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桩案子,案情分明,少有缺漏之处。
问题只在于石庄的抛尸。
石庄在县内的名声不错,抛尸这样的名头套在他的身上怎么都不太合理。虞玓敲了敲桌面,按照律条,石庄犯了“诸残害死尸,谓焚烧、支解之类。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缌麻以上尊长不减。”这罪名还是不算小的。
郑寿铉正如虞玓所料那般做出了判断,认为石庄还是犯了律法。
有百姓听闻,便窃窃私语起来,“可是那人又不是石庄所杀,只是把尸体丢出来,也算是犯法了吗?”
“谁想在家中死人啊?”
“我觉得倒也没错……”
那书生咳嗽了两声,说了两句律法无情。不过这心中确实还是有点为石庄打抱不平。
大抵是因为那雇佣的袁莱本身也不是个甚好人,他在这县内也算是游手好闲,偶尔闹事总是有他的参与,算不上罪大恶极却也着实烦人。故而在与文质彬彬,一贯儒雅的石庄对比起来,大家心里自然是偏向石庄的。
虞玓在石庄低头打算认罪的时候,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为何要崩塌后把人搬出去丢尸?若是你不抛尸,和闻讯赶来的武卒里正解释清楚雇佣与缘故,此事与你本就无干系,更不需要担上责罚的罪名。”
石庄苦笑着说道:“某乃一介草民,哪里看过死人?那日猝不及防看到,心里油然而生畏惧,也没怎么多想,就把人给运出去了,故而……”
“你没见过死人,那你在搬运袁莱的时候,是否也无法断定在那一刻,他究竟是死是活?”虞玓沉声道。
石庄愣了愣,青白的脸色上像是浮现挣扎的色彩,片刻后艰涩地说道:“县尉说得没错。”
虞玓回头与郑寿铉说道:“明府,下官以为此事还有些斟酌的余地。若是石庄在搬运袁莱的时候,袁莱并没有死,那这罪名与案子怕是要再变上一变。”
他们这边说着话,外头站后面的着实听不大清。
就有人从前头传到后头,嘀咕着,“怎县尉这话说着,像是还要给石大善人多加罪名似的?”
“怎能如此?那袁莱死就死了,这怎死了都不安生!”
“石大善人定然做不出来那种害人死亡的事情来,那县尉是不是失心疯了?”
站在门外的书生本是站在县尉这一头的,毕竟律法大于人情,可是百姓的嘀咕声越发大了,这让他也有点动摇。
这县尉未免过于苛求了些。
那大堂内,郑寿铉倒是一下子就听明白虞玓的弦外之音。
他沉声问道:“石庄,你与这袁莱可有旁的过节?”
石庄坦然地说道:“先前曾与他有些争执,不过后来我妹子走失了,我就懒得再与他理会,只一心扑在寻人上。数日前,他求到我的门下,说是想让我给他个活计,我想着刚好要疏通那口旧井,就让中人过了目,请了袁莱帮忙。”
他有理有据地说着,娓娓道来的嗓音有些沙哑。
外头听着的书生给人解释道:“石家的二姑娘在半月前确实失踪了。”
虞玓知道此事,因为石庄在半月前有来县衙报案。
郑寿铉理了理案情,认定此案还有些模糊与斟酌的余地,暂且收押石庄,留待数日后再行审问。
惊堂木落下后,石庄被狱卒带了下去。
这日的案情却难得没给人一种大快人心的感觉,相反甚至还觉得苛刻严峻了些。毕竟石庄的为人摆在那里,若是因一场意外而吃罪,着实让人可怜。
有大汉嚷嚷着,“那县尉怎生了得,分明是无中生有,还要给那石庄再安个罪名不成?”
书生有心反驳这本就是正常的质问,算不上是刻意偏颇。只是他左右看了看,许是被大汉挑起了心思,不少百姓也是这般认为。他索性住了口,打定主意数日后的审问必定要再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寿铉与虞玓退回内衙,只听到明府淡淡说道;“赤乌,此案若是处理不当,怕是百姓不服啊。”石庄在南安县一贯是大善人的形象,而那袁莱又是个猫憎狗厌的痞子,这人的心中自然有一杆称,人命与人命之间是一般重,可人与人之间又往往不是。
虞玓淡漠地说道:“石庄若当真是心善的人,那他再如何畏惧,也不应当抛尸。”
郑寿铉颔首,“这确实是一个疑点。要去彻查一下石庄与袁莱所谓的矛盾究竟是为何。”
虞玓欠身,“此事下官会让人去查。”
郑寿铉摆了摆手,此事了了便自回去后院歇息。
虞玓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绕回去县衙的大门,拐进了左侧的道路。那正是通往牢狱的方向,经过布满荆棘的墙头,他踱步进了狱厅,绕过瞭望的亭子,往南面关押着轻监的监房去。狱卒小跑着跟在虞玓的后面,问清楚县尉的来意后,赶在他的前头帮着他开了门。
冬日本就冰寒,这破落狭小的监房更加冰凉。
石庄就站在那小得钻不出人的窗户前,听到门传来的动静,不由得转过头来。但见是虞玓,忍不住摇头,“我还以为会是明府。”他这话说起来就有些刻意嘲讽了。虽然郑寿铉算得上是一个有点操守的文人,可到底不是个合格的明府。而身为富商,石庄许多事情都比常人要看得更透彻。
虞玓让狱卒在外面守着,跨进这阴暗的屋子内,“我来是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石庄表现得很服从,“县尉尽管问。”
虞玓慢吞吞地说道:“你说当日与袁莱在街上发生了碰撞争执,故而有了摩擦。那么当时,二姑娘在吗?”
