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这是……”萧白石擦了擦脸,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可他全身都软绵绵的,使不上任何力气。
没有外界的刺激,只是他自己难过得站也站不住。萧白石半个身体都趴在了祭台上,手指徒劳地一抓,碰到那五弦琴时蓦地被烫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做了个挥开的动作,那张琴顿时跌落在地,摔成了两截。
撕裂的声响仿佛唤醒了萧白石的意识,他脚酸手软的难过缓过了这一阵,站直了,心里默默地想:我不要再这里找了,我要出去,去看父亲和应长风到底怎么了。
他直起身,还未有所动作,身后有个声音道:“你好些了么?”
萧白石愣在当场。
那把嗓音又柔又软,很是温和,听来如沐春风,说不出的令人想要亲近。萧白石意识到岩洞内居然出现了第二个人,一时不知该不该转身去看。
万一是什么奇怪的……鬼魂?
他不怕鬼,可这也太吓人了一点。
萧白石始终不回答,那声音又道:“你是小炎要保护的那个孩子,对不对?”
小炎……?
世上大约只有一个人能这么称呼萧鹤炎。
萧白石转过身,张了张嘴,一时间发不出半点声音。
来时路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五官清晰、衣袍褶皱都生动得不可思议,若非不那么真实,萧白石真的要怀疑面前的是哪个突然出现的人。
可惜他不站在地上,煞有介事地坐着,反而像某个分神。
就如同,当初父亲闭关时看守各处的身影一样。
这分神长着一张熟悉的脸,五官与应长风相似极了,可眉宇间的气质截然相反。温润如玉的神情,带着一点哀伤,一点悲悯。
“……你,”萧白石鼻尖酸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分神嘴角弧度不变,眼中却溢出了越发温柔的笑意:“你知道我是谁?”
萧白石不自禁地“嗯”了声,察觉自己从喉咙到手指都颤抖不停。他不敢说出那两个字,踌躇良久,最后只喊了对方的名字。
“辛夷,对吗?”
第71章 生灭轮回
九天银河深处,上方石壁不知为何会有的水滴“啪嗒”一声落下,在空旷的岩洞内干脆地回响,被无限放大了,格外清幽。
没有半点光,但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周遭的情形都能完全看见。
说出那两个字后,萧白石的喉头发紧,手指用力握住外袍一角,捏出好几条褶皱。他说不上来自己这时的心情,好似梦里才会想过的事忽然成了真,又像幻觉,不敢、也没想法怎么去确认。
辛夷为什么会在这儿?这是他的残魂吗,和姜缘一样的残魂?
还是他的执念一直散不去,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安静了百年的分神?
那辛夷会知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么?
比如萧鹤炎对应长风的所作所为,比如他喜欢上了应长风,再比如他们刚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父亲现在如何,他会看见吗?
如果看得见,辛夷有什么样的情绪,他想听自己叫一声爹爹吗?
萧白石脑子里一瞬间掠过无数种可能性,灵识里有什么振动了片刻,像惊讶,诧异,但又有久违的怀念。他期盼这一天很久,但萧白石不太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他全身都轻飘飘,更分不清现实与虚假。
振动的,是早已融进他骨血的那点内丹碎片吗?
见到了原主的分神也好残魂也好,引起呼应,烫得他热泪盈眶。
对方良久没有说话,萧白石怕他看见自己的失态,急急忙忙低头擦了擦眼泪。
便在这时,那把温柔的嗓音又响起:“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萧白石沙哑道。
他听完那话,突然有种被无限包容的感觉,他说什么都有道理了,他犯的错、受过的委屈,一瞬间都能倾吐。
这很特别,与萧鹤炎不一样——萧鹤炎是如山的一个人,挡在萧白石面前,把风雨一一遮去,但也无形中给了他山一般的压力,让他不敢表现出任何脆弱。山崩的恐怖是会压迫人的。
但他在辛夷面前能淋漓尽致地展示负面情绪,不怕惹对方担心。
他说不知道,辛夷就没追问了。分神大约有个寄托,这时脱胎而出,还能缓慢地移动,朝他走来抬了抬手,似乎想摸一摸他的头发。
但辛夷到底没动,沉默着,等萧白石把眼泪都擦干。
萧白石抹了把眼睛,有点怨念的口吻,道:“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
辛夷颔首:“确是不在了,能见到你,我也是七分意外三分惊喜。”
萧白石问道:“为什么?”
