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漆黑,耳畔真空,连呼吸都暂停了半拍。
再打开五感时,萧白石听不见外面的所有声音了,他像误入某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但天光却和外面是一样的。
萧白石试探着往外走去,他胸口处不知何时一团光悠悠地发亮。低头仔细一看,他才发现是萧鹤炎在生辰给他的长命锁。
他确认过无数次,应长风也看过一两回,都认为这长命锁无比普通,和凡人们爱给家中孩子讨个彩头的银饰金饰并无不同。但这时他握着这长命锁,内中发亮,外壳也逐渐有点烫了,温热地捂在掌心。
指尖试探着敲了敲长命锁,本不该有声音的金属竟发出一声悠远的“叮”——
传出数尺远,裂缝最深处好似回应一般,有什么乐器的声音也轻描淡写地响了两下。像很早很早以前的古朴音符重见天日,乍一听竟有令人落泪的魔力。
昔日元神进入赤豹的记忆时,萧白石听见过谁在唱歌。
那腔调和这时的奇怪音符一模一样。
萧白石眉目一敛,随即朝发声的地方走过去。
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是魂魄还是早些年留下的古怪乐器,他总要见一见。
九天银河平日没人会来,萧白石所居云中迹虽然就在瀑布顶端,溪流也从云中迹的院子外面经过这才跌下悬崖,但他从没在意过这边有什么异常——天地灵气不如旁边的一叶浮萍丰沛,景致不如两座山外的兰渚佳期,若论开宗立派的重要性更不及十丈莲池、空山朝暮。
这就是个不起眼的瀑布而已。
但……山壁上的赤豹,萧白石情不自禁记起《翠微札记》中辛夷所写,他以前是用赤豹仙骨填补过一个封印,也把当时还未长成的小赤豹关在此处。
那么,封印的关键就是赤豹……吗?
自己抱回来的那只赤豹,萧白石回忆它的下落,应该也是在这附近的。从一叶浮萍出来时它跟着萧鹤炎,刚才在外面没有看见,会是躲起来了吗?
躲起来也好。
辛夷不会让赤豹再牺牲一次,萧白石也不会。
这么想着,萧白石顺着先前声音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三两步后远处的乐声突然停了。
手中长命锁的光也在同一瞬间顿时黯淡。
萧白石脚步停下,不知所措地转过身,来时的路沉沉一片漆黑。心里某种不祥的预感正在攀升,但他出不去,被困在了里面也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
“应长风……”萧白石喃喃道,又喊,“父亲?……”
会是他们出事了吗?
“叮”。
乐声又响了起来,萧白石退无可退索性大步流星地向前奔跑。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屏息凝神,在一片沉寂的识海中看清了山壁拐角处空旷的一个岩洞,内中放着一座简陋祭台。
和翠微入口处的山神庙相似的布局,本该有神像的地方却空荡荡的。
萧白石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上面摆了一张五弦琴。
他像被什么占据神智,贴近那张琴查看。
琴身没有任何异常,除了边角的装饰处有块非金非木的残缺,最末梢,不朽的木头上雕了一朵他再熟悉不过的辛夷花。
萧白石皱起眉头,伸出手正要试一试音准,却发现那张琴上没有一根弦——
宁静的岩洞中,忽地有一滴水坠在地面。
“叮——”
“……谁?!”萧白石猛地转头。
“你逞什么能!”
萧鹤炎怒斥,单手要去抓应长风的后心。
他受了伤,动作虚浮无力。应长风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手中剑意凝成一道屏障,将萧鹤炎横着推出去。没有半点废话,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细长的眼睛扫过萧鹤炎的前胸。
就在片刻之前他五感分明地知道萧鹤炎那处被穿透,但凡是个普通人,这一下就已经没命了。
修士大约能撑得时间久一些,萧鹤炎伤重还能与他拉拉扯扯,也许不严重。
应长风心下一沉。
“退!”他低吼,剑意辉煌。
魔气被剑意逼得缩成一团紧密凝结在沈移舟的身躯附近,天光乍亮,仿佛过去了一个漫长的黑夜。应长风回过头,竟然呆愣在原地。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画面:萧鹤炎四肢都带着伤,武脉半废——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他的前胸破开一个拳头大的洞,这时汩汩流血。
本该有心脏的地方空无一物。
萧鹤炎注意到他震惊的目光后,冷道:“看什么?”
