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的时候,姚虚常在莲池边讲凝神之法,偶尔演示通灵术,但那些偷听的人中从来没有姜缘。
翠微山修行的人有千百种道,他们四散在各个山谷洞府,偶尔姚虚主持大会时齐聚一堂,平日里交情不错的也会相互走动一二。但无论是人缘好的,还是性子比较孤僻的,都默契避开了翠微山最边缘的一处洞府。
缘由是山中流传的一句话,“姚虚的小师弟姜缘疯疯癫癫的,没事别去惹他。”
这说法起初怎么来的也有好几个版本:有人说自己看到了姜缘在树林中用头撞石壁,撞得头破血流却一直大笑;有人说姜缘泡在溪流里发呆,快淹死了也不出来;还有人与姜缘攀谈,结果发现根本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话,颠三倒四,不似人声……
但这都不算什么,后来姜缘被所有人忌惮还是因为一件事。
那时姜缘刚过了百岁,正当风华正茂。
某日姚虚惯例讲经,他兴冲冲地上了十丈莲池,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抓着姚虚便道:“师尊,师尊!我悟到了新的剑法!”
彼时的修士都修天地自然,但姜缘天生敏感又灵力强大,炼气竟以剑入道——剑,是俗世常人傍身武器,血腥而锐利,没谁会觉得这些近身搏命的招式中会存在什么道之真谛,甚至有点鄙夷。
姜缘想解释他的剑法,可惜说话不清楚,比划良久也没人听明白他的意思。姚虚见场面尴尬,就让姜缘回住处先去调息一个大周天巩固境界。
姜缘离开时,有人小声笑骂:“真是个疯子。”
若是旁人听见了或许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可姜缘不同。他耳力远超普通修士,于嘈杂声中听见这句嘲讽,居然一道剑意打了过去。
从没有人领会过这种招数,又凌厉,又杀机尽显。
那嘲讽他的修士躲闪不及被擦伤了一条胳膊,本是小伤,姚虚一番调解后受伤的修士也干脆自认倒霉,对姜缘道歉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这法则在姜缘这儿行不通。
“你说我是疯子。”他认真道,皱着眉,微微下垂的眼角说不出的失落。
而就在众人语塞之时,姜缘突然笑了,重复道:“我听见了,你说我是疯子……你们都觉得我是疯子。怎么,疯子不配修道么?”
半晌没谁接他的话。
姜缘又道:“疯子知道凡人的剑术中也可修行,你们却不知道?你们连个疯子也不如……哈哈,好笑!连疯子也不如!”
他癫狂而去,姚虚提防着姜缘的杀心始终绷着神经。
等看不见姜缘的身影后他终于松了口气,回过头想问那受伤修士如何,却看见那人僵硬着,突然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
他的头颅就这么从脖颈的裂口滚落,血涌如注。
没人察觉姜缘何时动的手,也没人发现姜缘有什么奇怪的动作。那时所有的修士都不会这么残忍的杀人手段,对他们而言,修行为了长生不死与飞升成仙,而不是互相杀戮、强者为尊。
姜缘公然挑衅了他们的传统认知,说凡人那些粗浅的剑术也有自己的“道”。
事后姚虚去问,姜缘一通不知真疯还是装疯,又说头痛无比,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姚虚担心这事从此不可收拾,干脆把姜缘关在了他的洞府中让他思过。
姚虚清楚,让姜缘思过只是徒劳,他本意拖延时间到风波过去,却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姜缘在那个小小的洞府中被折磨得再不能回头。
姜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他真正入道、剑意自灵识生出的第一个须臾,心魔就开始如影随形。
自此开始百年千年,他剑术越强,清醒的时候越少。而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所言所想,几乎都受到心魔支配。
他成了世间第一个剑修,也成了心魔的宿主。
剑修入魔,随后就是毁天灭地。
“姜缘为什么不承认呢?他就是个疯子,天生有残缺,所以才这么容易被侵占灵识……他把自己所想写在《翠微记事》的书页里,可惜永远不会有人看懂。
“呵呵呵,他甚至不知我的存在,以为自说自话。别人问,‘姜缘,你在和谁说话’,他便以为别人又在嘲弄他了,横眉冷对不肯言语。他越是躲藏,越是疯癫,剑意越圆满,理智的时间就越稀少。
“姜缘,你说他可怜么?活在一场谎言中,后来唯一清醒的时刻就是被自己的大师兄联合‘外人’强行镇压,死得又惨又冤,还被补天石压在了东海化灵池中。
“灵识都化作一缕青烟了,哪怕侥幸留下一星半点的气息能够入轮回,再千次万次,也绝不可能再炼气凝神,修行大道了——
“他一生的剑道最后留下一点点,险些无人知晓。
“哈哈……哈哈哈哈,可怜……可悲!