辛夷没有立即回答,他离那祭台很近了,凌空拂过被摔成两截的五弦琴。水滴旋即滴落,又是两次如同琴音般的乐声,萧白石这次感觉到了,这不是什么妖术,也没有任何的捷径手段,其实只为最简单的通灵术而已。
他也能做得到。
但一点遗留分神尚且能完成,辛夷活着的时候,还不知到底有多强大。当年真正的、被姚虚传承的通灵术,又该是如何操纵天地万物的呢?
像突然发现了一座宝藏,却无从下手。
萧白石想着这些,摊开手,看向自己的掌纹。
“你很厉害。”辛夷弯了弯眼角,“总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
萧白石懊恼道:“不……我只是……”
辛夷打断他:“你自己的修行不要总想着别人给了什么,是叫白石?你很好,能来到这儿找到我,就足以说明一切。”
萧白石皱起眉头:“难道不是来了,就都能遇见么?”
“不是。”辛夷向后撑住祭台,手指摩擦过凸出的石头,“小炎来了就见不到,因为他不会通灵术,听不见那个乐声。”
可他一定很想见你。
萧白石暗道,没有多说,只懊恼自己平时伶牙俐齿,真到了传递消息的时刻竟然嘴笨得说不出半句好话。
辛夷道:“通灵术现在只有你自己了解一些了么?”
萧白石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挺好的。”辛夷失笑,“法术原本很好,但……还是不要为太多人所知了。”
萧白石突兀地问:“你以通灵术驱动水滴发出乐声,这才引我前来,寻常的分神没有原主的力量不能这样——怎么做到的?”
他指了指那把断掉的琴。
“这张琴是我做的,那时一心一意,没有想其他任何。”辛夷微微笑着,对他耐心地解释,仿佛他真的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需要言传身教,“它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形影不离,你知道剑修么?剑修的剑是第二灵识,我的琴也一样。有些时候我都不知道,是自己依附它,还是它造就了另一部分的我。”
萧白石怔忪道:“……是,我认识一个剑修,他说过类似的话。”
远山黛选择了我。
应长风当时是这么解释的。
万物有灵,萧白石忽然觉得这四个字前所未有的沉重。
辛夷叹了口气,道:“所以……那件事发生后,肉体陨落,元神俱灭,唯有这张琴上阴差阳错残留着我的一魂一魄。小炎发现后,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但又无法在一张琴上驱动灵识使人死而复生,只能将这件东西封存在翠微山,镇住了一道裂缝。”
什么裂缝?
萧白石隐隐约约知道辛夷在说哪件事,但他心里乱,一时半会儿记不起要紧的地方。
“后来小炎不知从哪里看来的邪路子,说以自己的心血为引,就可以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同生同死。于是他挖出了自己的心,留下一小部分维持生命运转,余下的,就和琴上一魂一魄的灵识绑在了一起,非要等他将死之时我才得以一同入轮回——”
辛夷说到这儿,表情有些哀伤地看向萧白石,道:“他太执着,对不对?绑在一起也没办法见面的,这代价太惨重了。”
萧白石从未听萧鹤炎说过此事,他以前只知道父亲执迷,心思太重,没想到还能做出这种罔顾人伦的举动。
阻拦生死轮回……
这不就是逆天而为吗?
辛夷知道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极为无奈地笑了一声:“他在害怕,我大概也是知道的。那么久的日子……他害怕黄泉路遥,几百年后人会走散吧。”
黄泉路遥,萧白石莫名为之感伤。
因为轮回就有来世,失去记忆,或许能遇到从前很重要的人,或许形同陌路,也或许永不相见。但这些甜蜜或者痛苦都随着死亡消散,所有人度过的又是崭新的一辈子,前世听着玄之又玄,带有意难平的眷恋,可太不切实际了。
曾经有修士在道侣死后寻找对方转世轮回之人,踏遍千山万水,寻过几十年,终于找到对方时,他曾经海誓山盟的道侣身为凡夫俗子,已是垂垂老矣。
那人不记得他,也不记得从前。
修士在一棵树下与她说了几句,竟还被她当做年轻的外乡人,送了一碗水。
经过此事后,那个修士从此心灰意冷,抛弃所有的思念与执着遁入山中隐居,不知下落。
萧鹤炎也曾想过么?
