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风暗自腹诽,又把那句话翻来覆去地消化了一遍,尽量使自己的表情不那么扭曲,道:“哦,联手而已,他俩联姻都和我没关系。”
萧白石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没动。
“看我干什么?”
萧白石:“你是不是在心里瞧不起他俩呢?”
应长风被他盯得不太自在,又被戳中心里对萧鹤炎和岳辟川发的好大一通“不过如此”的牢骚,索性破罐破摔:“快走吧!”
他抱着萧白石御剑往藏经洞去时憋着一口气,想:小石头学坏了。
或许魔气退散,翠微山中澄澈许多。
随着一叶浮萍将近崩塌、九天银河封印解开,灵气外泄了不少,不再是从前的仙山模样,但山清水秀依旧。
藏经洞外,萧白石刚落地便看见门口机关被破坏殆尽,加在藏经洞石壁上的是个精巧的封印,依稀可以辨认是谢雨霖的手笔。
哪怕谢雨霖已经死透了,这封印也没有一点会自行削弱的意思,里面不时传来冲击封印的声响。他仔细聆听片刻,心里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是桐桐师姐,她对此道极为擅长。”萧白石靠近摸了一把封印,“快要成功了,我们最好不要施压,否则可能她有危险。”
应长风当然明白,一颔首后抱剑站在了后面,满身的事不关己。
萧白石说出那句话不多时,伴随巨响,封印闪过一道刺目红光后蓦地崩溃。石壁炸开,无数碎石从内里喷出,伴随着一些照明珠子的残屑。
但紧随其后的并不是和平。
“谁在那儿!”
“师兄——”萧白石侧身躲过一道刀光,“别动手!”
牧禾动作一顿,熟悉的声音旋即传来:“……小石头,是你么?”
翠微山中,除了谢雨霖与一开始双方交战时意外伤亡的弟子,大部分人都被骗来了藏经洞里。牧禾挂心柏郎命案的真相,始终吊着一颗心没敢放下,后来入内,与桐桐一交换消息,立刻就知道了大概事情。
但再想去启动藏经洞机关,发现已经从外面被加上了封印。
等萧白石来的时候,他们被困数日,才终于自救成功了。
牧禾面色不太好,说话大喘气,几句之后就闭嘴不想多言。桐桐作为除他以外山中排行靠前的师姐,自觉地接过他的话与萧白石沟通。
萧白石领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将谢雨霖的事娓娓道来。
“……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大师兄此举……又是何必呢。”桐桐还没改口,说起谢雨霖的名字时她眼神暗了暗,抬起头看向无声跟在旁边的应长风,咬了咬下唇,像下了什么决心,“喂。”
应长风递给她一个“有屁快放”的眼神。
桐桐撇开目光,好似自己给自己做了良久的思想建设,才豁出去似的朗声道:“先前总觉得是你对柏郎暗下杀手,对不住!”
应长风:“?”
桐桐继续道:“那天在十丈莲池说的话是一时太愤怒,错怪你……是凶手。现在知道你也被利用,合该说句对不起。应长风,这次无论如何我欠了你一个人情,往后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只要不违背世间道义,哪怕——”
“哦?”应长风嗤笑一声,听着有些刺耳的话但语气全然不似从前嘲讽,“难不成以身相许?那还是别吧。”
他表情揶揄,而桐桐没料到应长风还能和自己开玩笑,脸一下子红了。
萧白石揽过她的肩膀把人拉到一边,小声道:“师姐,他不会往心里去的……喂,你都是哪儿学来的说辞!”
最后一句冲着应长风去的,对方听罢从善如流地一颔首:“并非本意,对不住。”
桐桐胸口起伏几下:“……算了,我也有错。不管怎么说人情我一定会还,何时何地,你未来再说就是。”
应长风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藏经洞离一叶浮萍有一段山路,都是修士,平日里走得快眨眼便到了。牧禾桐桐一行被关在藏经洞惊惧过度,为破除封印耗费太多灵力,难免慢一些。
按萧白石所想,姜缘心魔已被应长风清除,青龙的残魂也烟消云散,那沈移舟本是吸收了魔气使自己越发强大,没了这些,他应当不会支撑太久。萧鹤炎与岳辟川虽然面不和、心更不和,联手对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他思索着等下如何对父亲和清心道众人说明山谷中所见所闻,全然没料到,等他们抵达一叶浮萍,看见的场面居然如此血腥。
山壁几乎是整个倾塌下来的,魔气萦绕不去,地面横着断肢残腿。
萧白石脚步停住:“这……这是怎么……”
在他身侧,应长风眉心微微一蹙,伸手解了萧白石手腕的一条带子,三两下把披散的长发简单扎了个马尾,接着拔剑跃上树梢。
那树也被赤焰之力烧得干枯,应长风踩上去差点不稳,树枝脆弱地“啪”一声折断后直直下坠,落到半空又是一把火,眨眼烧得干干净净。
牧禾还未完全清楚状况,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冲着他们一行人来了,立刻撑开结界护住师弟妹们:“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桐桐侧身闪过,问道:“石头,师尊人呢?”