“这就是修士,私欲过重不能证道,看破红尘不能舍得!姜缘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剑修天生就心魔缠身不得好死,应长风,你今天杀得了一个心魔,以后杀得了两个、三个、无数个么?!
“杀得越多,被魔气浸染越深,你的下场和姜缘不会有任何区别!
“等有朝一日入魔无解,你狠得下心自断武脉么,你舍弃得了飞升的执念么!——”
心魔咆哮时强时弱,断断续续。
长篇大论中仿佛已经道尽了宿命二字,就算没见过姜缘,谢雨霖和沈移舟怎么疯的萧白石还历历在目。
这些话与回忆并在一起,他听得心惊肉跳,情不自禁握住应长风的手。
应长风回过头来,朝他略微一翘嘴角,是个十分好看的淡笑。他什么也没说,萧白石的心倏忽静了,暗想:“他不会。”
这思绪刚刚冒出头,萧白石听应长风道:“飞升?那有什么好稀罕的。”
应长风声音一贯低沉,往日他们耳鬓厮磨,应长风凑在他唇边说话时音调入耳仿佛有沙沙的触感,像被第一场春雨淋湿的柳叶在微风中吟唱。现在他有意说给那快要消散的心魔听,唯恐对方听不懂似的,音调提高了些,清越明朗,和平日里多少不太一样,甚至有点嘲讽的笑意。
“多管闲事,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对别人指手画脚。”应长风说着,将萧白石的五指拢在自己掌心,“你看不到我入魔,安心去吧。”
果然还是他啊……
萧白石别过头,忍俊不禁,还要拼命压住嘴角上翘的弧度。
那心魔声音越来越小,却呵呵冷笑不止:“你……未来……定会后悔……待到被折磨,你的剑……你会死于对剑的执念……剑修的剑是最为要紧的。”
应长风目光冷冽并不回答。
它即将消亡,最后一刻,应长风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有道侣,你有么?”
萧白石不知应长风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呆呆地转头看他。
那人侧脸英俊得不可思议,仿佛女娲造人时尤其偏心于他,偏偏又表情一本正经地说着堪称调情的话,让人以为刚才是自己听错了。
一阵风吹过后,山谷中的魔气淡得几乎察觉不到了,远山黛剑鞘上的妖火也渐渐回归平静。
西风寂寥,穿过古木时有了点初秋的凉意。
应长风的手非常暖,萧白石贪恋那点温度不肯松开他。甫遭大变,好不容易脱离危险,他有些心力交瘁,握着应长风就想不到其他任何了。
“青龙的残魂怎么样?”应长风率先问道。
萧白石被这一句唤回神智,舌头有点打结:“哦,它、它方才两边的残魂合而为一了。但因为力量太过稀薄,只能借助当年口中保存的神之火力量挣脱束缚……”
应长风问:“神之火?”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只惊讶于传说中的火种竟能现世,萧白石无辜道:“方才被你融合进剑意里了。”
应长风:“……”
他“啊”了声,又问:“那残魂就不见了吗?”
“谁知道呢?”萧白石调皮地一吐舌尖,“说不定还在翠微山徘徊,它脱离心魔掌控后只是一缕普普通通的瑞兽魂魄,不会有任何危险了,我能确定。”
“那就行。”
萧白石却皱起眉问:“你没有被神之火影响什么吧?方才我情急之下才那么做,想着那心魔或许会害怕这些上古遗留的神迹……”
应长风笑了笑:“该夸你一句反应很快。”
火分真火与凡火,无论妖火神火都是真火中的一种。心魔惧怕远山黛剑鞘祸斗妖火的遗留,再佐以神之火,阴差阳错居然成了致命一击。但他是海潮入道的功体,无法消受真火的威能,那点残魂也在一剑之后就散去别处。
这些话他简单对萧白石说明后,见对方似懂非懂的懵圈模样,应长风拧了把萧白石的鼻尖,马后炮道:“下次可不许这么冒险了。”
萧白石不知因为这动作还是想了什么,脸颊有点泛红。
应长风见状柔声问:“怎么?”