二姑娘这个词语显然是石庄的隐痛,一旦提及脸色就微变,沉默片刻后,石庄道:“在。”
虞玓颔首,“第二个问题,半月前你来县衙报官,说是二姑娘失踪了。起初十日.你都很是配合班房的人,内外调查都在一处。可为何最近几日,你却开始不再如之前那般上心?”
石庄冷着脸色说道:“失踪了十日,又是一位姑娘家,县尉认为她平安归来的可能有多大?”
“所以你是放弃了?”虞玓追问。
石庄默认了这个答案。
虞玓面无表情地说道:“我问完了。”他冲着外面的狱卒示意,正要退出去让狱卒来锁门,却听到身后石庄一句拔高的问话,“县尉是否在针对于我?”
虞玓停住脚步,回眸望着石庄。显然是刚才在堂上的审问,让石庄看起来有些疲倦狼狈,可他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看着虞玓的模样甚至像是涌动着焰火。
虞玓抠了抠袖口,敛眉轻声说道:“你有何值当我去针对?是你之家世财富?还是垂涎你家的姑娘貌美?亦或是……”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石庄的相貌,“以为我看中了你?”虞玓的眼神冰凉犀利,刺得石庄也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一步。
那种漫不经意的随性淡漠让石庄忍不住有点发毛。
就像是……
石庄蹙眉,虞县尉怎能随口说出那样的话?!
虞玓出门去,示意狱卒关了门,派人去刑房班房知会了一声,这才绕回去自己的院落。白霜在虞玓刚进门的时候就迎了上来,轻声说道:“大山公子来了。”
虞玓微愣,抬头看了下现在的天色,尚且没到傍晚的时候,他怎么会过来?
他本来还有旁的事情要做,闻言倒也只能推后了些,先行去了正屋里头。果不其然一头漆黑的兽正盘踞在地毯上,洞开的大门来往都无甚人敢抬眼去看,那凛冽的模样足以看得出来这狸奴现在的脾气怕是不怎么好。
虞玓这宅院能进出的只有自己人,也得亏是这样,暂时还没听到甚么风波来。
他进了门去,先是把门板给合上,这才漫步走到大猫的身旁坐下来。甩着的大尾巴啪叽一声就搭在了虞玓的身上,很快就顺势盘在了手腕上。
虞玓任由猫尾巴牵着手腕,席地坐了下来。
“魏王现在应当是在忙着别的事情,朝堂上按理来说不至于出现其他的变故。就算是有那碎嘴的,以您的宽宏大量,也不会为此发脾气。怎现在这般模样?”虞玓淡淡地说道,另一只手揉了把猫脑袋。
他蓦然转回头一下子啃住了虞玓的手。
虞玓抽了抽,没抽动后只能无奈说道:“这可不干净。”
化身为猫的时候,殿下是说不出话来的。只虞玓能从大狸奴那慢吞吞挤压过来的模样中看出来想必是着实有些气狠了。
虞玓左思右想,倒也当真想不出来究竟是何事会闹成这般?
