,你是觉得我骗你还是怎的?”
亲戚媳妇和他闹起来,老六又摸了个包子,悄悄留了出去。他今日的短工结束了,到傍晚才要去酒馆后头再搬一趟。这余下的时间不多也不少,他走着走着,竟又是回到了县衙门外去。
只见衙门大开,外头探头探脑站着的人不多,却也不少。
老六还没伸出脑袋去,就听到里头的一阵哭天抢地,惊得他往四处看了看,拉了个看起来还算好说话的书生打扮的人,“这,这里头是怎么?”
那书生斜睨他一眼,虽然有点嫌弃老六的模样,但还是回答了他的话,“刚明府和县尉破了个案子,把之前一被冤屈的女子释放了。”
老六诧异,“这怎么能被冤屈呢?”
这冤屈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清楚的。
书生嘲讽地低语,“那刘实再在一日,这种冤屈可算不得少。”他鄙夷地说完这句,却又警惕看了眼周围,这才咳嗽着说道:“那女子早前在家侍奉公亲,养儿育女,端得是女子典范。可有一日家中丈夫跌井而死,家中父老一概说是她与丈夫起了冲突,故而一气之下把人推下井口而死。”
老六懵懂地点头,“那,那人已经死了,也有人证,怎么就冤屈了?”
书生摇头,矜持地说道:“这人证虽然重要,但是物证还有尸体也是要检查的。这人是在月前死的,所以仵作有做了检查,确定是被淹死的。所以就定了女子的罪行。可近来县尉派人再查的时候,就发现尸体有些许不对劲之处。”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里面判刑的说辞确实晦涩,这百姓寻常也有点听不明白。瞧着这书生说话清晰,不紧不慢的模样,便不知不觉全凑过来听。这聚集的人多了起来,说话的书生也顿觉有脸面,这话也越发清楚起来,“咱们想啊,这井口挖出来,也就方寸大的地方。又不是河岸溪水,寻常也就盆口大小。这人要跌下去,而且还是被女子用力推下去刚好淹死的,人总不能是直上直下的吧?”
围观的人不自觉点头。
“这么点地方被猝不及防推下去,那头肯定会撞到井壁,以那强劲的力道,就算没流血也定然是破口了。而且不会是小伤,可这尸体上寻摸来寻摸去,就是连指甲大的伤疤都没有,这说明了什么?”书生故意压低了声音问道。
老六紧紧皱眉,突地说道:“人是被丢进去的!”他想出这答案的时候,激动得连声音都有点破音了。
书生那装模作样的扇子猛地合上拍在掌心,“就是如此!大家想,这人要是被推下去必然是有撞击伤。可那尸体上没撞击伤,就说明是被打昏或者是直上直下丢进去的。可偏偏人证说的是‘亲眼目睹了娘子把人推下去的’,这话岂不就是矛盾了吗?”而且更别说身为女子,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力气把人打晕后还丢进去的事情了。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碍于这个变故,县尉当机立断寻了那几个人证过来,分开一一盘问,也不说其他,就说其他的人认罪了,问他们究竟认不认。若是不认,就罪加一等,若是认了,还能从宽处置。就这样耗了半日,果然有人撑不住改了口!”
说到激动的时候,他连脸上都带着薄红,“咱这新的县尉当真是有法子,这一个个询问也都是拖到堂上来的,咱也看得明白清楚!竟然是那死者的兄弟看中了自家嫂子的美貌,强逼不成又被死者发现,吵闹起来的时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人打晕丢进水井了!而那二老膝下就这么俩儿子,冷不丁死了一个,另一个还是凶手,他们这老王家的一合计总不能两个都折损了,便把那无辜的嫂子给退出来顶罪!”
老六连同旁观的看客都忍不住摇头,连声说道怎能如此。
书生敛了敛衣襟,义正言辞地说道:“这当然不可了!不过也亏得是虞县尉明察秋毫,才没让那娘子冤屈了去,好悬救回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话说到最后,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咬牙低斥,“而那些只钻进钱眼的家伙,怎能知道人命的贵重!怎能知道国法的不容侵犯!俗不可耐!”
有那默默点头的,也有不敢应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