“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萧白石轻轻道。
应长风一愣:“嗯?”
萧白石扭捏了会儿,决定不要脸也得听应长风再说一次:“就是、就是姜缘的心魔消散之前,你对他说……”
“哦。”应长风坦然地重复了一遍,“我有道侣,它没有,这不是实话吗?”
溪流叮咚,潺潺顺水而下。
萧白石追问:“什么呀?我听不懂。”
应长风:“你明明听懂了。”
萧白石开始打滚:“我没有,没有呀——长风哥哥,你快告诉我吧!”
甜甜腻腻的话因为他的疲倦有些沙哑,应长风听着听着,耳郭可疑地泛起一点粉红,妄图岔开话题——
他自不可能说,“因为你在,我已经放弃一定要飞升的执念,也不把剑意当做最重要的东西”,也不可能说“你比远山黛更重要”。这些话太过肉麻,他才刚经历了生死边缘,脑子里还绷着一股弦,骤然面对心意相通之人……
有点害羞。
于是应长风手腕一带,不管不顾地先抱住萧白石的腰身。
这动作让萧白石也没说话了,大战之后的疲惫就在一个简单拥抱中席卷他。萧白石顺从抬手拥着应长风后背,摸到他伤口,什么也没说地将下巴埋在他肩上。
“我……有你,什么都够了。”
萧白石一怔,接着失笑:“哎呀……我刚刚应该拿一个留声符存着,以后每天晚上睡觉前听一遍。要不这样!你每天说一遍给我听吧,长风哥哥,求你啦——我好喜欢你——”
“不像话……!”
应长风红着脸,轻声说罢,一个吻落在萧白石的耳尖。
谁也不知道,遥远的昆仑山中,光明神宫废墟深处的半边烛台,失落千万年之后,神之火的光芒又重新亮了。
像一盏照亮黑暗的灯,永不熄灭。
作者有话说:
应长风:我就爱秀
第68章 没喘过气
耳鬓厮磨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只鸟雀打断。
萧白石“啊呀”一声,定睛看去,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红雀——它本是跟着萧白石一起去临安的,后来开始神出鬼没,似乎缠上了牧禾。
所以牧禾先一步离开临安城时,红雀不愿这么快回山,又想念山中伙伴。它两相权衡,决定不留在萧白石身边受气了。
应长风这表里不一的臭男人,它还记着前几次的仇呢!
然而红雀回山后没多久,翠微山中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
红尘道与清心道大战,到谢雨霖突然反水、魔龙破封,后来姜缘心魔差点把天都掀翻了,萧白石自身难保,更不可能漫山遍野地去找它在哪儿。
红雀比普通小鸟多了几分灵性,但也没办法明白太复杂的事。在它那颗统共也没多大点地方的脑子里,被困也好,四处的山火也好,追本溯源找不到真凶,干脆都被算在了最讨厌的人头上。
这会儿它窜出来,还没站稳,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在应长风的手指上啄了一下。
新仇旧恨,红雀对他没有任何的情面,啄得十分结实。
应长风毫无防备顿时吃痛,仔细查看时发现伤口居然见了血。他叹了口气,红雀正想溜走,应长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
把“作案鸟”送到萧白石眼皮底下,应长风委委屈屈地亮出那一小块破了皮的地方诉苦:“白石,它啄我。”
萧白石拍它的脑袋:“你怎么又针对人家!——从哪儿出来的?”
红雀挣脱应长风的禁锢,还想叽叽喳喳地骂他几句,估计记起正事,先蹭了蹭萧白石的脸,随即指手画脚地好一通倾诉。
“快冲开藏经洞的封印了?”萧白石诧异道,沉思片刻,转对应长风说,“大师兄……谢雨霖将牧禾师兄他们骗到藏经洞,给外面加上封印囚禁起来。可能想当人质,可能还是念旧情没下杀手……”
“此处离藏经洞不远。”应长风道。
萧白石颔首:“我们先去放出师兄师姐,然后再去一叶浮萍看父亲的情况。”
应长风正准备御剑的动作一顿,好似现在才记起还有萧鹤炎这号人,随口问道:“哦对了,青霄真人的伤好了?”
萧白石道:“我进入魔气时,他和岳辟川联手降服沈移舟。”
应长风:“啊?”
萧白石:“怎么?”
应长风艰难道:“我师尊……和你父亲,联手?”
萧白石:“哪里不对吗?”
明明哪里都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