应长风是不想和萧鹤炎多说话的,但这画面太诡异了。
他的心在哪儿?如果是一直都没有,萧鹤炎如何做到?如果是他还没到来时被沈移舟掏了,这么久的时间萧鹤炎又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
“……你的心。”应长风艰难道,“怎么……?”
“没有?”萧鹤炎满不在乎地笑了,“二百年前,我察觉到辛夷遗留的一张琴上有他的灵识,用他的琴弦、琴饰、自己的心与一小块元神打造出一把长命锁,戴在了白石身上,可以在各路妖魔的浊气中保护白石一次。”
“……”
“至于其余的……咳咳,说了你也不懂。”
“……”
“我和他,是永远会在一起的。如果我快死了,还能见他一面。”
第70章 皆为空空
“你简直……”
应长风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萧鹤炎自说自话,道:“可惜那时候我还没见过你,不知道世上能有两个人的长相如此相似。见你之后,我暗中调查过许久,发现不管有没有人相信,你与辛夷还真是个万分之一的巧合……讽刺么?你要怎样,悉听尊便。”
应长风手紧了紧:“我说过,不计较了。”
萧鹤炎不予置评地嗤笑一声:“是因为白石吧?”
应长风没回答,反问道:“如果那长命锁能在关键时刻抵御毁天灭地的一击,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着?”
萧鹤炎的目光闪烁,眉梢轻轻一挑,仿佛嘲讽他这句问话:“我死不死的,有什么关系?就算我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只要白石在,我们二人的传承就不会断绝。”
灵识,内丹,心与血……
从未听说过如此能孕育出一个生命,但萧鹤炎居然真就成了!他所言,应长风不敢尽信,萧鹤炎到底付出什么代价他却隐约感觉得到。
修士沟通天地,汲取万物之灵。
但这等扭转阴阳的事……是会遭报应的。
无怪萧鹤炎修为圆满、灵力强大几乎可以冠绝红尘道,江湖中谁听闻青霄真人的大名都要忌惮三分,可他却从未提过飞升。
萧白石一次与他聊过自己的困惑。
起先萧白石以为父亲念着辛夷,过分执着所以永远没办法舍弃七情六欲,甚至会入轮回去寻找辛夷的踪迹。现在看来,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注定此生修行都是徒劳了。
应长风眉头紧锁:“……逆天而为!”
萧鹤炎不置可否地还要开口,突然猛咳几声,喘不上气似的低着头。他心口萦绕不去的黑色魔气越发浓郁,应长风指尖有剑意闪过,那魔气旋即退缩两三。
但仍守着萧鹤炎不放,随时都要吞噬他。
对魔气而言,这些执念散不去的修士是最好的养料。沈移舟已经被它们寄生了,几百年的修为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如今沦为一团连实体都没有的魔气之驱使。
而它们还嫌不够,还想对萧鹤炎下手。
再来个大宗师的修为,就是第二个有实体的心魔了吗?
也不一定,时间间隔得太短了。
但应长风不敢冒险。
他感觉得到萧鹤炎的生命力在急速流失,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乱七八糟的什么都在来回转。
保命符能不能看出现状?
那萧白石现在人呢?
要是萧白石再见到父亲这模样,他接受得了吗?
……接受得了他自己吗?
想起那时诉说“我是个怪物”的萧白石,应长风难得心慌了片刻,单手造出的屏障顿时有点犹豫地被削弱了两三分力量。
理智全无的沈移舟自然不会错过他这一下,魔气混杂赤焰之力席卷而来。
应长风心里骂了句自己废物,居然在这档口分心!
他咬破拇指凌空画出数道剑意,直接以自身血气开了离火剑阵。
领悟过无剑之剑的真谛、神之火加持的敏感力量还未来得及消散,两边共同凝聚出的剑意比先前更加细腻,也更汹涌。
剑阵再开,带着滔天真火从魔气内中烧出一条路,刺耳尖叫四起,应长风眉头一皱,径直单手抓住萧鹤炎往外扔。
他懒得再理会萧鹤炎,更不肯听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愫,点萧鹤炎的穴道试图止血。但手指旋即被血液尽数染红了,应长风动作停顿,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他听见萧鹤炎笑着,有点讽刺的意味。
“应长风,你还怪仁至义尽的……”那人低声咳嗽,血染红了应长风半边衣裳,“这叫什么,以德报怨?”