“不知道!”
萧白石仰头望去,魔气中不时有剑光与灵力微微浮现,仿佛雷云中的闪电一般。
他再环顾四周情形,低头见清心道修士里已经没几个四肢健全的了——而那对应长风屡次出言不逊的段三水,本就断了一足,这时腰部以下全都没了,却还没死透,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血痕拖了五尺来长。
正在此时,一道赤焰之力自黑沉沉的魔气内凌空降下!
萧白石本能往前一掠,抓住一个呆愣在原地的修士拖出数丈远。他刚刚站定,背后“轰”地一声被炸开巨大的坑。
“好险……”萧白石抚平过快的心跳。
他这时定睛一看那被自己拖走的人是死是活,却发现这身着道袍的修士有些面熟:“咦?你是东暝观的……”
“我叫柳未青,多谢道友搭救。”
是彼时临安城内相遇,跟在沈移舟身边、被差遣去跟岳辟川报信的青年修士。
萧白石天生不喜东暝观的修士们,他始终觉得这些人对他们翠微山弟子是横竖不顺眼的,无意中救了“仇家”,顿时有点五味杂陈。
但这修士眉宇间没有戾气,只是冷冰冰的,和应长风气质略微相似。他伤了一条腿站不稳,不得不扶住一棵树支撑。
萧白石试探问道:“这……怎么回事?”
柳未青大约没认出他的身份,道:“沈师叔已经被魔气彻底吞噬了,道友若非力所能及,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
萧白石心下一沉。
怎么会……完全被魔气吞噬?
不远处的应长风听见那句话,忽道:“那就必须想办法将沈移舟除去了。”
萧白石和柳未青同时看向他。
“我看他那样子也是心魔渐渐占据躯体,如果不现在斩杀,日后就会成为第二个姜缘。他不比姜缘灵力强大,可沈移舟炼化魔气已有多年,说不定又要变成什么乱七八糟的大魔头危害人间!”
应长风说到此处,半空中魔气裂开一条缝,显露出沈移舟现在的面目——
“天……”萧白石情不自禁,愕然地捂住了嘴。
发冠完全散开,眉心红痣成了那张面皮唯一能被辨认的标志,其余五官都血肉模糊了。但他手中握着拂尘不放,另一边五指抓住,挥出火红的魔气袭向了谁!
听得爆裂连绵不绝,随后……
岳辟川哀叫一声,竟从魔气中滚落在地。
第69章 九天银河
岳辟川,东暝观掌门人,天地盟盟主,超过四百年的修为,不论为人处世如何,他早已是剑修中不折不扣的当世宗师。
众目睽睽之下从魔气内被抛出来,还重心不稳直接摔在地上!
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跌倒在地,柳未青有意要扶他一把,却被岳辟川恼羞成怒地挥开了。他从地面滚起身,不忿地抬头看向魔气中的人,目光凝重,内心也五味杂陈。
沈移舟的五官已经辨认不清了,而那些雷电与灵力搏斗还在继续,他与萧鹤炎到底如何争斗岳辟川不得而知,只见这模样战况想必越发激烈了。四处燃起火焰,他情不自禁想起传闻中的那一夜……
被平章别院试图抹去,自己差点一把天火烧了翠微山的那一夜。
此刻他必须和沈移舟划清界限,因为沈移舟入魔,沈移舟发疯,他不再是东暝观那个遗世独立的沈真人。
而这处境和其熟悉。
那么,当年若是易地而处呢?
萧鹤炎对面那人的样子他还记得很清晰,破破烂烂的一身长袍,满脸都是血。他转过头来,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艰难地对他们说:“我做错事了?……”
那时,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萧鹤炎不像他,萧鹤炎要保全的没有那么多弟子,没有红尘道同仁,想守住的恰恰只有那个人?