可他不肯找到最后一场空,索性更极端地拉着对方不放,要一起入轮回。运气好的话,他们说不定是同乡,是邻居,可以青梅竹马地长大,过一辈子。
等到那时,就算不记得前世情深义重,又有什么关系?
好荒唐,萧白石低着头想。
可这绝对是萧鹤炎能做出来的事,那会儿大约他没遇见过应长风,把这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遇见了应长风,他也没放弃。
不然不会留到现在了。
应长风是他抢来的一个替身,一个供他凭吊的花瓶。
萧白石此时见了辛夷,心服口服地承认辛夷的确与应长风极为相似。那时萧鹤炎面对应长风,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他大约有数又不敢确认,只知道没发生过任何僭越,否则应长风后来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说“无所谓”。
辛夷知不知道呢?
可能他也“无所谓”吧,只有萧鹤炎在局中无法清醒。
“我……”萧白石艰涩开口,“我是该叫你‘爹爹’,但奇怪得很,我叫不出口。”
辛夷笑得更好看些,他一笑起来,那点和应长风的相似就荡然无存。辛夷是很柔和的一个人,让萧白石情不自禁相信他的一言一行。
他轻声道:“没关系的,你真正该挂怀的是你的父亲,我与你,只剩一点微不足道的缘分。至于那个内丹碎片,经年之后已成为你的一部分,这些都是命中注定,你也不必因此觉得自己和常人不同。”
三言两语点拨开萧白石心中的迷雾,他沉默半晌,闷声道:“我明白了。”
“机会难得,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问。”辛夷说着,以一个云淡风轻的坐姿斜倚在祭台上,仿佛那是他能掌控的领土。
萧白石扬起脸:“你是魂魄,是灵识……但你有自己的认知,因为琴吗?”
“对。”辛夷道,“而且,等到你父亲死了,我也就不复存在。”
和姜缘的心魔不一样,他不执迷。
父亲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事,所以他还能和辛夷攀谈两句。
萧白石稍稍安宁了,他思及应长风老是提到的“二百年空缺”,眼下机会难得,错过了就不再有了,索性一起问个明白。
“道史没有记载?”辛夷先露出意外的神情,旋即释然道,“应该的,这是他们的丑事。”
萧白石问:“发生了什么?”
辛夷表情僵了僵,这事撕开了他的伤疤,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部分。可应过萧白石在前不得言而无信,他垂着脖颈思虑良久。
他绾着头发,低头时露出一小截后颈,和应长风全然不同的脆弱,但绝非菟丝花般无助。
如果应长风是锋芒毕露的剑,那么辛夷一定是坚韧不屈的竹。
不像,完全不像。
他能分得清楚,他喜欢的就是应长风,没有别人了。
应长风的傲气与洒脱,哪怕偶尔小心眼斤斤计较,那些组成了一个鲜活的人。他眉目间冷冷的骄矜,淡笑时的温度,不经意的挑逗……
是他的唯一的应长风。
并非任何代替。
萧白石想着,忽然听见辛夷道:“你想知道那两百年?”
“两百年前。”萧白石补充。
辛夷眼睛动了动,分明一点魂魄,却能看见内中有光在流淌。他犹豫地一掐指尖,最终下定决心似的,道:
“时间好像不太够,我尽量长话短说吧。”
第72章 不可追也
辛夷活了六百多岁,前四百年都懵懵懂懂。
姚虚收他为徒时,他不过是个还在学步的孩童,因为被一位前辈断言前途无可取代,姚虚这才破了不再收徒的誓言。
那年,姚虚已经是天下之师,翠微山人杰云集,熙来攘往。
辛夷年纪还小,听不懂那些讲经内容,终日在山中和共同修行的瑞兽们玩耍。赤豹、九色鹿、凤鸟……都是他的玩伴。
他听它们在风中讲述千万里外发生的故事,临水嬉戏,能玩上一整天。姚虚认为这是他的修行,对辛夷极为放纵,故而他与飞禽走兽们相处得久了,翻到不知如何与人沟通,炼气入道时还是个小结巴,不太会说话做事。
那时翠微山中已经暗潮涌动,姜缘惹出的祸事越来越多,最终经由道祖飞升、四极化灵池变动而引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