应长风没回答他任何。
眼前,沈移舟似乎忌惮那真火烧出的剑阵,一时不敢向前。
而背后,清心道众人已经差不多全军覆没了,岳辟川伤重歪倒在地。除此之外,牧禾开出的结界很难抵御魔气。
在这时如果不能杀了沈移舟,魔气只会因为他的怨念越来越多——
应长风难得犹豫地想:我还能再杀一个吗?
被他护住的萧鹤炎自身难保,不去管那些骇人伤口,却还喋喋不休道:“应长风,你何等的光明磊落,在此处放手,回你那清心道大宗师座下去当个第一剑修不好吗?……你……咳咳,倒也不必因为愧疚非要救我。”
应长风恼火得很,闻言顶了他一句:“对你有个屁的愧疚!”
萧鹤炎:“哦?难道不是看在白石的面子上?好吃好喝伺候你几年,不想当花瓶也就罢了,对我儿子下手……”
“……”
他骤然提及此事,应长风还真被说中内心的愧疚——若非萧白石,他再针对沈移舟,也不会理这曾经囚禁自己的人一句。可他答应过自己要顾好萧白石的,一想到白石会难过,会内疚,心里就像被无数根刺同时扎着,让他不得不多考虑。
应长风惯常不会做人,不会说话,处事只有自己的原则,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这时他的底线里突兀出现了萧白石,于是规则被打破重塑。
他像一两日间学会了换位思考,知道为别人考虑,也憋得住阴阳怪气的自私了。
醍醐灌顶,所以他没有放手。
萧鹤炎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故意激他成功,继续火上浇油道:“他对你可真好,你也对他挺厚道的。听说对岳辟川都出剑了?不错,把他交给你,我也能放心……”
“闭嘴!”应长风不知他到底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现在这情况再多说一个字,我当场杀你!”
听了这句威胁,萧鹤炎不怒反笑。
“我就要死啦。”
他慢悠悠地,说得无比自然,好似生老病死从来都是他理应经历的事,这几百年的寂寥人间当真是他腻味了,不肯再独活。
“应长风,你刚才都看见了吧。自从被魔气入侵武脉,你就该知道我的下场……事已至此了。”萧鹤炎说一句,便笑一声,“我不想……不想和沈移舟一样,连自己的回忆都尽数丧失,没什么意思。”
“……别说了!”
萧鹤炎看向他,那目光中再没有从前总带着的一丝半点意味不明:
“白石是个好孩子,你该抓着他,别抓着我。”
应长风闻言微微一怔,萧鹤炎趁他不备竟然单手推了应长风一掌。
他飞快地向下坠落。
“混账!”应长风骂道,再想去捞住他,感觉到剑阵内不安的魔气,分身乏力,几乎破音,“牧禾,牧禾!你师尊——”
地面的结界一闪而过,但来不及护住萧鹤炎了。
应长风亲眼见到他收敛了全身的能为,竟呆愣在剑阵中,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他舌尖一疼,自己咬出了血,两道剑意齐发张开屏障立刻要追萧鹤炎。
但除了他,还有个东西也迫不及待。
绑架了沈移舟的魔气看萧鹤炎如此自毁,生怕这块到嘴的肥肉跑了,当中尖利的一声叫喊,接着黑气扑向萧鹤炎!
三股力量结在一起,但谁也没碰着他。
萧鹤炎一声清啸,全身能为都聚集在双掌之中。
灵力让他的衣袍鼓胀,胸口处空荡荡的大洞中不停地泄出金色雾气,遇风而下,宛如一场绚丽的雨。
“师尊!——”
牧禾凄厉的悲吼响彻山谷。
剑意落了空,应长风听见耳畔沉沉的,有什么跌落在地,一声闷响。
翠微山像被烟雨笼罩了,一时间天地寂静,再没有别的声音。连那肆虐魔气都好似被按了休止,再没有任何动作。
应长风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的余光看见一团火红色。
金雾消散的同一时间,九天银河内,萧白石颈间的长命锁中原本融融的、变得无比黯淡的光彻底熄灭了。
来时路上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异样。
萧白石不知为何突然悲伤极了,他撑着祭台边缘,低下头,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