就算知道沈移舟自己发疯,执念成魔,因为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师弟,岳辟川虚伪又护短,把自己逼得钻了牛角尖。
当年做不到一剑砍了沈移舟,现在也同样做不到对沈移舟下杀手。
那他为什么要逼萧鹤炎?
为什么要对萧鹤炎说,“你要么亲手杀了他,天地盟既往不咎”?
……
他仰头看了一眼魔气凝成的黑云,沈移舟又不见了,但也看不见其他人。萧鹤炎比他坚持得久,但岳辟川心知就算是萧鹤炎的修为,此刻也凶多吉少了。
谁也不能抵御如此惊人的魔气。
正欲持剑而上,岳辟川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却是折成两段的沈移舟的拂尘,他顿了顿,突然心口剧痛。
岳辟川偏过头,当场呕出一口灿烂的红血。
背后站着的是应长风,岳辟川不管他的目光有几分鄙夷几分诧异了,指向那半空,说话间唇角淌下不绝血痕:“萧鹤……萧鹤炎……”
应长风剑锋一转不由分说直接冲向那团魔气。
留在地面的萧白石心口空了一拍,他不知哪里突然起了反应,在听见父亲的名字时有什么地方剧烈一跳,紧接着浑身都不似自己的了。
萧白石往前一把揪住岳辟川的领口,声音变了调。
“他怎么了?!我……萧鹤炎,他怎么了?”
岳辟川不知眼前这年轻修士就是萧鹤炎的宝贝儿子,只当他是某个翠微弟子,闻言冷哼一声,道:“再不帮忙,就、就等着给他收尸——”
“混账!”萧白石气血翻涌,一时竟骂道,“他是为了帮你!”
岳辟川不予置评,捂着心口虚弱地半躬下腰,他灵识震荡不已,再开口时连声音都虚弱了许多:“沈移舟……他的神智全无,我与萧鹤炎不是他的对手,也不知……不知该如何才能胜他了,方才——”
“怎么?!”
“萧鹤炎被击中了,现在魔气入体,说不定撑破了武脉……”
而他就在不久前,才因为与岳辟川的争斗武脉受伤!若这时真的再被沈移舟重创,恐怕真不是那么容易逆转得了。
萧白石听见这话时两耳嗡嗡作响,心口悸动不已。
他刚刚才被折腾一通的灵识紧接着又要沸了一般,内中灵气乱窜,元神四处撞着经脉,好似亟待找什么出口,撑得萧白石喉头一动,血腥气复又前来。
他好不容易掐着自己重新冷静,可见应长风入魔气之中,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封印,心魔,复生……
神之火和光明宫的遗迹或许可以?
但昆仑山在万里之外,现在敢去太不现实。
青龙已经没了。
用什么才能斩杀它,姜缘的剑意吗?
那封印呢?有没有封印?……
“九天银河”四个字突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萧白石脑内霎时完全空白了。他咬了咬牙,看向魔气后面。
一缕元神绕了过去,为萧白石打开穿透屏障的视线。
曾经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已经断流,火焰与雷电的背后,崩塌得稀碎的山壁上,隐约还能见到朱砂颜色勾勒出的封印符号……
是一只赤豹。
阴阳相克……是不是?
萧白石怔忪片刻,紧接着把一直瑟瑟发抖地缩在自己怀里的红雀往柳未青掌心一放:“道友劳驾,帮我看顾好这只小东西,我去去就回。”
一旁牧禾正勉力支撑结界,闻声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师兄,”萧白石快步走去,眉目神态极少见的端正严肃,“我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此刻不能告诉你,但我一定要去做。你在此,如果父亲出了什么事,一定要保护翠微山其他的人……还有应长风。”
牧禾吼道:“我保护应长风?你在开什么玩笑!别闹了,来结界里面!”
萧白石摇头:“是要你别告诉他。”
言罢,他不顾牧禾听没听懂,结界内熟悉的师兄师姐们无声劝阻、眼角都快崩裂了,萧白石毅然转身轻盈地冲向那团魔气。
堪堪碰见魔气边缘,萧白石绕了个弯,从澎湃的魔气与山壁处的一个小缺口闪身而过。他多年在翠微山间上蹿下跳,这时得心应手,竟半点不显忙乱。
萧白石轻轻一撑山壁,半个身体已经钻进了裂口中。
背后有风吹过,萧白石一怔,接着所有感官仿佛都被封闭了须臾,浑身都开始疼。他猛地弓起腰背,感觉浑浊气息差点就刺透了躯体。