若是现在太子殿下亲自在此处,必然是不会流露出一分一毫的情绪。但是大猫不同,狸奴的本性就是自由放纵,这若是心里憋着气,要看出来倒是不难。
猫阖眼。
齐王叛乱。
这件事可谓是一个乌龙,却也震撼了朝野。毕竟这一次叛乱的人不是外人,偏是圣人的第五子。
齐王天性率直爱顽,又是个天之骄子,做事出格伤害百姓那也是常有的事情。属官权万纪是个直言不讳,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多次劝说齐王无果,甚至被齐王怀恨在心,试图射杀权万纪,而偏生这件事并没做完全走了风声,被权万纪发现后上报朝堂。而圣人自然是派人前来质问,齐王在惊恐与幕僚的蛊惑下直接肢解了权万纪并起兵谋反。
此事虽然被速速镇压,却也累得圣人心伤。
而宫闱中更是郁郁寡欢,少有乐色。
李承乾自然不会因为齐王的谋反而动容,只是此事巧合到有些诡异。这让他不由得怀疑起此前齐王身侧那几个所谓的幕僚,只是人还没抓到就已经悉数自杀了,倒是绝了个干净利索。
这有种不着痕迹的算计感。
他不喜。
南安虽然偏安一隅,过些时日自然会得到消息。
幽绿的兽瞳闪烁了一瞬,他叼着虞玓的手腕磨牙,却也没有真的咬下去。现在的牙齿咬合力可不是之前能比拟的,甚至能直接穿透腕骨。
虞玓好不容易给这头兽顺干净了这一身的毛发,幽幽地说道:“这薅下来的毛发要是能做成褥子,怕不是已经能做成两床了。”
兽不以为意,甚至躺倒在虞玓的膝盖上打滚,让那衣襟都染上了漆黑的毛发。
虞玓忍不住摇头,抓住兽头两侧的毛发,小心地对上幽绿的兽瞳,平静地说道:“您还是少来为妙,此处没有在京城的挡箭牌,要是真以为您是凶兽,措手不及伤了您那就麻烦了。”
徐庆所说的话,他显然是记着了。
兽低低咆哮了声,嘶吼闷在了虞玓袖子上,也传不出多远。
虞玓扯了扯。
没扯开被压着的袖子,继续忍着从喉咙里的叹息声,他喃喃说道:“若是论及细水长流,可当真是哪一个都比不上您现在的耐心。”
且不说太子亲自出现确实是不能,可是大山公子是确凿在虞玓的身旁待了将近九年的时间,虽然到了京城的时候已然渐渐少了些时日,可每月总归是会有半数的日子。这样习以为常的日子,不论究竟太子是有心算无心还是随性而为,这留下的印记都是极为显著的。
至少虞玓当真生不起推离大猫的心思。
虞玓闷闷地薅住狸奴背上的毛发,幽幽地说道:“我应当现在就把您给丢出去。”
漆黑的兽漫不经意地听着,一只大爪子无聊地拨弄着虞玓的手指玩乐,他小心翼翼地收着指甲的力度,生怕抓伤了相较于现在的体形来说太小的手指。
对牛弹琴。
“牛”甚至还故意左耳进右耳出。
…
夜深,虞玓从库房出来。
陪着他翻找卷轴到现在的几个典吏也不住打着哈欠,虞玓一个个让他们先行回去歇息。自己提着灯笼慢悠悠地走回来,纵然是宅院里的多数人也都入睡了,门外只留了个在等门的徐庆半睡半醒地打着哈欠。
虞玓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歇息。”
徐庆忙不迭地抹了把嘴,把刚刚昏睡冒出来的口水吸溜进去,轻声说道:“郎君,白霜给您温着热汤,我去厨房给您取来?”
虞玓摇头,看了眼他的腿,“去休息,别腿刚治好没两年又复发了。我自己去便是。”
徐庆被他瞪了眼也不敢再动,在后头目送着郎君的身影,下意识敲了敲自己的大.腿。他这双.腿确实是常年冰寒,还是当初郎君塞了钱给他让他去看病,倒是多少有了缓解,就算是在冬日也不会那么难捱了。
徐庆咧开嘴笑了笑。
跟着一个会惦念着属下.身体的郎君,再怎么样都比刘实再那种人要好上太多了。
虞玓在厨房喝了热汤,着实是暖和了这一身的凉意,把汤碗泡着顺手洗了。虞玓提着灯笼绕出来厨房,慢吞吞地往正屋走。
浓郁的漆黑在虞玓的身后渐渐浓缩成型,虞玓仿若有所察觉地回头,硕大的一头兽就撞到了他的怀里。
……行吧,虞玓倒是没想到殿下会一日内接连出现两次。
他捉住要甩过来的长尾巴,懒洋洋地说道:“若是要上.床,您这爪子怕是都要擦擦。”
冬日淅淅沥沥的雨天就是这般烦闷。
虞玓还没推开门,手中的尾巴就猛地窜上了他的腰身,把人用力往后一扯开,紧随而来是粗粝的咆哮声。
比起当初更像是猫叫的嘶吼,现下的兽一声吼叫,便直接如同凶虎再临,惊得刚进了门的徐庆立刻滚了出来。
趁着朦胧的月色,只能看到一团漆黑挡在了郎君的前头,像是不愿意他进屋那般,而威胁的吼叫声接连而起,那恶意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